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塵封的兵器庫隆隆打開
午後時分,戰場終於沉寂了。
六萬民軍原本沒有任何結陣而戰的訓練,雖說人人都有些許技擊之術,並有長短不一的各色劍器,但在歷經長期嚴酷訓練的遼東大軍面前,卻顯得毫無章法。更有一個致命缺陷,手中沒有盾牌。對於結陣大戰的步卒,盾牌非但是個人搏殺的必備防護,更是結陣對抗鐵騎的堅實屏障。步卒無盾,只能有攻無守。饒是這些商旅子弟們拼命搏殺,也沒有過得一個時辰便幾乎全軍覆沒。田單部族的近八百名族兵尚算訓練有素,也戰死了大半,唯餘三百騎士結陣不散,死死保着三處劍傷的田單且戰且退殺回了即墨西門。
顧不上包紮傷口,田單跌跌撞撞地衝上箭樓瞭望戰場。此刻他只有一個心願:親眼看着老將軍全身回城。可放眼望去,遍野都是燕軍的藍邊紅色戰旗,即墨鐵騎蹤跡皆無。正在田單愣怔之時,大隊燕軍鐵騎颶風般捲到城下驟然勒馬,激揚的塵柱直衝城上女牆,嗆得田單與士卒一陣猛烈地咳嗽。
“城上軍民聽了!”威猛剽悍的騎劫在馬上高喊着,“即墨騎士全軍覆沒,軫子老匹夫也被我殺了。看,這是何物?”
一個騎士用長矛挑着一顆白髮蒼蒼的頭顱,燕軍騎士一片高喊:“軫子首級在此,齊人開城降燕——”騎劫哈哈大笑,帶血的長劍直指城頭道:“齊人狗熊一窩,若不拱手降燕,爾等頭顱一齊掛上高杆!”燕軍一片吶喊:“抗我大燕者,立殺不赦!”
素來沉靜的田單怒火中燒,戟指城下嘶聲大吼:“燕人休得猖狂,即墨要爲老將軍復仇。要即墨降燕,休想——”城頭原本已經擁滿驚恐無措的守軍,此刻卻萬衆一心,齊聲吶喊:“爲老將軍復仇!”“即墨不降!死戰到底!”
“豎子猖獗!”城下騎劫一聲怒喝,“步軍列陣,壕橋雲梯攻城!”
正在此時,燕軍陣前一馬飛來,遙遙高喊:“昌國君將令——毋得攻城!後退十里紮營,違令者斬——”騎劫臉色頓時鐵青,狠狠罵了一聲:“鳥令!”又向城頭吼叫一聲,“爾等狗頭,多長兩日。”再轉身又是一聲大吼,“愣着釘樁?退後十里紮營!”
暮色斜陽之中,燕軍緩緩後退了。晚霞將即墨城樓染得血紅,與城外郊野無邊無際的紅衣屍體融成了一片血的海洋。天邊飛來大羣大羣的烏鴉禿鷲,嘎嘎啾啾地起落飛旋,濃濃的血腥味兒瀰漫了即墨原野。
“田氏騎士何在!”田單嘶啞着聲音大喊了一聲。
城樓上“嗨”的一吼,擠在田單兩邊的騎士肅然成列。
“隨我出城,找回老將軍遺體!”
茫茫暮色之中,一隊輕騎飛馬出城,消散在騎兵廝殺過的廣闊戰場。天色漸漸黑了下來,星星點點的火把依然在曠野搖曳閃爍,直到三更,火把馬隊才漸漸聚攏,飛進了即墨。
馬隊將軫子老將軍的無頭遺體擡到即墨令府邸時,眼前的景象使田單愕然了——萬千火把層層圍在了府邸車馬場前,正門廊下一片白髮蒼蒼的老人,層層疊疊的人山人海,毫無聲息地肅立着。見田單馬隊到來,人們無聲地閃開了一條甬道,眼看着那具渾身浴血的無頭屍體停在了廊下一張窄小的軍榻上,人們木然地瞪着雙眼,只有粗重的喘息飄蕩着,如同冬夜的寒風掠過茫茫林海。
“父老兄弟姐妹們,”田單一身血污疲憊地一拱手,“老將軍屍體回來了。”
話音未落,一個老人深深一躬:“合城軍民,擁立先生主事。”
“田單主事!田單主事!”人山人海猛然爆發出震天撼地的吼聲。
又一個老人顫巍巍頓着竹杖:“先生以鐵籠保全部族,定能出奇策守住即墨。”
“先生韜略,正當報國,萬勿推辭!”族老們異口同聲。
幾位將軍與士卒們也是一片呼喊:“先生謀勇兼備,我等願聽將令!”
