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風雨如晦_二 咸陽大市爆發了驚心動魄的商戰

二 咸陽大市爆發了驚心動魄的商戰

三日之後,咸陽舉行了隆重的新君即位大典,太子嬴柱即位稱王,史稱秦孝文王。

特急王書星夜頒行郡縣山鄉,曉諭國人“新王當承先王之志,力行秦法強國之道,凡我大秦臣民,皆當戮力同心勤奮治災奉法耕戰,勿得懈怠!”王書的最後一行是“邦國災異,先王國葬延遲於秋種之後,大黼免行,民耕不服喪,國人體察之”。隨着王書,非但郡縣官吏匆匆趕赴關中受災村社,便是咸陽國府的一班經濟大臣,也在綱成君蔡澤統領下悉數趕赴郡縣官署督導治災。

王書官吏接踵而至,關中老秦人精神頓時一振。

誰都知道,天下萬事國喪爲大,更不說老秦王這般戰國在位最長的明君英主薨去,理當更爲隆其葬禮了。魏國那個魏惠王在位年數比老秦王還少着幾年,喪葬大鋪排驚動天下。其時魏國暴雪異災,大雪深及牛眼,大梁不少城牆也被壓垮,根本無法出葬。魏國新王(魏襄王)非但不思救災,反而徵發民衆修築棧道,要數萬精銳的“魏武卒”輪流擡惠王靈柩進山。若非惠施冒險智諫,說天降大雪是先王思念大梁魂靈盤桓不去,該當留住先王靈柩待來春安葬,魏國庶民便要大大受苦了。兩廂比較,秦國新王奮然即位行政,將國葬延遲到救田秋播之後,且將服喪官員大半差遣到山鄉村社治災,原本已經是開曠古之先例了。然更令老秦人暖心的是,民耕不服喪與大黼免行這兩條。“民耕不服喪”,是秋播耕作期間百姓不用穿戴累贅的麻衣喪服。“大黼免行”,是免去了舉國痛飲大咥以慶賀新王即位的大禮。大黼,原本是春秋之前的古禮。其時酒肉稀缺,尋常時日不得飲酒食肉,國有大喜之事,天子方纔下書賞賜朝野臣民大吃大喝一頓,是爲大黼。就實說,大黼之日天子只象徵性地賞賜些許酒肉給諸侯。到得村社鄉野,一片肉一碗酒也不會有了。然大黼既爲國之大禮,庶民百姓又不能不行。於是,痛飲之酒與糧肉菜蔬便要村社自籌,實際是老百姓自家吃自家而已。戰國之世大黼雖不再拘泥,然在新王即位這等大事上,各國大體上還是要國人大黼慶賀的,形式也依然與古禮無異,仍然是老百姓自家吃自家。如此一來,大災之年若行大黼,百姓自是苦不堪言了。如今新王將這雖屬虛應故事然卻是即位大禮不可或缺的“賞賜”也給免了,分明是體恤村社災後乏糧乏貨,庶民豈能不思之念之。感奮之下,秦川庶民聞書即動,連夜舉着火把下田開泥鬆土。次日清晨,各村社的牛車隊便拉着湊集起來的各色土產擁向咸陽大市,要換回農具食鹽與最要緊的麥粟菽種子。

誰料這一夜之間,咸陽的尚商坊大市陡生波瀾,糧價物價一夜飛漲,種子價更是驚人!昨日還是一皮一石糧,一錢一隻鏵,依着今日行情,一里湊集的百十張熟牛皮才能換回一石種子,五十枚秦半兩錢才能買來一隻鐵鏵頭。

老秦人怒不可遏!叫罵奸商的喧囂聲浪淹沒了整個尚商坊。不知誰個一聲喊打,憤怒的人羣潮水般爆發,颶風般捲進店鋪貨棚砸了起來。六國商社的東主與大執事們卻一個也不閃面,只有小執事領着僕役們拼命關門收貨,一時之間,十里尚商坊前所未有的大亂。

正在此時,一陣低沉犀利的牛角號響徹大市,一隊護市鐵騎簇擁着一輛軺車直衝尚商坊的市令臺下。立即有人高喊起來:“官市巡市了!舉發六國奸商!”聲聲傳開,憤怒的老秦人們轟隆隆捲了過來,高喊着:“奸商擡價!依律腰斬!”將市令臺圍得水泄不通。

號角又起,一個精瘦黝黑的中年人利落登上高臺。人海一片驚天動地的聲浪:“官市行我秦法!沒收奸商!腰斬奸商!!”接連三聲靜軍長號,人海才漸漸平息下來。精瘦黝黑的官市丞洪亮蒼勁的聲音迴盪開來:“老秦人聽了:沒貨腰斬,是秦法對秦商。六國商賈乃客商,不能以秦法治罪!這是商君老法,行之百年,我秦人不能亂法哄搶,更不能砸店傷人,但有違犯,依法嚴懲!”人海一片死寂,顯然的憤怒化成了清晰可聞的粗重喘息,猛然有人高喊:“奸商坑秦!天理不容!法不行理行!”立即有人接喊:“甚個官市!新王救災,容得你袒護六國奸商!”眼見人海騷動,精瘦官市丞連忙插斷高喊:“商事商治!本官市得報:咸陽百家秦商聯手,南市大開!種子農具六畜應有盡有,國人只到南市買貨,莫誤了搶種大事!”人羣靜得片刻,驟然山呼海嘯般吶喊一聲“萬歲!”隆隆擁出尚商坊,擁向毗鄰的咸陽南市。

