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壯心酷烈走偏鋒
就在郢都一片慌亂的時候,屈原已經到了安陸的新軍大營。
安陸大營,是屈原多年苦心經營的新軍訓練大本營。從楚威王委派屈原秘密籌劃第二次變法開始,屈原便將訓練新軍作爲最重大的使命對待。戰國以來,所有的半截變法,都失敗在老貴族掌握的封地私兵手裡。吳起在楚國的失敗更是引人深思:一個手握重兵的統帥,卻無法防備老貴族的私家武士兵變,可見私家武裝的危害之烈。封地建私兵,又恰恰是楚國軍旅的根基,是楚國成軍的傳統,是最難改變的。要想使變法與變法勢力立於不敗之地,就必須訓練出一支真正忠於變法的新軍。爲此,屈原花了許多心思,非但請準楚威王允許新軍招募隸農子弟做騎士,而且破例地在新軍中取締了將領的世襲爵位,所有將士都憑功過獎懲升遷。正因爲如此,楚國的世族子弟都不願意到新軍中來,而幾乎所有的窮苦壯丁都爭先恐後地往新軍裡擠。屈原要的正是這般效果。
屈原對這支新軍的管制頗具匠心:用楚國著名的老將屈丐做了統兵大將。這個屈丐是屈氏部族的元老,也是屈原的族叔。論軍旅資望,屈丐是當年吳起部下的千夫長,身經百戰,秉性剛烈,更是不折不扣的反秦將軍,每每說到秦國對楚國的欺凌,便是聲淚俱下。屈原將所有的戰陣訓練都交給了屈丐全權處置,他在軍中只有一件事:常常到帳篷中與兵士們閒說變法,說變法給隸農窮人能帶來的好處,說這支大軍能如何如何支撐變法。屈原是大詩人,還專門編了一支楚歌在軍中傳唱:
我無耕田牛羊兮 我執矛戈
我無漁舟撒網兮 我持吳鉤
我無官爵榮耀兮 我望新法
我有國仇家恨兮 我上疆場
時間一長,新軍將士們對變法充滿了殷切的期望,對“使楚不能變法”的秦國充滿了仇恨。屈原第一次被楚懷王貶黜的時候,新軍將士萬衆憤激高呼“還我大司馬”,竟要開到郢都向楚王請命。屈原雖然痛心之極,但還是苦苦勸住了三軍將士。他相信,他肯定還會有一次機會。聯軍兵敗,他重掌軍權,看到的卻是楚王的閃爍不定,聽到的是老世族們仇恨的詛咒,於是他有了一種強烈的預感:他隨時都可能被再次罷黜,甚或會像吳起一樣被老世族兵變殺害。反覆思忖,屈原暗暗咬着牙關作了決斷:一定要使這支新軍在他手裡生髮威力,將楚國逼上變法大道。
楚王將張儀將秦國看做仇敵時,屈原很是興奮了一陣,認爲變法的時機到了——要復仇要強國,便要變法,這幾乎是戰國新興的鐵則。可是倏忽之間,楚王竟放了張儀,昭雎鄭袖又暗暗活躍了起來,張儀居然在郢都重新施展,又將楚國攪得是非大起。
驟然之間,屈原驚醒了:這是他的最後機會,至於能否如願以償,便看天意了。他瞅準了張儀是楚國生亂的禍根,是秦楚波瀾中的要害人物,如果殺掉張儀,便能在秦國的強大壓力下,迫使楚國走上救亡圖存的變法之路。本來,屈原是準備與蘇秦春申君聯手做這件大事的,可一試探出蘇秦反對,春申君猶豫不定,屈原便決意自己秘密行動了。
一千新軍甲士秘密開到雲夢澤北岸,屈原立即出了郢都。他要做最壞的準備,要立即準備第二步棋,而絕不能留在郢都聽任被罷黜治罪。走到半途,他接到了截殺失敗的消息,不禁熱淚縱橫,仰天大呼:“上天啊上天,你庇佑妖邪!你何其不公?!”
