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時俱進?法無禁止即可爲?”
丞相府內,李斯反覆咀嚼着這句話,久久不語。
原本他讓張蒼去接觸夏弘,只是爲了探究對方對法家的立場,卻沒料到,這位大秦皇子的答案,着實讓人嚇了一跳。
作爲法學大家,李斯自然明白這句話背後所代表的含義。
秦法看似事無鉅細,詳實完備,實際上卻是將天下百姓捆綁在一張大網之上。
它不是消極地告訴人們不許做什麼,而是積極地要求民衆,你們必須做什麼。
說明白點,就是法無許可即禁止。
在戰亂年代,這樣的法律自然能讓國民同仇敵愾,一致對外。
可到了眼下,卻使得舉國上下一片死氣沉沉。
他不是沒有抱負與理想,也不是沒有想過提出變革。
可古來變法強臣橫死者,不知幾何。
魏國的李悝,楚國的吳起,秦國的商鞅,李斯不認爲自己比這些前輩們有更高明的手段。
再加上遇到這麼一位強勢的老闆,久而久之,他的心思也就沉寂了下來。
平日裡,他看似位高權重,風光無限,卻沒有一日不再擔憂法家的未來。
帝國由亂到治,儒家行情見漲,面對如此局面,法家的出路到底在哪裡?
會不會落得兔死狗烹的下場?
在這之前,他一度將希望寄託於公子扶蘇身上,希望這位溫文儒雅的大秦皇長子可以成爲溫和的改良派,他們雙方合作,或許能夠打造出一個全新的局面。
可當幾日前,對方拒絕了他的賀禮之後,就意味着這樣的幻想徹底破滅了。
然而如今,帝國另一位皇長子卻給他帶來了意外的驚喜。
有了“與時俱進”這個提法,法家的身份就會由簡單機械的執行者變成積極的參與者,條文的解釋者,甚至規則的制定者!
如此一來,法家子弟的前途自然會一片光明!
想到這裡,李斯目光變得炙熱起來。
“好!好一個與時俱進!”
他看向一旁的張蒼,整個人的氣勢都變得凌厲起來。
“吩咐下去,從今日開始,我法家弟子謹言慎行,全都給我夾着尾巴做人,若是有人壞了事,可別怪我不念同門之宜!”
奪嫡之事,歷來慘烈殘酷,稍有不慎,滿盤皆輸。
雖然他現在還不能明面上大張旗鼓地站在夏弘這邊,但也決不能給對方拖後腿。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他還是知道的。
“至於夏弘公子的身份,要注意保密,陛下的脾氣你們都是知道的,他不公開,你們誰都不許多嘴!”
張蒼一臉慎重地點了點頭。
李斯搓着手,在大廳裡來回踱步。
“同時,暗中派人調查各地執法情況,要真如公子所說的那樣,那咱們法家的刀又到了要見血的時候了。”
“師兄,這樣會不會太……”張蒼有些欲言又止。
“殘忍?”
李斯冷笑一聲,一字一句地說道:
“師弟,你要記住,一把刀,只有在殺人的時候,纔有用處,否則就是永不出鞘之日!”
“我明白了!”
張蒼點了點頭,風風火火地離開了。
丞相府裡,李斯端起已經冰涼的茶水,一飲而盡。
“夏公子,你可不要讓老夫失望啊……”
……
深夜,秦王宮裡還是燈火通明。
青銅燈臺上,煤油燃燒,夾雜着些許黑煙。
案几上,成片的奏章堆積在一起,宛如一座小山。
子時已過,嬴政揉了揉有些酸脹的眼睛,拿起桌上一杯泛着青綠色的酒水,喝了下去。
蛇膽苦酒,酸澀火辣,卻能提神。
嬴政伸了個懶腰,強打精神,繼續批閱起奏章。
偌大的帝國,治理不易,他實在不敢有半點馬虎。
細算起來,派去南方調查的使者也該回來了吧。
如果那孩子說的是實話,那帝國的百姓可就要遭殃了。
嬴政可是經歷過苦日子的,他知道忍飢挨餓的滋味。
就在這時,內侍進來稟報,說是公子扶蘇求見。
“嗯?”
嬴政擡起由來,神色複雜。
這幾日因爲經常出宮,倒是冷落了這個兒子。
哎,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都說無情最是帝王家,世人卻不知在嬴政內心深處,卻是最爲看重親情的。
正因爲童年缺失,所以現在更爲珍惜。
只是作爲一個帝王,很多事情,不能夾雜個人感情罷了。
嬴政朝內侍點了點頭,沒過多久,就看到一個文質彬彬,極爲儒雅的年輕人走了進來。
“兒臣拜見父皇!”
“你有何事?”嬴政沒有擡頭,繼續批閱着奏章。
“日前將作府送來一件東西,兒臣見之,甚爲驚奇,故此特來獻給父皇!”扶蘇恭聲道。
“哦?你倒是有心了,拿過來給朕瞧瞧。”嬴政臉上帶着淡淡的笑容。
聞言,扶蘇連忙走上前去,將東西擺在了案几上。
“父皇請看,此物爲將作府所造,可書寫文字於其上,極爲便利!”
扶蘇神色激動地看着嬴政,興奮道:
“兒臣已經讓人開始抄寫儒家各類經典子集,待成文之後,第一時間獻給父皇!”
嬴政點了點頭,試着用毛筆在上面寫了幾個字,讚歎道:
“此物果然神奇!將作府那些奴才倒是有幾分本事,居然能造出此物,看來是要賞些什麼的。”
作爲帝國的管理者,嬴政一眼便看出了這個東西的效用。
如果能大面積推廣的話,與現在的辦事效率自然是天壤之別,朝廷上下將完全是另一番風貌了。
“李延田府令說爲國盡忠,不敢言賞,只求父皇能給此物命名,以此傳習後世,好叫後人知道我大秦文華之昌盛!”扶蘇謙恭道。
“李延田……”
嬴政記下了這個名字,看向扶蘇,沉聲道:
“你記住,掌權第一要務,便是賞罰分明,不給馬吃草,光讓馬兒跑可是聚不了人的!”
“這樣吧,前幾日太倉令致仕,你便讓他去,好生做事!至於這名字嘛,朕再想想……”
“兒臣替李延田謝父皇隆恩!”
扶蘇眼中露出一抹喜色,落在嬴政眼裡,心中暗暗嘆了口氣。
爲君者,首先要學會喜怒不形於色,這樣才能不被臣下揣摩到內心的真實想法,從而不被那些人左右。
這孩子還差的遠啊!
“下去吧。”嬴政擺了擺手,臉上沒有喜怒。
“兒……兒臣告退……”
扶蘇有些錯愕,不明白父皇方纔還是好好的,怎麼突然變了語氣。
他原本還想趁此機會,替幾個儒生討些差事呢,看來只能之後再找機會了。
扶蘇走後,嬴政繼續批閱着奏章,直到天色漸白時,才停了下來。
“這東西,起個什麼名字纔好呢?”
看着眼前的東西,嬴政微微皺眉,旋即笑了起來。
“每次去那小子家裡,咱都和鄉巴佬進城一樣,讓人笑話,這一次也讓咱來嚇嚇你!”
“嘿,讓你也見識見識咱大秦將作府的厲害!”
說着,嬴政一把拿過案几上的紙張,換上便服,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