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茫茫邊草 雲胡不憂
秋風蕭瑟的時節,一支商旅車隊轔轔駛進了河內郡東北端的安陽要塞。
安陽原本是魏國城邑,叫做新中。白起奪取河內郡,秦國將這座要塞改名爲安陽。安陽正在洹水南岸,北出洹水百餘里便是邯鄲,歷來都是魏趙秦韓通商之樞紐,自然也是兵家垂涎之關墚。這支商旅進了安陽,安下了大本營,專門做起了販馬生意。戰國之世,河東汾水地帶的駿馬很是有名,被天下呼之爲“趙馬”或“汾馬”。趙馬雖不如陰山胡馬雄駿高大,但個頭適中奔馳耐久,很得中原各國的青睞。不出戰馬的江南吳越楚三國,更是以大量買趙馬汾馬爲急務。這支商旅楚語楚衣,顯然是楚國馬商。旬日之後,這支商旅分做三路進入了趙國:西北路河東,東北路邯鄲,北上一路直奔雲中九原。進入趙地,三路商旅星散流雲般化開,滲到趙國的角角落落去了。過得不久,絡繹不絕的駿馬從趙國進入安陽。奇怪的是,馬商但入安陽,從來不住楚國商社,而總是住進靠近官府驛館的一家小客棧。每到夜晚,這些馬商必到驛館,而驛館的燈火也常常通夜長明。住得三兩日,馬商們又北上了。一旦回來,又是如此。倏忽之間,這支商旅在安陽駐紮了整整兩個春秋。
兩年之後的中秋,秦昭王會同丞相魏冄並一班重臣在章臺舉行了秘密朝會,議題只有一個:聽上將軍白起通說趙國詳情,議定對趙長策。秘密會商整整進行了旬日,末了秦昭王慨然一嘆:“若非趙雍心血來潮,大秦國真正難過也!”
終於,趙國二十餘年強大的面紗被揭開了。
趙國的崛起,還得從趙雍即位說起。
趙雍,後來威名震動天下的趙武靈王也。趙雍即位時,正是秦惠王十三年,也就是秦國稱王的那一年。趙雍之勇略,原本爲列國所知,唯其如此,他的即位天下矚目,各國都忐忑不安地注視着趙國。然則,一年一年的過去了,趙雍卻絲毫沒有大動靜,一直到了第十九年,趙國依舊在沉沉大睡。其時燕昭王任用樂毅變法強燕已經開始,秦昭王也已經從燕國回秦即位,齊國已經成爲不可一世的超強戰國。當此之時,秦國主少國疑似乎已經黯淡,楚國懷王昏聵已無伸展之力,魏國萎靡不振,韓國堪堪自保,唯餘燕齊趙三國大有變數。然則,趙雍十九年沒有響動,誰還能將趙國再放在心上?要說春秋楚莊王初期沉淪,也不過十年不鳴,而後一鳴驚人。趙雍果真勇略,何至十九年不鳴?要將一個十九年默默無聞的戰國君主看做深謀遠略,任誰都會匪夷所思。大戰連綿,爭端迭起,十九年踏不進中原一步,指望天下正眼看你?於是,列國漸漸有了公議:趙雍庸才,天下人走眼也。公議瀰漫,衆口鑠金,戰國目光齊齊地聚向了齊燕兩國,對趙國顯是不屑一顧了。
然則,恰恰在第二十個年頭,趙雍使天下轟然炸開。
哈哈,趙雍智窮才竭,竟要丟棄夏服穿胡人衣裳了,還要學胡人輕兵騎射,甘心做胡人子孫,當真華夏恥辱也!一片嘲諷戲謔嬉笑怒罵,列國君臣連正經評議一番的心思都懶得去花,誰卻要循戰國之例派出特使探察了。於是,一場後來使天下戰國目瞪口呆的鉅變,在任誰也不在意的情勢下悄悄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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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趙雍從一即位,便開始了異乎尋常的謀國奔波。