望着殷殷人海,田單驟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心下不禁猛然一沉,四面拱手高聲道:“父老兄弟姐妹們,燕軍暴虐,我等須得死守即墨方有生路。然則,田單雖有些許商旅應變之才,卻從來沒有戰陣閱歷。懇請哪位將軍主事,田單定然鼎力襄助!”
“田單主事!死守即墨!”巨大的聲浪立即淹沒了田單的聲音。聲浪方息,一位將軍慷慨激昂道:“先生雖非戰將,然卻韜略過人。鐵籠得全部族,分流得全難民與即墨。大兵壓境,先生身先士卒。大戰方過,先生夤夜帶傷於燕軍營外尋回老將軍屍身。此等奇謀勇略,大義節操,俺等即墨老民人人傳頌。先生主事,俺等軍民方有戰心!否則,俺等棄城出逃各奔東西。父老兄弟們說,是也不是?!”咬字極重的膠東口音聲震屋宇。
“是——”“田單不主事,俺等便跑!”頓時一陣雷鳴般聲浪滾過。
略一思忖,田單慨然拱手:“方今之時,我大齊國脈唯存膠東。國人如此推重於我,田單當爲則爲。縱有千難萬險,田單九死無悔!”
“田單萬歲!”“即墨萬歲!”“新令萬歲!”人羣頓時狂熱地歡呼起來。
“諸位父老兄弟姐妹們。”待聲浪平息田單高聲道,“大軍圍城,即墨時時都有城破之危。要堅守即墨,自目下開始。軍民人等立即迴歸營地整頓兵器,青壯男丁即刻到這位將軍處登錄整編,老民族領、閭長與難民族領、族老及千長以上將軍,請留下商討大事。”
轟然一聲,人山人海像淙淙小溪般向街巷分流而去。田單一邊下令即墨令府邸的幾名書吏確切登錄各族人口數目,一邊與族領族老將軍們一一商討要立即辦理的幾件大事。
第一件,城內老民連同難民的所有房屋、財貨、糧食並諸般衣食起居器用,一律歸公統一調配;自今日始,即墨全城都是軍營,百物無一私。
田單沉重地說:“即墨無後援,已是兵家絕地。若不一體大公,只恐怕當不得數月,便會不戰自潰。田單苦心,上天可鑑。”說罷轉身,立即下令家老報出田氏目下財貨。田單部族的六百車物資本來沒有什麼損失,家老一宗宗報來,糧食、衣物、甲冑、鹽鐵、藥材、乾肉等,非但數量大,且都是應急實用之物,若一族逃難,足以支撐田氏族人遠走他鄉。衆人本來對這亙古未聞的“舉城大公”尚有躊躇,如今見田單兜底交出舉族財貨,諸般疑慮頓消,異口同聲贊同。
“我還得補上一條,”田單一臉肅然,“理亂用重典。所有財貨器用分之於兵民,憑諸位公推十名族老秉公立法,依法度配物。用之於軍,則由後軍司馬奉我將令配給。無論軍民,俱可舉發不公,但有徇私舞弊者,一律剮刑處死!”