安陸大營,老將軍屈丐已經率領部將二十餘人,在中軍大帳焦急地等待。將近正午,屈原飛馬趕到,低聲對屈丐說了幾句,走到帥案前痛心疾首道:“諸位將軍,屈原無能,沒有除掉張儀!目下秦國虎視眈眈,楚王卻一味退讓,楚國危如累卵,屈原敢問各位:我當如何處置?”
“討伐秦國!雪我國恥!”大將們異口同聲。
“好!衆將有復仇猛志,楚國便有希望!”屈原一拍帥案,感慨萬端道,“這一仗沒有王命,非同尋常。但是,屈原有王室兵符,楚王戰後追究,罪責由屈原一身承擔。戰勝了,諸位大功!戰敗了,諸位無罪。”
帳中沉默了,良久,大將們轟然一聲:“願與大司馬同擔罪責!”
“豈有此理?”屈原笑了,“諸位記得了:有新軍在,楚國便有振興生機。都跟我一體論罪,連救我的人都沒有了。屈原不會打仗,只能爲諸位做這一件事,不要爭了。”
白髮蒼蒼的屈丐道:“我等早準備好了,隨時可拔營!大司馬下令了!”
“好!屈原只定兩件事:屈丐將軍統兵攻秦,屈原調集糧草輜重。”說罷一拱手道,“老將
軍,調兵軍令由你來!”
屈丐大步赳赳走到帥案前下令:“大軍立即集結,由大司馬訓示全軍!隨後按三軍順序開拔,兼程趕赴丹陽!”
“謹遵將令!”大將們轟然一聲,立即魚貫出帳了。
片刻之間,山野軍營響徹了此起彼伏的牛角號,尖銳急促,聽得人心顫。不消半個時辰,八萬新軍在大校場列成了整肅的方陣,除了獵獵戰旗毫無聲息。已經跨上戰馬的屈丐可着嗓子喊了一聲:“三軍整齊!大司馬訓示——”
一身軟甲,金黃戰袍,屈原大步走上了將臺道:“三軍將士們:秦國大軍壓境,楚國已經到了生死存亡關頭!不打敗秦國,楚國不能變法,就只有滅亡!你們將淪爲亡國之奴,你們的好日子,就會像雲夢澤的晨霧一樣被風吹散!你們的爵位,你們的土地,你們的家園,你們的父母妻兒,都會被秦國虎狼的利爪撕得粉碎!楚國勇士們,爲了楚國,爲了變法,爲了你們的夢想,爲了新軍的榮耀,用你們的滿腔熱血去洗雪國恥,去打敗秦國虎狼!”
“洗雪國恥——滅盡虎狼——”“變法萬歲——”羣情沸騰,萬衆洶涌,山呼海嘯般的吼聲震得大地都在顫抖。
號角嗚嗚,馬蹄沓沓,八萬大軍開拔了。屈原飛身上馬,淚眼矇矓地將大軍送出三十餘里,方纔忍痛折返。他要做的事任何人都替代不了,這便是爲大軍徵集糧草。調集糧草如同調集軍隊一樣,必須持有國王的兵符。楚國軍法:兵糧一體,要想調糧,須得先有調兵權,無調兵之權便無調糧之權。這次大軍出征沒有王命,調集糧草便成了最大的難題。軍營屯糧只夠十日,已經先行運出。連同路程耗糧,大軍到達戰場後便只有三日餘糧了。其後糧草若不能源源接濟,新軍抗秦便將成爲天下笑柄。在楚國大臣中,只屈原有楚王叫嚷復仇時秘密特賜的兵符,與中原各國的虎符不同,那是半隻有銘文的銅象,軍中呼爲“象符”。若楚王還記得此事,緊急下令各糧倉取締屈原象符的效力,屈原便要抓瞎了。目下,屈原不斷禱告上天:但願楚王一時顢頇,將秘賜兵符的事忘記了。
