遷都壽邑,楚懷王昏昏困覺三個月,不亦樂乎。
壽邑,後世稱爲壽春,是扼守淮水南岸的一座要塞城堡。城南一片大湖,叫做芍陂,雖不若雲夢澤煙波浩渺,卻也是方圓百餘里一望無際。北臨淮水,南擁芍陂,既有農耕灌溉之利,又有商旅舟楫之便,壽邑成了淮南地帶的大城,與淮北的陳城遙遙相望,成爲支撐整個北楚的兩座重鎮。淮水兩岸多戰事,歷來是楚國北上中原逐鹿的大戰場,當年的楚莊王將壽邑封給了軍力最強的昭氏部族。一百多年下來,昭氏精心經營,壽邑成了一座頗具規模的六裡千戶之城——城方六裡,民居千戶。
雖則如此,楚王的東遷大軍一朝擁到,壽邑頓時顯得窄小擁擠起來。隨遷百官臣僚連同家族人口足足十五六萬,禁軍三萬,內侍侍女奴僕及尚坊百工三萬餘,王族嫡系人口及各種奴僕隨從也是五六萬,運送王室財貨的牛車一千輛、大船一千艘、全部車伕水手將近三萬,再加上昭雎家族與昭氏子弟兵將近十萬,滿當當五十萬出頭,卷着漫天煙塵擁來,將一座寧靜的城堡頓時淹沒了。城內官署、客棧與富商大賈的所有空房都被緊急徵用,饒是如此,卻連王室都不夠用。於是,城外扎滿了連綿帳篷,牛車被改成棚車住人,戰船也密密麻麻泊在淮水與芍陂,做了臨時倉儲府庫。站在城頭一望,方圓二三十里黃濛濛一望無際,活生生與當年越國遷都琅邪一般無二。
長途馳驅顛簸,雖然一路上都抱着那個肥白細嫩的新王后做肉墊,楚懷王仍然是疲憊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昏睡三日好容易醒來,老國王想出城走走,誰知剛一出“王宮”,就被滿街擁擠的人潮車流與飛揚漫天的塵土嚇得坐在了門檻上。
“這這,哪家叛亂了麼?沒,沒了王法了?”楚懷王如在夢中。
“儂毋曉得,城裡城外一般樣呢!還是回去抱儂睏覺了。”新王后也慌得眼珠兒滴溜溜轉。
“回去回去,睏覺睏覺。”楚懷王終於選擇了最省心的一件事。
亂歸亂,楚國畢竟歷經多次遷都,像昭雎這般年紀的老臣子人人都經過兩三次,只要不打仗,還都挺得住。老昭雎是執政令尹,這裡又是昭氏的根基之地,也不去與老國王做無謂絮叨,只打起精神全力周旋調配,將周遭的三個小城堡也圈進了“都城”,竟也在兩個月中將亂紛紛的五十多萬人馬大體安頓就緒。好在壽邑原本豐饒,王室財貨在遷徙中也大體是絕大部分都搬了過來,有吃有喝,沒有發生大騷亂,局面便漸漸安定了下來。
秋風來臨之際,昭雎第一次進宮,動議楚王舉行新都大典。終是可以出城了,楚懷王高興得連連點頭:“好也好也,老令尹居功至偉,依老令尹謀劃了。”於是,出城祭天拜地,向天地通報了楚國“中興大業於新都”的壯志遠圖,又書告朝野:新都定名爲“壽郢”,依楚國祖制對天下仍稱郢都。在城外郊野風光徜徉一日,楚懷王鬱悶大消,臨回宮時對昭雎頗神秘地一笑:“老令尹,‘壽郢’這名號好也,長壽之郢,興國運了。”老昭雎呵呵笑道:“我王當真聖明,老臣如何沒有想到了?”楚懷王大是舒坦,湊近昭雎耳邊低聲道:“本王有先祖宣王所留之國運秘籍,自能暗合天機了。儂毋曉得,今年內楚國大轉機,中興之兆也!”老昭雎連連點頭:“大是大是,我王如此說,老臣心下安了。”
楚懷王喜滋滋等待國運轉機的時日,陳城令飛馬急報:秦國特使涇陽君嬴顯入楚,不日將到壽郢。
一石激水浪千層。當此楚國新敗正擔心秦國趁勢猛攻之際,秦國特使南來究竟何意?楚國君臣頓時譁然,紛紛猜測秦使來意,並提出各種各樣的應對之策。此時屈原蜷縮放逐之地,春申君因“丟失郢都,喪師十萬”之罪,被昭雎以楚王名義貶黜爲“駐守安陸,戴罪立功”的野臣,楚國的新派人物幾乎已經銷聲匿跡了。在新都的大臣不是昭雎一黨,便是受昭雎一黨挾制,但遇大事,出奇地衆口一詞。然則這次有了例外,人各有說,對策也是千奇百怪。