“彩——”衆人本是四海聚來,對此嚴刑峻法卻同聲喝彩。
這個最大的難關一過,餘下的軍民混編、推舉將軍、加固城堡、清點府庫、建立兵器作坊等諸般事宜,人人獻策異常順當。雄雞報曉的時分,諸般大計已經商定就緒,立即分頭行事去了。
在此期間,一班吏員已經在即墨令府邸爲田單安排好了中軍幕府,交由田單的家老與幾名心腹執事照料。族領將軍們散去,家老用大盤捧上來一整隻臨淄烤雞,敦促田單趁熱快用,一邊忙着去請族醫來爲田單療傷。田單卻擺擺手叫住了家老,喟然一嘆:“族叔呵,田單有負於你老了。”說罷深深一躬。白髮如雪的家老愣怔了:“總事……你,你要老朽離開麼?”田單不禁一眶熱淚道:“族叔呵,舉城大公,人人皆兵。田單既受萬千生民之託,如何能在身邊再任私人?你老與執事們……”老人默然片刻長吁了一聲:“大公者無私,老朽曉得。總事療完傷,老朽去老丁營……”一抹眼淚,老人轉身去了。片刻之間,那名隨田單奔波列國的族醫提着藥褳跟在家老身後匆匆來了。眼看着田單清洗包紮完三處刀劍傷,族醫說了不打緊,老人深深一躬默默轉身走了。
聽着那熟悉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田單久久不敢擡頭。老人跟了田氏三代總事,在田單父親時已是掌事總管了,數十年忠心耿耿爲田
氏部族立下了無數汗馬功勞,而今垂暮之年,卻要去老丁營住通榻大鋪做雜役粗活,卻教人如何忍心。
長嘆一聲抹去淚水,田單一把推開烤雞匆匆出府了。太陽已經到了城頭,巡查防務之外,若無大戰,今日一定要清點完兵器庫。這是目下頭等大事。
即墨是齊國東部的一座大城,名副其實的兵家重鎮,其根基正是即墨田氏奠定的。田單作爲繼任族領,對族藏典籍十分熟悉,清楚地記得《田氏營國制》中的記載:“即墨爲要塞之城……城下闊於高倍,上闊於下倍;城高五丈,底闊二丈六尺,上闊一丈三尺六寸,高下闊狹以此爲準……城外壕溝闊二丈,深一丈,底闊一丈。城牆夯土爲體,岩石爲表,東西長三裡,南北闊二里。”按照如此規模,即墨幾乎是戰國兵家所謂的“千丈之城,萬戶之邑”。事實上,在田氏鎮守即墨的年月裡,即墨也確曾是除了臨淄之外的齊國第二大城。
巡視一週,田單發現即墨城雄峻依舊。只是多年太平,打仗也都在西部,居安不思危,女牆箭樓已經多有破損,城外壕溝已經變成了一道淺淺的乾溝渠,城牆外層石條也脫落了許多,裸露出的夯土已經疏鬆得刷刷掉落了。
田單思忖一陣立即下令:“着後將軍即刻帶領三千兵卒,併發七千男丁,一日之內立即加深西門外壕溝。旬日之內,四面壕溝一律加深至建城本制。作坊土木工匠,一律上城日夜修葺。旬日之內,務使城防完好如初!”中軍司馬一聲領命,立即飛步去了。
古代城制示意圖
查勘完城防,田單帶着幾名軍吏來到兵器庫。即墨兵器庫佔地十畝餘,六十餘間三丈多高的巨型石板屋分東西中三列層疊矗立,三列之間是兩條六丈寬的夯土大道,可並行四列大車運送兵器,規模堪稱齊國要塞第一。而今卻是滿目蕭疏,庫房塵封鐵門鏽蝕,大道中荒草搖搖。田單不禁皺眉道:“即墨守軍不換修兵器麼?”旁邊軍器司馬紅着臉惶恐道:“此間兵器庫盡皆防守器械,即墨數十年無戰,也只換修劍矛弓箭甲冑馬具盾牌等,這裡……”吭哧着說不下去了。
“全部打開,全數清點。”
“嗨!”軍器司馬一揮手,看守府庫的軍吏領着一隊老卒連忙快步跑來,一座一座地隆隆打開了庫房。
“右列是飛兵械庫。”軍器司馬指着右邊大鐵門頂端的“飛兵”兩個大字。
田單點點頭:“是鐵蒺藜檑具等一般兵器了?”