趙肅侯留下的趙國,是一個內憂外患交相迫的危邦。先說外患。全局看戰國之世,可以說沒有任何一個大國沒有外患。然則基於地緣存在的獨特性,外患的嚴重程度卻是有巨大差別的。譬如秦國,秦惠王之後,西部北部的戎胡之患大爲減輕。在秦昭王奪得魏國河內郡與楚國南郡,又幾次反擊北地、上郡的匈奴胡人部族之後,秦國的外患大爲減弱,所有的對外大戰都是基於大爭天下而發。南部楚國在吞滅吳越之後,外患只有西北的強秦與東北的齊國。濱海之齊國,西有宋國魯國薛國衛國等小邦隔開中原大國,也只有與北燕南楚互爲外患而已。中原腹心的魏韓,也只有秦楚齊三大國構成外患,卻沒有北地胡患。縱是燕國,在燕昭王平定遼東之後,東胡之患也全部流竄轉移到了趙國頭頂,燕國的外患也只有齊趙兩個夙敵與威脅大大減弱的北胡了。
唯有趙國特異,非但有中原戰國的大爭外患,亦有中原各國已經消除或大爲減輕的胡患,當真可說是外患層疊。具體說,這時的趙國北有三胡(東胡、林胡、樓煩)與尚未成勢的匈奴,西有中山與強秦,東北有老冤家燕國,東有咄咄逼人的強大齊國,南有同根相煎百餘年的魏韓兩國,實在是強敵環伺危機四伏。而在所有的外患中,北地胡患對趙國威脅最大,以天下棋語說,是“急所在胡”。之所以如此,在於秦國強大之後,將西部戎狄的“不臣”部族與北地、上郡的遊牧匈奴以及林胡樓煩已經全數驅趕出境。這些戎狄匈奴胡人部族,聚集於陰山草原及其東北部大漠,佔據了包括九原、雲中在內的廣闊地帶,直接壓在了趙國雁門要塞的頭頂。與此同時,東胡部族在丟失遼東根基之後,也遷徙到西北草原大漠,壓在了趙國正北的代地。然則,更急迫的還是趙國的兩大胡族夙敵——林胡與樓煩。
林胡也叫做澹林,是長期遊牧於雁門關北部山地草原的強悍部族。樓煩則是長期遊牧於秦國上郡與雁門南部山地的強悍部族,丟失秦國上郡根基,舉族北遷到趙國代地雁門之間,與林胡一起構成了趙國的肘腋大患。其所以是肘腋大患,在於這林胡樓煩有一個共同處,精於騎射動如颶風,經常出其不意地攻陷城堡掠奪財貨人口牛羊馬匹,偏偏卻極難捕捉,即使費盡心力咬住了,也無法給予重創,更不用說聚而殲之了。趙國之所以始終在北邊駐守十萬大軍,且始終無法將這十萬大軍投入中原爭霸,根本因由便在於強大的胡患始終不能稍減。趙國之所以民窮財竭,極大的原因便是三胡部族經常的閃電式的掠奪。
單有外患還則罷了,凝聚朝野全力反擊便是。偏偏趙肅侯之後的趙國又是世族分治山頭林立,凝聚國力分外艱難。更有特異處,趙氏部族在春秋晉國時期便是天下赫赫大名的領軍部族,幾乎是代有名將精兵,更在長期抗禦胡患中形成了世族獨自成軍的傳統。三家分晉之後,趙國朝局的變動瀰漫出一種強悍的國風——以各方軍力強弱定權力格局,政變殺戮之頻仍居列國之首。國君稍弱立有傾覆之危。歷經趙成侯、趙肅侯兩代,雖稍有好轉,但依然發生了幾次大的軍爭式政變。最慘烈者,便是趙雍親自發動的剿滅叔父奉陽君而還政於父親趙肅侯的政變。政變但起,難禁殺戮。那次殺了叔父奉陽君合族三千餘口,留下的朝局創傷猶在。未及理順,父親趙肅侯撒手歸天,國政裂痕直是烏雲壓頂,趙雍如何不憂?當此之時,又何敢輕動?