“秦軍燒我王陵,人神共憤天下洶洶。秦國必是懾於天下公議,來向我王謝罪修好。我王當嚴詞譴責,許秦國賠償十萬金重修夷陵。”大司馬昭常第一個做出了評判。
“秦國若不重修夷陵,我便出兵奪回郢都!”做了上將軍的子弗爲是昭睢又一個族侄,正在氣盛之時,出語驚人。
“差矣差矣。”上柱國景翠雖是將軍,卻有一副文人氣度,悠然笑着,“秦軍奪我四十餘城,設得一郡。然此地皆在水鄉,秦人本西陲蠻夷北人,慣於放牧騎乘,不服南國水土溼熱,定是無法長駐,成了炭團在手。秦使南來,諸位說他要做甚?”說得口滑,景翠學了秦人一句土語,殿堂中鬨然大笑。
“上柱國有理,秦人要還我土地,索我錢財!”一個大臣立即響應。
“不對!秦軍要撤,怕我追殲,來求和!”一個將軍昂昂高聲分外氣壯。
“諸位所說,失之偏頗也。”太史令鄭詹尹搖搖雪白的頭顱,“秦人蠻勇虎狼,豈能吐出果腹之肉也?我王遷壽郢,上應天象,秦國豈能不知?秦使此來,畏懼天道休戰求和而已。我王可順勢應之,而後相機奪回失地,再北上伐秦。此乃長策遠圖,萬勿逞一時之快,與秦使糾纏於一城一地之得失也。”
一言落點,舉殿肅然,朝臣們都被這個能窺透天
機的老人的沉穩折服了。
“太史令老成謀國,賞百金了!”楚懷王大是振奮,敲着王案驟然高聲,“至於應對,本王自有成算,相機處置了。”
只有權勢最大的老昭雎始終沉默,只是笑着聽着,一句話也沒說。
三日之後,秦國特使果然到了。楚懷王已經緩過了勁來,也不與昭雎商議,徑下王書令朝臣大會王宮正殿以震懾秦使。次日清晨,楚懷王破例在寅時離榻,一番梳洗着裝,又飲下了新王后捧來的一盞五石上藥羹,在卯時由四名侍女簇擁着到了正殿。這“五石上藥”是往昔鄭袖以萬金巨價請來一個齊國老方士專門煉製的一種丹藥。楚懷王還記得那個老方士的解說:“《神農經》曰:上藥養命。何謂上藥?五石之煉形,六芝之延年也。五石者,丹砂、雄黃、白礬、曾青、慈石也。六芝者,靈芝、石芝、木芝、草芝、肉芝、菌芝也。五石六芝合,命之所以延,性之所以利,病之所以止也。”從那以後,楚懷王每晚一粒五石丹研磨成粉末再煎成藥羹服下。只要此藥下喉,他便雄風大振,鄭袖便要咯咯笑着俯首稱臣。今日事大,他破例在早晨用了,一路走來通身燥熱額頭冒汗勁力僨張,心情特樣輕鬆。
“秦使晉見——”內侍一聲高宣,幽暗的大殿中頓時肅然無聲。
一個黑衣高冠的中年人大步走進一躬:“秦王特使、涇陽君嬴顯參見楚王。”
“涇陽君千里入楚,卻是何干?”楚懷王矜持地拉長了聲調。
“外臣啓稟楚王,”嬴顯不卑不亢地一拱手,“秦楚相鄰,多有戰端。我王欲請楚王會盟,兩國議和罷兵,請楚王以天下爲重,熄滅戰火。”
楚懷王一陣驚喜——天機當真玄妙,剛遷壽郢,便有國運轉機。雖則如是想,楚懷王卻冷冷一笑:“秦國奪我江漢,毀我夷陵,如何了結?”
“楚王若能議和罷兵,秦國願退出江漢。”
“且慢!”上將軍子弗爲從座案霍然站起戟指嬴顯,“退出江漢?特使好輕鬆,燒我先王陵寢,如何處置?”
“上將軍以爲當如何處置?”嬴顯的黑臉沉了下來。
“賠金兩萬、軍糧百萬斛,秦王到夷陵祭拜謝罪!”
贏顯嘿嘿一笑:“六十萬大軍守不住一陵,竟來要戰勝國賠金謝罪,當真豈有此理?本特使只一句話:要和便和,不和秦軍不退,楚王自己斟酌便了。告辭!”大袖一甩,要下殿而去。
“且慢。”楚懷王笑着招手,“特使先說說,議和,如何議法了?”
