趙泗聞聲退去,獨留下始皇帝一人陷入了沉思。
“李信……”
這個遙遠的名字已經許久沒有出現在始皇帝的耳邊了。
李信,絕對算得上始皇帝嫡系中的嫡系,甚至曾幾何時,他對於李信的親近和信賴比之趙泗也不遑多讓……
好吧,還是差了那麼一些的。
可惜,當年伐楚失敗,李信耗盡了始皇帝最後一絲耐心。
始皇帝從未因爲一次失敗而放棄李信,他第一想法甚至是給李信更多的軍隊讓他去洗清恥辱。
可惜……
李信的消沉傷害的不僅僅是始皇帝的信任,還有始皇帝鋪墊已久的謀劃。
王翦復起……滅楚之後,軍功封神。
在王翦的人生高光時刻,始皇帝和李信都是其中配角。
而這一切,本不應該發生。
對於李信的消沉,始皇帝心中是有憤怒的,如果非要形容,那麼大概就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在很長一段時間,李信都是始皇帝面前不可提的禁忌,對於始皇帝而言,李信不僅僅是讓他丟了面子那麼簡單。
倘若今日提起來李信的不是趙泗而是別人,始皇帝少不得又要大發雷霆。
始皇帝並不想啓用李信,對於始皇帝而言,他親手培養的愛將已經死在了那次失敗的戰爭之中。
但是趙泗沒有提前跟自己打招呼就去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趙泗的行爲代表的就是始皇帝的意志。
不管事實究竟是不是如此,但是作爲現如今始皇帝最親近的大臣,朝堂的文武百官都會如此認爲。
趙泗之所以行事百無禁忌也正因爲如此。
可是這事越想越難受,
對於始皇帝而言,李信就是扶不上牆的爛泥,他已經失望透頂。
趙泗親自前去啓用李信,不亞於始皇帝特意垂問。
大秦還沒有危急到無人可用的地步。
但是奈何趙泗這小子行事太快,事情已成定局,難不成現在特意降下一道聖旨說一切都是趙泗自作主張,李信你老實趴在家裡不要出來。
那反而顯得更小家子氣了……
“混帳東西……”
始皇帝似有些憤怒,輕錘了一下案几,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對趙泗太過於親近了一些。
“罷了……”
不過轉念一想,趙泗這小子並不清楚這些陳年舊事,其中關鍵能夠弄清楚的也沒幾個人。
依照趙泗這小子的性格,恐怕多半這個傢伙辦事的時候還在沾沾自喜自己拯救了一個消沉的將領,爲大秦又做出了一番巨大的貢獻。
事已至此,無可挽回……
始皇帝想了半天,最終還是覺得這種事情上面不應該過多苛責趙泗。
趙泗,算是好心辦了個壞事,至於說趙泗這小子之所以能夠找到李信,恐怕背後也少不了王翦的指點。
始皇帝想明白其中關鍵,幽幽的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笑容。
王翦現在又在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呢?
愧疚?後悔?還是在贖罪?
“王老將軍今年多少歲了?”始皇帝忽然開口問到。
“陛下,老將軍今年已經八十有三了。”一旁的中車府令黔輕聲開口。
看樣子是真的老了啊……
始皇帝聞聲,發出了一聲微不可查的嘆息。
轉念一想復又搖頭失笑。
自己也是五十有三的老傢伙了啊……
一切都在有條不紊的進行之中。
轉眼時間,秋收將至。
距離始皇帝降徭降稅至今已經將近兩年。
對於大秦的百姓而言,這是一個豐收的年景。
遙遠的琅琊……
天氣依舊晴朗。
“竭,這是發放給你家的鐮刀。”
當地的里正組織著村民領取官府下發的農具。
僅僅是一把鐮刀罷了,但是一把鐮刀就足夠收割了。
竭臉上帶著喜悅領過發給自己家的鐮刀眼中閃過一絲異色。
“今年換了新鐮?”竭看著手中嶄新的農具開口問道。
“是嘞,官府新送來的,說是鐵鐮,你得小心伺弄,鈍了要磨,豁口了要補,若是丟了壞了就要罰金,用完記得送回來,莫要再讓我上門收取。”里正笑著開口說道。
“行嘞!”竭接過鐮刀笑了一下。
其實他家裡也有鐮刀,始皇帝降稅以後,去歲家裡就有了積餘,有的人用積餘置辦了衣裳,有的修了房子,竭選擇了斥巨資置辦了一套農具。
是的,巨資。
一整套農具耗費了所有的積餘,以至於今年過日子都苦哈哈的,但這是有意義的。
官府雖然說管發農具,可是通常不足數,因此得輪著用,常常就有人因此誤了農時以至於產量不佳,而且就算偶爾發足數了,通常一家也只發一個,就像這收割所用的鐮刀,一家一把如何能夠?