如此這般,是年輕的趙雍所要面對的嚴酷格局。
即位後的次日夜裡,趙雍獨自駕着一輛四面垂簾的輜車來到將軍肥義的府邸後門。肥義是趙肅侯的能臣幹員,年逾五十,官職卻只是一個五大夫爵位的邯鄲將軍。趙雍做太子時,以肥義在邊地的軍中實力爲根基,發動了對奉陽君的滅門奪政之變。按理說,肥義功勳顯赫當大爲擢升,可趙肅侯卻偏偏一直沒有晉升這個實力派老臣。肥義也絲毫沒有怨憤之情,依舊忠於國君,不黨附任何世族山頭。對新君趙雍的夤夜密訪,肥義也沒有任何驚訝,只淡淡一笑,將趙雍請進了書房密室。
“邦國危難,將軍教我。”趙雍深深一躬。
“君侯在上,安敢言教。”肥義扶住了趙雍坐入案前,自己卻依舊站着,“肥義姑妄言之,君侯姑妄聽之。趙有三難:朝局不安,中原虎視,胡患壓頂。臣以三策對之:柔韌安內,示弱中原,力除胡患。如此做去,若得大局安定,再圖一展抱負。是否可行,君自定奪。”雖則謀劃如故,卻隱隱然透着
一種局外人的淡漠。
趙雍雙眼炯炯發亮:“將軍爲國之長劍,可否爲趙雍制衡朝局?”
“但在其位,必謀其政。”肥義神情肅然。
趙雍哈哈大笑:“國之利器,自當高懸於廟堂之上也!”
次日朝會,趙雍立即當殿下詔四道:其一,將軍肥義着即爵加上卿,擢升左司過兼領柱國將軍,職司糾察整肅國政,右司過兩臣着肥義舉薦定任;其二,中府丞周紹擢升太子傅,輔佐太子趙章修習國事;其三,趙禹、趙燕、趙文爲博聞師,訾議國政;其四,朝中凡八十歲以上之老臣,皆受“國老”名號,每月由國府致禮撫慰,可隨時進言督察國政。
四道君書一下,大臣們百味俱生莫知其所。這設立司過大臣並命肥義領職一事,世族大臣們先已惴惴不安。且不說這肥義本來就是個唯國君馬首是瞻的硬骨頭,僅做了個不大的將軍就敢突襲攻滅手握重兵的權臣奉陽君,世族大臣們已經是如芒刺在背了;如今驟然爵加上卿,頭頂上再有兩級(侯、君)便到人臣之極。加爵還則罷了,肥義畢竟也是赫赫名臣,趙肅侯未加重用,本來就是留給趙雍晉升的,大臣們誰個看不出此中奧秘?可新設如此一個“司過”大臣,還要兼領邯鄲軍政手握三萬精銳步騎,這分明是國君要以睜得硬眼的肥義震懾朝局了。雖說各據實力的世族大臣們也未必人人都有叵測之心,但對新君上手便嚴加防範,畢竟是老大不舒坦。然則又能如何?整肅朝政不是該當的麼?趙國多內爭,誰都嚷嚷要凝聚朝野消弭邊患,當此之時,設立司過大臣以糾察內政,又能以何等理由反對?
還有,這太子傅歷來都是世族重臣領銜,外加一個飽學之士輔佐。如今卻擢升一個執掌王室典籍的中府丞周紹獨領。周紹雖不若肥義那般令人如芒刺在背,卻也同樣是個只認法度死理的老倔頭。此前大臣們已聽說,趙雍親訪周紹試探,這老倔頭耿耿地撅着山羊鬍須說,立傅之道六,君若守之,老夫當爲也。趙雍問六者何也?這老倔頭說,知慮不躁達於變,身行寬惠達於禮,威嚴不足以易於位,重利不足以變其心,恭於教而不放縱,和於臣而不僞言,此六者,傅之道也;王若不守,臣之恥也,何敢爲之也?沒想到,趙雍坦然允准,當真教這老倔頭做了太子傅。大臣們都明白,這“六道”分明是這老倔頭的開價,尤其那三四兩道——威嚴不足以易於位,重利不足以變其心,分明便是告誡趙雍:他只認太子傅職責法度,不認國君威權。如此一個油鹽不浸的老倔頭做未來國君的老師,誰個心裡舒坦了?然則又能如何?爲太子延聘老師,歷來是半私半公之事,周紹又是名節赫赫,能反對麼?