“楚王北上,秦王南下,武關外三十里會盟議和。”嬴顯回頭兩句,徑自去了。
“豎子猖狂!”子弗爲一聲吼叫,“待我手刃此賊,再說議和!”
“豈有此理!”楚懷王第一次發怒了,“啪”地拍案而起,“國運在天,豈能孩童置氣了?都歸本座,給本王好生揣摩,能否北上議和?”
上柱國景翠高聲道:“此等大事,該當請老令尹入朝議決。”
“老令尹年高多病,告休幾日了。”楚懷王此刻很不高興有人提起昭雎。畢竟,這個老權臣的權力是太大了,目下王室又在他地盤上,若不趁着上天護佑之機振興王權,楚國王室當真便要就此淪落了。這個素來優柔寡斷的老國王第一次有了主見,“諸位但說,我自會與老令尹商議了。”
“老臣拙見,”太史令鄭詹尹抖着雪白的頭顱說話了,“秦使所言,坐實了老臣日前評判:天命楚國當興,秦國畏懼修好。若秦國特使一味示弱,答應退回江漢並謝罪夷陵,倒有設謀誘王之嫌。今秦使前恭後倨,驕橫不承夷陵罪責,老臣以爲:這恰是秦國誠心媾和之兆。何也?秦乃強國虎狼,楚乃新敗之邦,強與弱媾和,退回失地足矣,安得他求?以天命大運度利害,洗雪夷陵之恨,只能遠圖,不可急功而壞大計……”
“老太史忒是絮叨。你只說,我王去得去不得?”上將軍子弗爲大是不耐。
“老臣忖度:天命在身,我王去得。”太史令終於說出了結論。
雖則被子弗爲打斷,太史令這番話卻使一班大臣們大大地有了主見,異口同聲道:“臣等以爲,我王可去。”上柱國景翠更是高聲大嗓道:“兵不血刃而收復失地,不去木瓜了。”一言落點,殿中笑聲一片,氣氛頓時鬆快。
“好!”楚懷王一拍王案,“待本王與老令尹商議而後定奪,散朝。”此時楚懷王突覺一股熱氣升騰于丹田,突兀想擁住身邊侍女狼吞虎嚥一番,可想起一件大事,生生忍住,疾步下殿,將蹣跚最後的老太史令拉到殿角帷幕後低聲道:“老太史,你說老令尹會如何說法了?”白髮蒼蒼的太史令悠然一笑:“我王心思,老臣盡知。唯有一言,我王切記:實則虛之,虛則實之也。”楚懷王大是頭疼:“此話何意?你倒是明說了。”老太史令湊近楚懷王耳邊低聲幾句,楚懷王哈哈大笑:“儂果然高明,好好好,便是這般了。”
匆匆走到後宮廊下,老國王已經按捺不住周身颶風般的熱氣,猛然拉過一個侍女便撲在地上折騰起來。另外三個侍女嚇得捂着嘴不敢出聲也不敢離開,眼睜睜看着那個侍女被老國王三兩下剝光婉轉淒厲地呻吟起來……一個侍女驀然醒悟道:“快,擋住,大王受了風我等誰也別想活!”三人連忙圍住了已經光光翻滾的兩具白肉,相互拉起裙裾做了屏風。好容易過了大半個時辰,老國王翻身
跳起:“青果子不過勁,找王后了。”將大袍往裸身子一裹,大步匆匆地走了。慌得三個侍女顧不得還躺在血糊糊石板上的同伴,一口聲叫着:“大王有風!”邊跑邊脫下長裙趕上來往老國王身上包。楚懷王包着一身五顏六色的絲衣,身後跟着三個白光光的侍女,風一般進了後宮,嚇得迎面侍女們一片叫嚷紛紛逃避。
終於在午後時分,楚懷王從新王后身上爬了起來,雖是飄浮眩暈,卻也是一身輕鬆,細嚼慢嚥地吃完了一鼎鹿龜湯肉,這纔打着瞌睡登上輜車來到令尹府。老昭雎躺在病榻,沒有來迎楚王。老國王一心輕鬆,毫不計較,滿臉流淌着笑意來到昭雎寢室。
“老令尹啊,秦王邀本王會盟和約,退還江漢,去也不去了?”