“正是。”
“立即調來一千健旺老者,清掃庫房,清點兵器,修葺道路,務必使兵器搬運暢通。”田單說罷大步進了飛兵庫,逐一查看了大量囤積的鏽蝕器械,不禁長長一嘆。
這二十間石板庫房,囤積最多的是鐵蒺藜、鐵菱角。這是拋撒在進軍要道專門扎傷馬腳截殺騎兵的小兵器。蒺藜者,帶刺之野生灌木也,遍生大江南北,是再尋常不過的野生草木。遠古時期,人們常常將山野之間的蒺藜大量採下拋撒在路面,以遲滯敵方人馬。然則臨時採摘畢竟不便,於是春秋時期便有了碎木塊製作的木蒺藜。《六韜·虎韜·軍用》載:“木蒺藜,去地二尺五寸,(布)百二十具……狹路微徑,張鐵蒺藜,其高四寸、廣八寸、長六尺以上,(路段布)千二百具。敗步騎。”鐵蒺藜,卻是戰國之世有了鐵器後的兵家發明——用鐵片打造得蒺藜狀的尖刺物。墨家長於守城,《墨子·備穴》便有了在地道進出口與城門外、河道大量設置鐵蒺藜的戰法記載。
鐵菱角
鐵蒺藜
其次便是各種檑具。檑者,拋擲殺敵之器具也。檑起源於周代,本音乃是一個“掄”字,即揮開胳膊扔出去,久而轉音成了“檑”。因其拋擲之後隆隆若雷聲滾動,漸漸正式寫成了“檑”或“雷”。《周禮·秋官·職金》疏雲:“雷,守城捍禦之具。”作爲兵器,檑具是居高臨下投擲殺傷之兵器的種類名稱。依據用途,實際上分爲多種名目,最常用者爲五種:
其一,木檑。也稱滾木,以整段粗大圓木打造,長四至六尺,直徑至少四寸,粗則不限;木上鑲嵌鐵釘鐵刺,從城牆連續推下,摧毀攻城雲梯並殺傷士兵。
其二,泥檑。以黏土調泥,每千斤泥加入豬鬃毛與馬尾毛三十斤,搗熟擀成,每檑長二三尺,直徑至少五寸。泥檑乾透之後堅硬如銅鐵,沉重如巨石,柔韌如皮質,從高空砸下縱經城牆碰撞仍然完好無損。
五種檑具示意圖
其三,磚檑。磚窯燒製,整段實心,長三四尺,直徑六寸餘,用於城頭拋擲。
其四,車腳檑。實際是一個巨大的獨輪,以質地堅實的硬木打造,輪中心立一帶繩孔的木柱,以粗大繩索系之,用城頭固定的絞車放下於城牆橫滾,專門殺傷蟻附在雲梯上的攻城士兵。可用絞車收回反覆使用。
其五,夜叉檑。還有一個很是雅緻的名稱,叫做“留客住”。此檑用一丈多長直徑一尺餘的頑韌溼榆木爲體,榆木周身裝五寸長的鐵製倒刺或尖刀,兩端各裝直徑二尺的腳輪。兩輪帶粗大繩索,用絞車沿城牆滾下,可將雲梯之敵碾軋鉤割盡留屍身。也可絞車收回反覆使用。因了威力驚人,所以在士卒中有“厲鬼”之名。
田氏據守即墨之時,東夷之患尚未根除,打造囤積了大量檑具。雖多年無用,然除了木輪朽蝕,卻也大體完好。田單稍感心安,立即調來工匠日夜修復。
看完右列,軍器司馬道:“中列二十間是大器械,清理之後將軍再看如何?”