回到留守大帳,屈原立即命令軍務司馬:攜帶大司馬令箭,到安陸倉調集軍糧十萬石先行運出。這是一次試探,若能夠調出,則十萬石糧米足夠八萬大軍支撐一月有餘,即便此後楚王廢了屈原象符,至少也還有迴旋的餘地。安陸倉是供應新軍糧草的最近糧倉,倉令已經好幾次與屈原堪合兵符,若安陸倉調不出糧草,就意味着楚國所有官倉都對屈原關閉了。
次日清晨,軍務司馬風塵僕僕地稟報:安陸倉能調糧,但卻只有兩萬石存糧,壓倉之外,只能給新軍一萬石。屈原一聽大急,一萬石僅僅只是十天的軍糧,對於七八百里的運糧距離來說,除去押運軍士與民伕牛馬的消耗,運到也幾乎只剩下五六千石了。所謂千里不運糧,便是這個道理。往昔,房陵大倉在楚國手中,那裡距離丹水最近,雖然是山路難行,卻可以牛馱人挑天天運,不愁接濟不上;如今房陵丟失,楚國其他幾個官倉頓時乾癟起來,不是沒有充足的糧草,便是距離遙遠難以運輸;安陸倉堪堪合適,偏偏卻只有一萬石。若不立即籌劃,大軍斷糧是完全可能的。
“一萬石運走沒有?”
“正在裝運,午後便可上路。”
“好。備馬!立即回封地!”
“大司馬,這,這如何使得啊?”軍務司馬頓時急了。
“快去!走啊!”屈原鐵青着臉色喊起來。
屈氏是楚國的五大世族之一,封地八百里,正在雲夢澤南岸的湘水、資水、汨羅水的交匯地帶,土地肥沃宜於耕耘,是楚國著名的糧倉寶地之一。在五大世族中,屈氏部族的封地最偏遠,但卻最大,擁有的糧草也最多。情急之中,屈原的心思動到了自家身上。但是,屈原也不敢說有把握調出屈氏糧草。他雖然被立爲屈氏嫡子,承襲了屈氏門第爵位,成爲屈氏部族在朝中的棟樑人物,但卻還不是族長。糧倉是部族公產,要大批地無償地調做軍糧,縱然是部族首領,也難以一言了斷,更何況屈氏部族中的前三代老人還都稀稀落落地健在,如何能容得你一句話便開了公倉?
經過一夜奔波,天放亮時屈原終於到了封地治所。這是湘水汨羅水交叉點的一座城堡,北靠汪洋連天的雲夢澤,西依莽莽青山,東臨兩條大水,南面便是片片盆地沃土與星羅棋佈的小湖泊,當真比得中原一個二三等的諸侯國。
屈原多年未歸故里,倉促回來,城堡外的年輕後生們居然認不出這風馳電掣的人物是誰了。若在尋常時日歸來,激越奔放的屈原一定會早早下馬,與耕夫漁樵們
談笑唱和起來。可今日顧不得了,屈原匆匆與城門頭目驗證了身份,驚喜萬分的守軍頭目未及飛步稟報進去,屈原便打馬一鞭去了。
“咳!你,你是屈原?大司馬?”白髮蒼蒼的老族長眯縫着雙眼,顫巍巍地上下打量着。
“屈原參見前輩族長。”屈原破例地拜倒在地,行了一個大禮。
老族長連忙伸手扶住:“快起來了,大司馬是我屈氏宗嫡,豈能行此大禮了?”
屈原高聲道:“家國一體,屈原歸鄉,自當以老族長與諸位前輩爲尊了。”
“大司馬有此胸襟,我屈氏振興有望。來人,接風宴席侍候了。”
“老族長在上,屈原歸來,有事相求了。”
“有事?那就快說了。”
屈原匆匆將事體原委及調糧請求說了一遍。老族長頓時皺起了眉頭:“不瞞大司馬,糧草是有啊。可楚王剛剛下了王令:房陵失守後官倉空虛,要增加封地糧賦三成……”老人沉吟片刻,一拍長案,“老夫之見,先將族老們請來商議一番再說了。緩賦抗賦的事不是沒有過,只要族中同心,好說。”
“謝過老族長!”