若說前兩道君書讓世族大臣們不快,後兩道卻是頗得人望。
博聞師也是新設。趙禹、趙燕、趙文三人都是年過六七旬的卸職元老,能訾議國政,自然強如閉門閒居。而年過八旬的十二位元老也都成了“國老”,也都能進言督察國政,可謂殊榮加身。每一老身後都是一大族,舒暢者又豈止一人也。更要緊的是,世族大臣幾乎都在中年之上,人皆有老,眼見博聞師與國老便是老之所歸,誰又不暗自慶幸?在強悍實在的趙國,歷來是老臣受冷落,一旦不能馳騁沙場,在國便是失爵失位,縱有子孫承襲,老臣自己卻未免淒涼。而今有一抹亮色照拂暮年之期,能獲高爵而安享晚境,不亦樂乎?
安定了朝局,趙雍正欲北上視邊,卻有魏王特使飛車邯鄲,一力邀趙雍加盟“五國相王”大典。這“五國相王”是魏惠王爲主盟的邦交大典,邀韓、宋、趙、燕、中山五國,在魏國主持下一起稱王並相互承認對方爲“王國”。魏國本來早已經稱王,此舉完全是老魏惠王想操持天下大局重振魏國聲望的別出心裁之舉。
“趙爲弱邦,無其實,不敢處其名也。”趙雍對特使分外恭謹,回書也只是如此一句。魏國特使大爲驚訝,回報大梁,說趙雍已經下書朝野:國人稱他爲“君”,比“侯”還退了一步,不可思議。魏惠王哈哈大笑:“少見多怪也!趙國本弱,趙雍知其弱,有何不可思議了?”
從此,中原列國瀰漫出一股“弱趙四等”的口風,譏諷趙國在王、公、侯三等邦國之後自甘稱“君”,隱隱然覺得趙國只怕是當真不行了。否則,在強勢洶洶的戰國之世,向來咄咄逼人強悍張揚的趙國如何肯滅了自己威風?
風聲傳來,趙雍輕蔑地一笑,到國中巡視去了。
這一去竟是兩年。趙雍踏遍了趙國的每個角落,對趙國山川形勝與生民艱難終究算是瞭如指掌了。第三年趙雍回到邯鄲,立即與肥義等一班重臣商討在趙國變法。謀劃半年之後,趙國的變法終於開始了。趙雍給變法定的大要是十六個字,“不觸封地,整肅吏治,廢黜隸農,行新田制”。也就是說,在不根本觸動世族封地制的情勢下,大力整肅國政,廢除奴隸制,推行已經成爲戰國主潮流的自由買賣土地制,激發國人勤耕奮戰。因了不觸動封地,所以變法得到了世族大臣的一致擁戴,而庶民與隸農官奴更是歡呼雀躍。朝野同心之下,趙國的變法水波不興,幾乎沒有引起列國的多少關注,便平穩地在七八年間完成了新法之變。從戰國大勢看,趙國的變法除了不能與秦國的商鞅變法相比外,力度與廣度均超過了其餘五國。當此之時,變法已經是天下大潮,魏、楚、韓、秦、齊五大戰國均已先後變法,除了魏楚韓三國沒有二次變法之外,秦齊兩國都是在大變法之後不斷小變,法令之新領先天下。及至趙雍即位,北方最古老的燕國也開始了燕昭王與樂毅的變法。
如此一來,趙國成了戰國最後變法的一個。也正因瞭如此,趙雍對列國變法看得分外清楚,如何在不使朝野發生大動盪的穩定情勢下推行變法,也就成爲趙雍反覆思慮的頭等大事。別國變法,都要在外患消弭或大大減弱的大局下進行,根本原因,在於變法必然會帶來動盪,若外敵與內部動盪同時發作,其國必毀。唯其如此,外患未消則不能變法,幾乎成爲天下認同的鐵則。若恪守這一鐵則,趙國將陷入一個永遠不能變法的怪誕圈子。趙國勁而不強,邊患又是天下之最,不變法無力靖邊,而外患不除又不能變法。這,豈非一個只能永遠原地打轉的怪圈?