狼牙拍與飛鉤
狼牙拍使用示意圖
“不,目下看。”田單一擡腳走進了灰塵鐵腥撲面而來的石板庫。
第一座庫房,是城頭擊打器械狼牙拍。這狼牙拍也是頑韌榆木板爲體,長五尺,寬四尺五寸,厚三四寸;板上密匝匝嵌滿狼牙釘數百個,每釘長五寸重六兩,釘頭出木三寸;四面各嵌一道利刀,刀身入木寸半;前後各有兩個鐵環,貫以粗大繩索,用絞車吊於城上,但有大型雲梯登城,高高絞起猛然從外猛拍雲梯。
與狼牙拍配合使用的器械是飛鉤,用鐵鏈連接四個粗大的鉤爪,狼牙拍拍下時,飛鉤同時擲向雲梯,將其鉤翻或拉起懸空。
第二座庫房是拒馬。拒馬者,阻攔戰馬之障礙物也。夏商周三代便有了早期拒馬,即將木柱交叉固定成架子,架子上鑲嵌帶刃帶刺之尖銳物事(銅刀或石刀)。戰國墨家將拒馬叫做“銳鑱”,《墨子》中專門有一篇《備蛾傅》論“銳鑱”戰法:蛾傅者,敵軍士兵飛蛾螞蟻般擁來也。當此時,沿途布銳鑱五行,行間距三尺,根部埋三尺,尖錐長尺五,可阻敵前進。戰國中期,拒馬發展爲鐵矛爲頭(後世稱爲拒馬槍),以堅實木料爲固定支架,架上再固定六到十支鐵矛,遍佈敵來路,使其騎兵不能馳騁。曠野大戰,這種拒馬數量畢竟有限,很少使用。倒是城池設防,地域相對狹小,拒馬大有用處。
鐵矛拒馬
竹木矛拒馬
第三座庫房,是真正的大型器械——塞門刀車。“塞門”爲用途,“刀車”爲器械。究其實,是打造得一種極爲堅固的兩輪車,車體與城門幾乎等寬,尋常總在三四丈之間;車前有木架三四層,各層固定尖刀若干口,車體有長轅;敵但攻破城門,數十成百兵士猛推刀車塞住城門。《墨子·備穴》篇記載了這種塞門刀車的用途。對於堅守城池的長期惡戰,城門難保一次不失,這塞門刀車便是最爲有用的救急兵器。
“塞門刀車有多少輛?”田單問。
“三座大庫,大約二百餘輛。”
“好,看左列。”田單覺得心中踏實了一些。
左列是各種滅火器具與火攻器具。軍器司馬說,這列庫房除了三千多桶猛火油是當年從秦國買來之外,其餘都是即墨田氏當年打造的,可惜一直都閒置着。田單心中一陣感慨,他曉得,這個軍器司馬不會知道他是當今之即墨田氏,淡淡道:“不管何人打造,只要有用便好。”軍器司馬道:“滅火器具也許用得,火攻器
具難說了。”田單道:“看了再說。”又一頭扎進了灰塵鐵腥瀰漫的大石庫房。
戰國攻防,火攻已經成爲主要戰法之一,防備火攻自然也成爲兵家常法。《六韜·文韜》雲:“熒熒不救,炎炎奈何?”說的便是撲滅攻方大火的急迫。《孫子兵法》有《火攻》篇,專門論述五種火攻戰法,並總而論之:“以火佐攻者明(威勢顯赫),以水佐攻者強。”《墨子·備城門》也特別記載了城門防守中的以火禦敵之法,以及撲滅敵方縱火的多種方法。在城池攻防戰中,火攻與反火攻更是基本戰法。
大庫中的滅火器具主要有四種:
塞門刀車
其一,水袋。以不去毛的馬皮牛皮縫製成“人”形大袋,注水三四擔,袋口連接一丈多長的竹管,多置城門及要害處,若有大火,三五士卒擡起水袋猛力擠壓,竹管急噴水柱滅火。
其二,水囊。以豬牛尿脬盛水,紮緊囊口置於城頭備用,若敵軍在城下堆積柴薪放火,將大量水囊從城頭急拋砸下,囊破水出,便可滅火。