竭置辦的農具裡面就有鐮刀,而且是兩把。
“父母親已經年邁,受不得曬,彎不得腰,在家裡收糧即可,孺子年幼,使不得鐮刀,兩把鐮刀足夠了,這多出來的一把鐮刀我可以租出去借給旁人使用。”竭暗暗想到。
工具富裕的情況下,竭自然而然的就浮現出了新的想法。
回家以後,和妻子商議以後,二人一致覺得可行。
官府發下來的鐮刀不用白不用不是?多出來一把鐮刀又不能下崽。
因此夫妻二人決定租出去一把鐮刀。
至於租金也並不是很高,只是兩鬥麥子罷了。
出於對大秦官府的畏懼,再加上這種事總有一種佔大秦便宜的感覺,因此竭租出去的是自己置辦的鐮刀,至於官府下發的農具則是自己留著使用,以避免有人揭發或者農具意外損毀。
老父親和老母親留在家中準備飯菜,竭帶著妻子和三歲的孩子來到田地之中。
三歲的小孩已經會胡亂走動了,竭的妻子將孩子拴在自己腰間。
兩個人在前面彎著腰並排的收割糧食,孩子則跟在後面拿個大大的揹簍跟著撿落在地裡的糧食。
竭一家是標準的五口之家。
老父老母已經難以參與高強度勞動,中間夫妻二人是合格的壯勞力,還有一個小娃娃跟在屁股後面。
夫妻二人齊心協力,不消片刻就在農田之中殺了一個來回。
“伱看,我就說得置辦一套農具,現在收糧食可比以前快多了,收的早還能把鐮刀租給旁人,不僅如此,咱們有耕犁,耕田也會比旁人更快,如此就不會誤了農時了。”竭擦了擦臉上的汗趁著稍作休息的時候洋洋自得的跟妻子炫耀自己的明智決定。
“農時哪有那麼好誤?”竭的妻子翻了個白眼。
“你這話說的,天不下雨自然不會誤,可是倘若遇上幾天,你看誰家不著急?若是下的久了,只能搶收,收的晚了,糧食都得爛在地裡。”竭喝了一口井水據理力爭。
“況且咱們乾的快,農具還能租出去,一把鐮刀租兩鬥糧,咱家先幹完,把農具租出去,零零散散也能多攢下來好多糧食。”竭爲自己的明智點了個贊。
“說恁些有甚麼用?啥時候去扯布?總不能讓一家子挨著冷過冬。”竭的妻子問了一句。
“收完就去扯,給爹孃和娃換身新衣服。”竭想了一下。
“我呢?你叫我光著身子過冬?”
“冬裡也沒甚麼活,爹孃和娃剩下來的衣裳重新縫了也夠咱倆湊合用了。”竭開口說道。
“今年糧食收成也不少,去年緊巴了一年,今年就算扯了衣裳去掉口糧也有富裕,你還要做甚?”竭的妻子已經有點生氣了。
始皇帝降稅,從十五降低爲十一,天底下最直觀的感受就是生存壓力變小了。
生存壓力變小,可支配財富增多,消費自然也就隨之增多。
報復性消費不至於,可是以前不避寒的衣服總得換了,家裡一些急需要的東西也總得置辦了,不說奢華,總得不耽誤活著不是?