兩年巡視,趙雍已經想透了這件大事,決意以不觸動封地的無震盪變法來走出這個怪圈,而後再相機徹底變法。一着手果然順當,竟在七八年間完成了一次舉國大變。然則對趙雍而言,更高興的卻是列國目光盡被燕國崛起所吸引,趙國悄悄地隱身在昔日夙敵的光影中跨出了一大步。
國勢大定的第二年,趙雍帶着一個鐵騎百人隊徑直北上了。這一次,趙雍要尋求靖邊之法,爲徹底肅清三胡匈奴邊患下一番工夫。
這時候,趙國的北疆還遠未伸展,自西向東還被三胡與匈奴壓縮在九原、雲中、雁門、平城、於延水一線之南。認真說起來,縱是這一線之南二三百里,也經常被胡人飛騎突破大掠。而九原雲中以南的廣袤高原,秦國則在河西地帶修建了與大河並行南下的千里長城,使胡人無法肆意侵擾。加之雁門平城恰恰又將中山國隔擋在南部太行山地帶,胡人飛騎只能對趙國燕國肆虐了。偏此時的燕國已經派大將秦開一舉拿下了遼東平定了東胡,亞卿樂毅又順勢北上,一舉將諸胡部族從漁陽、上谷驅逐到於延水之西。如此一來,諸胡與匈奴幾乎全部壓在了趙國北部地區。自趙氏立爲諸侯,趙國在北邊始終駐有重兵,到趙成侯趙肅侯兩代,長駐十萬輕騎已經成了定製。應當說,那時候的十萬輕騎雖不足以掃滅諸胡匈奴,但保得趙國北部平定還是遊刃有餘的。然則此時情勢大變,趙國的十萬輕騎分別駐紮在雁門、平城兩地,面對兵勢猛增且又日見頻繁的胡族襲擊,趙軍在廣闊的戰線上已經呈現出力有不逮的弱勢。
趙雍馬隊越過治水,直奔雁門塞而來。
此時的北疆,正是夏末秋初水草豐茂牛羊肥壯的黃金季節。一過治水,藍天之下重巒疊嶂,霞舉雲高,連山隱隱,旌旗獵獵。遙遙望去,兩山夾峙,恍若雲天之門,時有雁陣長鳴,從門中掠過悠悠南下,令人生出無限感慨。因瞭如此滄桑奇觀,這片險峻連綿的高山叫了雁門塞。雁門兩山之中,一座關城突兀矗立,這便是赫赫大名的雁門關。
抗胡大將樓緩的幕府,駐紮在雁門要塞。趙雍一進關直入將軍幕府,不想幕府內外冷冷清清,一問之下,領軍大將樓緩竟不在駐地。趙雍原本是秘密北上,有意不事先飛書而要真實驗看邊軍狀況,聽說主將樓緩不在,微微皺起了眉頭:“樓緩不在幕府備軍,卻到何處去了?”
“稟報特使,”一個留守司馬從幕府後廳大步匆匆走出,“胡人秋掠將至,將軍趕到岱海踏勘地勢去了!”
秋掠?趙雍恍然大悟,每年秋季都是諸胡部族大舉南下的時節。其時中原農田收穫方過,草原大漠寒冬將至,正好大掠糧食財貨以備冬藏休牧。樓緩在此時趕赴岱海,必有不同尋常的謀劃。趙雍略一思忖,馬鞭啪地打到戰靴上,走,岱海!