族老們原是各支脈七十歲以上且有戰功爵位的老人,大多曾經是各支脈的顯要人物。按照屈氏族規:支脈要人但入賦閒高年,便移居部族城堡頤養天年,同時成爲參與族務商討的族老。因爲都住在城堡,所以來得也便捷。老族長使者出去不消半個時辰,三十多位族老便聚齊了。
老族長站了起來,篤篤點着竹杖道:“大司馬,都是自家人,一個屈字掰不開,你就說了。”
屈原恭敬起身,向廳中族老們深深一躬道:“諸位前輩:虎狼秦國欺凌楚國,虎狼丞相張儀,更是多次欺騙戲弄楚國。楚王偏信昭氏,不納忠言,非但放了張儀,還要向秦國割地求和。屈原憤然截殺張儀,不想卻失手未果。爲了挽救楚國,屈原以王命兵符爲名,將八萬新軍開到了丹水,與秦國決一死戰!奈何自房陵被秦國攻佔後,軍糧難以接濟。萬般無奈,屈原只有求助本族了……”驟然之間,淚水涌出了屈原眼眶,“四百多年來,我屈氏從來都是楚國的忠烈望族,新軍將士更是多有屈氏子弟。而今,楚國的生死存亡,扛到了屈氏部族的肩頭!屈原空有一腔熱血,卻是獨木難支,懇望我族前輩,撐持破碎的楚國……”
大廳中一片蒼老的喘息唏噓。一個老人顫巍巍站了起來:“大司馬,統軍大將可是我那個小子?”屈原拱手道:“正是屈丐將軍。諸位前輩:新軍三十二員將軍,二十六位是屈氏族人哪。”
“大司馬是說,我屈氏一族,扛起了八萬新軍?”一個老人頓着竹杖。
“不!還扛起了楚國啊!”又一個老人站了起來。
屈丐的老父親走到屈原身邊,篤篤點着竹杖:“老哥哥們,還說啥子麼?屈氏不救楚國,還等別個救了?屈氏一族爲楚國流的血,比這汨羅水還多!還有啥子捨不得的物事,啊?”
“老二哥言之有理!”“屈氏義不容辭!”“家國一體,大司馬就說話吧!”“大司馬,編一支蒼頭軍,老夫也去打仗了!”族老們慷慨激昂地嚷成了一片。
老族長道:“大司馬,你就說,要多少軍糧了?”
“回老族長,至少十萬石。”
老族長一咬牙:“十五萬石!只留五萬石壓倉救急,老哥哥們以爲如何?”
“贊同了!”族老們異口同聲,竹杖篤篤成了一片。屈原激動了,熱淚奪眶而出,肅然整衣,向老族長與族老們撲地拜倒。當日午後,屈氏老族長髮出了徵發令,整個幾百裡封地便緊張忙碌起來了。
農家商賈的牛車從四面八方趕來,漁家舟船也從湘水資水汨羅水絡繹不絕地順流而下,幾百個大村落聚集的一萬多兵勇,極快地組成了一支護糧軍。入夜開始裝車裝船,人聲鼎沸,城堡內外的燈籠火把連成了一片海洋。兩日之內,十五萬石糧草從水陸兩路悉數運出,連族老們都咋舌驚歎。
屈原總算鬆了一口氣,可心裡卻更加沉重起來。屈氏部族不但獻出了十五萬石糧草,而且徵發了全部牛車馬匹漁舟與族中壯丁。這意味着屈氏部族獻出了全部實力,一旦國中有變,大族抗衡,屈氏部族便喪失了反抗能力,可能任人宰割。其中的全部關鍵,都在於對秦國的這一仗能否戰勝。戰勝了,屈原與屈氏部族是挽救楚國的功臣,挾戰勝大軍之威,楚王也只有按照他的主張進行第二次變法。可是,一旦失敗了呢?屈原不敢想,也不願想。目下,他只有一個願望:儘快趕到丹水戰場,與新軍將士同心浴血,戰勝秦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