“我王之意如何?”老昭雎有氣無力,聲氣細若遊絲。
“本王麼?尚無定見了。”
老昭雎艱難地喘息着:“老臣看來,秦國無道,不能輕涉險地……不,不能去了。”
“好,本王曉得了。”楚懷王目光連連閃爍,“老令尹好生養息,本王擇日再來探望了。”說罷起身徑自去了。
昭雎冷笑一聲,從病榻上霍然起身:“子弗爲出來!”一身甲冑的上將軍子弗爲從帷幕後冷笑着走了出來:“好個昏君,刀擱在脖頸上了還……”“住口!”昭雎一聲呵斥,壓低了聲,“機心無言。任何時候,不許吐露心聲,曉得?”子弗爲連忙點頭,一聲不吭了。昭雎一揮手:“隨我到密室。”踩着厚厚的地氈無聲地消失在帷幕之後。
三日之後,楚懷王在八千鐵騎禁軍護衛下,帶着新王后與四名侍女,隨着秦國特使嬴顯北上了。沿着潁水河谷行得兩日,堪堪將近陳城,一支馬隊突然從潁水西岸的叢林中衝出,橫在當道不動。楚懷王正在特製的寬大軺車上心不在焉地眺望,遙遙望見當道軍馬,渾身一激靈道:“是秦軍當道麼?秦使何在?!”正在此時,車前鐵騎圈外的護軍大將一聲長呼:“春申君晉見我王!”剎那之間旌旗分開兩列,一個身披金色斗篷的熟悉身影大步匆匆地走到了王車前。
“春申君,你不在安陸,來此何干了?”楚懷王對屈原與春申君不同,對屈原是怕是煩,一見頭大如鬥,生怕他義正詞嚴地教訓自己;對豁達諧謔的春申君則頗是喜歡,只要不說國事,很是喜歡與他盤桓。這次春申君丟失郢都喪師十萬,舉朝問罪,唯獨楚懷王不置可否。此刻見春申君風塵僕僕面容憔悴,也不忍去問他罪責,只平平淡淡地說了一句。畢竟,春申君喪師失地,老國王也不能過分嬌縱於他。
春申君一拱道:“噢呀,臣請我王移步說話,黃歇有秘情陳說。”
老國王皺了一下眉頭:“秘情?又是屈原回朝,秉政變法了?”見春申君咬着牙不說話,老國王豁達地笑了,“好好好,移步說話。王車進入密林,不許他人跟來。”王車馭手“嗨”的一聲,那輛青銅駟馬軺車轔轔駛進了旁邊的樹林。
軺車剛剛停穩,匆匆跟來的春申君撲通跪在了車前。雖說君臣大禮跪亦無妨,但在此時畢竟是極不尋常的。戰國禮節簡約,君臣大防遠不似後世那般森嚴。君前議事,臣子同樣有座,躬身參拜堪稱大禮,尋常議事則只是拱手禮節。大臣高爵如春申君者,此舉自是非同尋常。
“起來起來!”楚懷王急迫拉住春申君兩手,“這般可憐,卻是爲何?昭雎又爲難你了?沒事,本王撐着,他又能如何?”
“噢呀我王,此事與昭雎無關了。臣有事相求,王若不應,臣不敢起來。”
“好了好了,本王應,你先起來,跪着我心酸啦。”
“謝過我王!”春申君爬起來一臉急促道,“臣懇請我王,立即還都,不能去武關。臣有秘密斥候報來急訊:武關城內有秦軍埋伏,秦王可能有他圖!屈原大夫也是此意,這是他託臣呈給我王的血書。”說罷從懷中掏出一方摺疊的白絹抖開,十六個暗紅的大字觸目驚心——秦人奸險,武關虎口,王身系國,毋做楚囚。
楚懷王瞄得一眼,急速打着圈子口中一串嘟噥:“血書血書,老屈原有多少血整日寫書了?要不是本王護着,他能活到今日了?不好好等個機會,有事只亂攪和了,真糊塗老糊塗啦。”嘟噥一陣,又猛然站定呵呵一笑,“春申君啊,你猜猜,昭雎對此事如何了?”
“噢呀還用猜了?昭雎與秦國張儀時已有勾連,定然攛掇我王與秦媾和了。”春申君滿臉通紅毫不猶豫。
“我說呀,你等整日咬來咬去不覺無趣麼?”楚懷王豁達地呵呵笑着,“本王今日告你:昭雎力諫本王不去武關。他說,秦國無道,不能輕涉險地了。你說,老令尹不是忠臣麼?他與秦國誰個勾連了?”春申君大是驚愕,一時結巴起來:“是,是,是麼?他,他如何能說此等話了?臣,臣卻是不信了……”
“春申君,放心回去了。這回呀,你與老屈原杞人憂天了。”楚懷王第一次變得自信又從容,“這一回,本王不受任何人攛掇,偏是要君心獨斷了。本王就是不明白,分明是兵不血刃地收復失地,你等倒是都嘈嘈起來,看本王親自做一件大事就眼紅了?毋曉得甚個道理了?回去回去。”說罷一揮手,兩個侍女立即飄過來將他扶上了軺車,“走!莫得誤了路程,教秦王笑我了。”
金燦燦王車轔轔去了,春申君愣怔地木然地站着,兀自喃喃半日,突然大笑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