雁門關以北五十餘里,有一道東西蜿蜒數百里的夯土長城,這是趙國修築的抗胡屏障。出得長城,是廣袤起伏的山地草原,馳騁百餘里,正北方向一片大湖,茫茫蒼蒼方圓五百餘里煙波浩渺,周圍青山蒼翠草原無垠起伏,倍顯天地之壯闊。然則奇異的是,如此一片大湖,如此連綿起伏的廣闊草原,湖邊卻沒有長駐放牧的帳篷羣落,縱有放牧牛羊的胡人,也是遠遠地灑落星散在大湖周圍的小河旁。趙雍也曾在邊軍磨鍊過幾年,知道岱海是一片鹽湖,其水之鹹,比海水尚有過之。唯其如此,諸胡部族纔不在此地紮根,而只是在水草豐茂的季節騎馬趕着牛羊馬羣轟隆隆而來,大半日之後又轟隆隆而去。
“來者哪位將軍?”湖邊山丘後飛出一騎遙遙高喊而來。
百騎隊風馳電掣般捲到面前,護衛將軍亮出一支碩大的青銅令箭高聲答道:“國君特使到!你是何人?樓緩將軍何在?”
“末將中軍司馬。既是特使,請隨我來。”騎士一圈馬翻身飛馳而去。
翻過一個山頭又一道山谷,遙遙見前方山腰有影影綽綽的紅色身影,及至到得山下,卻是一道極爲隱秘的山谷:面向大湖,背靠羣山,除了南面谷口,別無進出途徑。中軍司馬在山下勒馬拱手道:“騎隊在山谷避風處暫歇,請特使大人隨末將登山。”騎隊將軍冷冷道:“該當樓緩將軍下山纔是。”趙雍一擺手:“休得多言,只兩人隨我上山,馬隊紮營造飯。”騎隊將軍向百夫長低聲叮囑幾句,與另一名騎士丟下馬繮大步跟在趙雍身後上山。
將及山頂,一片密林橫搭在山腰,走進密林,又是一處極爲隱秘的山坳,一頂半舊的棕色牛皮大帳篷紮在突兀的山崖下,帳外釘子般挺立着六名長劍甲士。趙雍一看便明白,樓緩肯定要在這裡謀事,正要舉步進帳,身旁中軍司馬一聲高報:“國君特使到——”話音落點,一人腳步急促出帳,卻又驟然停頓在帳口。
“君上?”大將愣怔間深深一躬,“雁門將軍樓緩,參見君上!”
趙雍哈哈大笑:“樓緩將軍,未告而來,唐突了。”
“君上巡邊,豈有唐突之理?君上請。”一臉糙黑兩鬢灰白的樓緩肅然側身拱手,將趙雍請進了大帳。趙雍剛繞過帳口木屏,便聽轟然一聲:“參見君上!”一看之下,四員大將與四名軍吏整肅站在帳廳。趙雍笑着擺擺手:“軍中無全禮,坐了坐了。”指點着道,“你是趙莊,你是韓向,你是胡笳,你是李鳶,對麼?”四員大將見在邊地只有三年軍旅的國君竟還記得他們,自是分外興奮,齊齊應了一聲:“謝過君上!”
此時,樓緩已經吩咐軍務司馬上來了酒囊乾肉。趙雍接過酒囊咕咚咚大飲了半袋,嘖嘖笑道:“如何有三分胡人馬奶滋味兒?”