其三,唧筒。截長竹管爲體,竹管頂端開孔,而後用木杆纏滿棉絮塞入竹管做可拉動的活塞;旁置大水甕,若遇大火,拉動活塞汲水然後擠壓活塞,水柱可遠射疾噴滅火。此物流播民間,成爲後世孩童玩耍的“水槍”,卻是後話。
其四,麻搭。以八尺或一丈長杆,杆頭綁縛散麻絲兩斤,旁置水甕,輒遇附近大火,用麻搭蘸水撲打。
第二座石庫,是守城用的火攻器具。守城既要滅火,也要以火助守,實際是一種特殊的火攻,借火攻以殺傷來犯之敵。這種火攻器具也是四種:
其一,燕尾炬。以半乾葦草扎束成燕尾形,飽滲脂油以備。城下敵軍但以衝車等大型器械攻來,將點燃的燕尾炬大量拋下,燒燬攻城器械。
其二,飛炬。城頭設桔槔,將巨大的燕尾炬吊在桔槔杆頭。但有敵軍雲梯爬城螞蟻般攻上,立即點燃燕尾炬猛力拉動桔槔,燃燒的燕尾炬砸向搭在城牆的雲梯,可燒壞雲梯及蟻附士兵。
其三,鐵火牀。用韌熟鐵打造長五六尺、闊四尺的鐵格“牀架”,下裝四隻鐵頁包裹的木輪,後端引出兩根鐵索,後以長鐵鏈繫牢,“牀架”綁縛草火牛(用茅草扎束,灌注脂油的牛形胖大引火物)二十四束。但遇敵方攻城,點燃草火牛從城頭用桔槔或絞車放下,熊熊大火非但可大面積殺敵,且可照亮城下戰場。
其四,遊火鐵箱。以熟鐵打造成吊籃形物事,長鐵索系之,內盛硬木柴火與捆紮成束的艾蒿火。但遇敵軍在城下挖掘地道或從地道攻來,將鐵箱縋下至地道口,可燒灼煙燻穴中敵軍。
“有行爐麼?”田單一路看來,猛然想起了田氏典籍上的一則記載。
“行爐?”軍器司馬愣怔了,“末將不知,且容我查問。”說罷紅着臉快步走到幾名正在清點庫房的老軍吏面前,說得幾句,領過來一個老軍吏。
滅火器具
城上火攻器具
“行爐有三具,不知能否修復。”老軍吏很是惶恐。
“看看再說。”田單沒有任何指責。
隨着老軍吏來到最後一座石庫,鏽蝕的鐵門被隆隆推開,便見牆角處大布苫蓋了一片物事。老軍吏揭去足足有三寸灰塵的大布,連連咳嗽着:“這,這便是,三具,行爐。”
“鍊鐵爐?”田單驚訝了,“這便是行爐麼?”
“行爐者,能推動行走之熔爐也。”老軍吏指點着,“但在城頭熔鐵,若敵軍勢猛,以大槓擡起行爐,將鐵汁沿城牆澆下,可保敵軍立退。”
田單端詳敲打一陣,斷然下令:“命鐵工立即修復,有此等神兵利器助力,方可與樂毅殊死一搏。”
“嗨!”軍器司馬擺脫了方纔的尷尬,精神抖擻地大步去了。
“這是聽甕了?”田單指着靠牆擺開的一溜巨大的陶甕。
“正是,七石陶甕。”老軍吏連忙點頭,“將軍如此諳熟諸般器具,即墨之福也。”
“不。”田單搖搖頭,“我只是從《墨子》中讀到過‘地聽’一法,其餘一抹黑了。”
老軍吏說,這七石陶甕是專門聽城外敵軍動靜方向的,百姓叫做“埋缸聽聲”。在內城牆根每間隔兩丈左右挖井一口,地勢高處井深一丈五六尺,低處至水下三尺,井底埋七石大甕,派耳靈之人伏在甕中諦聽,根據相鄰大甕的聲音強弱差別,斷定城外挖掘地道者的方向;也可在一個深坑內同時埋兩個間距一丈餘的大甕,讓兩人同時諦聽,根據音差定方向,軍士叫做“雙耳聽”,用之於戰,百試不爽。