“我想攢攢,買個牛犢。”竭囁嚅著開口說道。
“我算了算,再緊個兩年,錢就差不多夠了。”竭撓了撓頭。
竭的妻子沒有反駁,白了一眼也就沒再說話了。
“買了牛犢以後,就不需要再置辦什麼東西了,以後產出來的都是富裕,才越過越好了嘞!”竭眼中帶著期待。
竭沒有太多的心思,只是在生存壓力降低以後,自然而然的開始期待更好的未來。
當然,除之之外,他還有自己的小心思。
以前糧食不富裕,養活一個娃娃就夠難了,現在糧食富裕了,竭想再生養幾個孩子。
一天農忙,夫妻倆又累又餓,天色已經黑暗,月光並不明朗,夫妻倆夜裡又看不見東西,只能早早躺在牀上。
“你做甚子,娃才睡著……”
屋子裡響起來夫妻倆的竊竊私語。
“置辦了耕牛以後,家裡的日子以後就越來越寬裕了,現在稅沒那麼厲害,糧食產的又多,我聽說陛下還降了徭役,現在天下都是陛下治理,以後應該不會再打仗了,我想再添幾個丁口,要不然就平一個,太孤零零了。”竭小聲說著。
“天知道以後稅還漲不漲?”竭的妻子嘆了一口氣。
“不知道才得早早繼續,日後就算稅十五也不會再那麼緊巴。”
“弄疼我了……”
而這,正是豐收之下的一個縮影。
竭一家是標準的五口之家,也是標準的一夫百畝。
一家攏共一百畝田地,五個丁口。
過去的糧食平均畝產只有百斤,如果按照稅十五來計算,一畝地能落在手裡的糧食只有五十斤,一百畝地也就是五千斤。
一年兩茬糧食,也就萬斤罷了。
平均一個人一天能分配到的糧食只有五斤有餘。
這意味著一個正常的家庭是沒有任何抗風險能力的,別說置辦其他東西,就連糧食都得緊著壯勞力吃才行,農閒之時,還得去拔野菜,操持其他的,還得祈禱老天爺一年都風調雨順,一家才能夠度過一年。
而除此之外,一年還得服役兩個月,這意味著本就不多的農閒時節還要被侵佔。
因此竭遲遲不敢添丁,以至於夫妻二人再誕下來一子以後少有房事可言。
添丁意味著婦人會懷孕,懷孕意味著勞動力下降,人口增加又意味著口糧也會增加。
因此,普天之下的人口增長,在趙泗到來之前,都較爲緩慢。
而現在,因爲趙泗的緣故,糧食的畝產翻倍,稅收從十五降到了十一。
還是那個五口之家,還是那一百畝地。
畝產量兩百斤,一百畝就是兩萬斤,一年兩茬就是四萬斤,去掉賦稅到手的糧食就是三萬六千斤。
合計平均一個人一天可以分配的糧食接近二十斤。
這是從前的四倍!
而事實上,竭家裡的一百畝地並不是種的全是主糧,像是邊邊角角之處還有田間地頭的荒地,竭種的還有畝產爆炸的紅薯,一年能夠落在手裡的紅薯也有幾千斤。
紅薯雖然不值錢,可是他能吃,能填飽肚子。
因此,現在竭一家和以前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甚至於,自然而然的浮現出了添丁加口的心思。
能養的活更多人了,甚至還有富裕。
從前的一百畝地養活五口之家都稍顯不足,而現在一百畝地養活個八九口都不成問題。
因此,在經過了不足一刻的片刻歡愉以後,竭百無聊賴的躺在牀上進入了賢者模式,對趙泗和始皇帝送上了由衷的讚美。
“我前些日子去城內,還聽到有人非議陛下嘞。”竭自顧自的說著。
很顯然,這是因爲遷王陵令的執行,始皇帝因此風評受害。
“崔家都被族滅了, 要說崔家也不賴嘞……”
“可是崔家也不曾給咱們一口糧食,要我說陛下只是族滅了崔家,也沒有他們說的那麼壞。”竭翻過身子捯飭了兩下自己的婆娘。
“又在這胡言亂語了,天上的事是咱們應該操心的麼?
有這功夫還不趕緊睡覺,明個還得收糧食嘞。”
竭的婆娘明顯疲憊了許多。
“不是,我是說陛下可能沒他們說的那麼壞。”
“那可不?陛下是天大的好人呢,這羣殺千刀的,連累稅再漲回去纔算完。”
竭想了想是這麼個理。
他還想以後接著豐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