“君上,”樓緩笑了,“草原寒冷,兵士缺酒不過勁。趙酒太烈,肚腹無食不能痛飲,吃飽了更不能多飲。軍士們便將馬奶摻酒,既難得醉人,又當得飢渴。時日長了,軍中酒都成了馬奶加趙酒。君上若要趙酒,我差軍務司馬回雁門關拿來。”
“不不不。”趙雍搖着手又咂咂嘴,沉吟間不禁突然拍案,“使得使得,大是使得。”
“君上飲得就好。”樓緩輕鬆地笑了。
趙雍自顧一口氣道:“草原之上,馬奶多多,何不就地釀造馬奶酒?既省趙酒迢迢運送,又增軍士體力戰力,豈非一舉兩得?遠途馳驅,但有兩三袋馬奶酒幾塊醬幹牛肉,何愁飢渴?強如這趙酒摻馬奶,既費事勞神,又不足供給。”
“君上大是明察!”幾員大將搶先呼應。
“君上,”樓緩目光閃爍着思忖着,“馬奶酒本是胡人之物,少許入軍或可,若做常用,且不說國中如何,只怕中原列國要譏諷趙人化入蠻夷了。”
“鳥!”趙雍粗豪地大笑,“你等但說,馬奶酒合用不合用了?”
“合用!”四員大將異口同聲。黝黑粗壯的李鳶昂昂道:“真正的馬奶酒給勁!胡人叫馬奶子,酸甜濃稠後勁足,健胃活血滋補強身,兩三大碗下肚,任甚不吃也撐他兩天兩夜。誰個敢說不合用?”趙莊跟上道:“馬奶酒比中原酒好做多了,根本不用釀製窖藏,只將馬奶收入皮囊攪拌幾日,但出酸味便是馬奶子。若再摻得幾兩趙酒攪拌,馬奶子生出些許酒香酒辣,更是帶勁!”韓向搓着手興奮接道:“當真大做馬奶子,連軍糧都省去一半。”“雁門關老弱婦幼也都有得事做,皮囊也不空了。”胡笳高聲追了一句,帳中鬨然大笑。
“方便合用,好處多多,還怕個甚來?做!”趙雍看着樓緩笑了。
樓緩見國君依然不改軍旅粗豪,頓時心生感奮慨然拱手道:“君上如此膽魄,樓緩何能裹足不前?明日臣分派下去,大做馬奶酒!”
щщщ✿ тt kan✿ c o “便是這般。”趙雍雙掌一拍,“近日我常思忖:胡人無常根,卻能生生不息地與我糾纏,其中必有強勢所在處。別個不說,這馬奶子便是中原所不及,緊要時連埋鍋造飯也省了。你等說,若沒有這馬奶子,胡人能不帶輜重餓着肚皮千里馳騁奔襲大掠麼?而我軍但動,便是糧草先行,飛騎追過三日便沒了接濟,這茫茫草原,如何咬得住胡人?”
“君上大是!”瞬息之間,樓緩並幾員大將頓時目光炯炯。國君雖然年輕,洞察大勢分明是目光如炬。馬奶子這件事,軍旅將士看來只不過是順應自然的尋常事體,國君卻能說出如此一番根本道理,委實教人信服。
“此等事日後再說。”趙雍一揮手,“樓緩將軍,看來你要給胡人謀事?”
“稟報君上,”樓緩正色拱手,“每年八月,三胡都要南下大掠,岱海東西兩側是必經之道。我與諸將計議:擬在岱海兩側山谷埋伏輕騎八萬,一舉重創胡人。”
“這番要打狠!”趙莊咬牙切齒地補了一句。
趙雍點頭笑道:“好!算我有幸趕上了。此戰若能大勝,趙國必能鬆活三五年。”
方略議定,日已暮色。君臣馬隊在月升岱海之時隱秘出谷,到得草原放馬奔馳,不消一個時辰進了趙長城回到雁門關。次日開始,樓緩開始了調遣兵馬,雁門關軍民也同時開始了大做馬奶子。在滿城新鮮好奇的笑鬧喧嚷中,濃郁的馬奶子味沿着長城瀰漫開去了。趁此時機,趙雍率百騎隊星夜奔赴東北方向的平城,在平城巡視三日,又南下沿着治水河谷東進二百餘里直達於延水。進入於延水河谷,趙雍馬隊隱蔽歇息一夜,次日清晨出谷,變做了一色的騎士便裝,儼然一支地道的中原馬商騎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