“甕在水下,能聽得確實?”田單疑惑了。
“將軍有所不知。”老軍吏笑了,“土地出水,傳聲更佳,比沒水清晰多了。”
“好!”田單笑道,“我看老人家便領住地聽這一攤。”
“遵命!”老軍吏分外興奮,“多年不打仗,也忒憋悶。”
午後離開時,兵器庫已經是一片緊張忙碌了。軍器司馬被田單當場任命爲兼領庫令,坐鎮兵器庫,與原先的老庫令並幾名老軍吏督促修葺。所有的鐵工木工陶工皮工等諸般工匠,都被調遣到了兵器庫。已經清除完荒草的庫間大道,搭起了一棚棚臨時作坊,爐火熊熊錘聲叮噹,分外令人感奮。
據《武經總要》復原之行爐示意圖
①爐身 ②爐口 ③木風扇 ④蓋板 ⑤活門 ⑥拉桿 ⑦木架
回到住處,田單立即下令中軍幕府搬出即墨令官邸,在靠近西門處選一片空地搭建幕府。中軍司馬不禁有些躊躇:“老官邸正在城中位,利於四面策應,將軍何以要搬?”田單道:“目下非常之時,死戰多在西門,此地太遠。”中軍司馬道:“這老官邸空閒下來,卻是可惜。”田單道:“即墨已是人滿爲患,如何能空閒房屋?立即將老官邸闢爲療傷之地,城中醫家全數集中此地,再選幾百名精幹女子運送傷兵襄助療傷。即墨只能死戰,這裡療傷只怕還小。”中軍司馬不禁肅然起敬:“幕府靠近戰場,將上好官邸留給傷兵,將軍此等胸襟,末將敬佩之至!”說完立即大步走去忙碌部署了。
經過一番踏勘,田單的中軍幕府搭建在西門內,距城牆只有十餘丈,幾乎只是一條大道之隔。這裡原本是民間魚市,如今四門封閉,漁民不能出海下河,自然也就成了空地。只是那被養魚水長期浸泡過的地皮,始終瀰漫着風吹不散的濃濃的魚腥味,令人常常噴嚏不止。田單一陣大笑:“好好好!大戰無魚,上天給我魚味,得其所哉也!”一班軍吏原本正大皺眉頭,生怕田單不能忍受,如今見田單如此豁達,也跟着笑了起來。
旬日之後,幕府已經用土坯碎磚木料加三頂牛皮大帳搭建完畢。雖然急就章且簡陋潮溼,卻也是裡外三進,聚將廳、軍務廳、出令廳並起居寢室一應俱全。幕府落成,中軍司馬與一般軍吏立即進入軍務廳各就各位,開始處置軍務。田單則進了出令廳。這出令廳實則主將書房。田單進入書房的第一件事,便是站在那張幾乎可牆大的《即墨城製圖》前仔細揣摩。方看得片刻,帳外馬蹄聲疾,隨着軍吏一聲稟報:“城外斥候到——”
田單一回身,一個風塵僕僕滿臉汗水的“難民”已經站在面前:“稟報將軍:燕軍按兵不動,各軍營都在厲兵秣馬!”
地聽大甕
“樂毅有何動靜?”
“樂毅去了畫邑!”
“畫邑?”田單心中一動,“好,繼續探聽,隨時回報。”
斥候一走,田單大步走到對面的《齊邦山川圖》前,盯住了臨淄西北的濟水入海處。畫邑只是一座小小的城堡,幾乎沒有任何兵家價值,唯一教齊國人知道畫邑的,是大名士王蠋住在那裡。樂毅素稱儒將,去畫邑莫非找王蠋請教學問?不,不會!烽煙連天,滅國在即,目下正是燕軍爲山九仞的要緊時刻,睿智如樂毅者,豈有此等閒情逸致?如此說來,樂毅究竟有何圖謀,爲何停止了對即墨的猛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