咸陽南市,實際是秦市中最大的農市。

“南市”之名,是老都城櫟陽時便有的。秦人感念商鞅變法時在櫟陽南市徙木立信而開新法,在遷都咸陽之後,仍將這片坐落城南的大市叫做了南市。南市與商街不同,緊鄰城牆,佔地方五里,沒有店鋪而只有連綿不斷的各種貨棚,雨天可拆晴天可撐,牛羊馬匹等六畜可直然轟趕到市內貨棚下交易。雖是粗放,卻最是適合農家交易,漸漸變成了與城內長街商家不同的農市。尚商坊在東南,南市在正南,中間隔着一片兩百多畝地的樹林。這片樹林原本是南市的六畜交易地,六國大商們不耐其臊臭瀰漫,屢次與秦國官市交涉。張儀爲相時要連橫破合縱,爲了吸引六國商賈,下令將六畜交易地內移,原地種起了一大片蒼蒼林木,將南市與尚商坊隔開。秦法雖從來沒有過不許六國商人進入南市的禁令,但六國商賈卻因鄙視南市粗俗村臭,從來不入南市設棚。於是,這南市成了秦國農事商人與南下的林胡匈奴商人的集中地,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在這裡大行其道大得其樂,活生生一幅遠古交易圖。老霖雨以來,胡地商人南下受阻,關中秦人陷於泥濘,南市貨棚收斂,行市大爲蕭條,纔將老秦農人逼進了平日極少涉足的尚商坊。如今聽說南市大開,當真是大喜過望,丟下六國商賈潮水般涌進了南市。

今日南市大非尋常。人潮一近市門,便有官市吏員沿着人羣來路飛步高喊:“糧貨天天有!魚貫進市!勿得擠撞!”老秦人奉公守法已成習俗,見官府吏員如此敬事宣法,更聽說糧貨天天有,蜂擁漫來的人海沒了慌亂漸漸整肅起來,放慢腳步禮讓老幼,緩慢有序地魚貫進入了南市高大的石坊。石坊口又有吏員輪流高喊:“進市者依次買貨,而後由南三門徑直出城!給後來者騰地,勿得逛市逗留!”進得市內,各色貨棚連綿迴旋,一應農家物事如山堆積,鐵鏵頭粗海鹽便宜得與六國商賈大賤賣時一般價。更有兩樣令人心跳,那露天六畜市的胡地牛羊馱馬一眼望不到盡頭,斗大紅字標明各色種子的糧櫃滿當當金燦燦晃人眼目。但凡農人,一搭眼便看出這等飽滿乾燥的顆粒決然是上好的種子。

市內每座貨棚外都站着兩個官市吏。一個吏員向不斷進棚者每人發放一隻蓋着火漆印記的白色竹牌,一個吏員反覆高聲叮囑:“官市有令:以白竹牌烙印爲憑據,每人可進市三日!糧貨足量,無須驚慌。”貨棚內更是不同尋常,種子與粗鹽兩種人人必買者都是打好的粗麻包,種子百斤一包,粗鹽五斤一包;犁鏵耒鍬杴等農具,則一律拴着一根便於攜帶的粗麻繩;進市者自己帶來貨換貨的物事,則商家一律不還價,只按老秦人一口開價爲準;以錢交易者,則無論錢之國別種類一律照收,若有家藏祖傳之古錢,則以主人一口價以秦半兩折算。如此等等,道道關口有疏導有法程,買賣流水般快捷順當。暮色降臨之時,南市人海已經消散,空蕩蕩的貨棚只剩下了癱軟在地大喘氣的官市吏員與商家執事。

“嗚——”的一聲牛角號,南市中央的市令臺傳來精瘦官市丞熟悉的洪亮號令:“白日當值者撤出!夜來當值者進市,清棚上貨——”隨着號令,白日吏員執事們拖着疲憊的雙腿蹣跚挪出了各個貨棚,聚集到南城牆根下幾座冒着炊煙的帳篷去了。另有一隊隊精神抖擻的吏員執事從帳篷中擁出,提着風燈大步匆匆地散進各個貨棚,清理白日狼藉,收拾修葺破損,叮叮噹噹一片忙碌。一彎新月剛剛掛上北阪林梢,隊隊牛車連綿不斷地川流進市,火把風燈伴着隆隆車聲,直是大戰前的軍營一般。

朦朧月色下,一輛垂簾輜車輕盈地飛進了南城牆下的帳篷區。

輜車在一座燈火通明的大帳前咣噹剎住,車簾剛剛掀開,精瘦的官市丞匆匆大步到了車前一拱手道:“呂公來得及時,在下正欲就教。”一身本色麻布長袍的呂不韋推開了官市丞要扶他下車的手,搭着車廂一步跳下笑道:“足下倒是精明,我想暗自踏勘一番也不行了。”官市丞嘿嘿笑道:“在下軍輜營出身,車馬聲瞞不過我。呂公請!”

進得大帳,呂不韋見中間一張大案上兩名吏員正在埋頭撥着算柱清賬,笑問一句:“今日進賬如何?虧了盈了?”官市丞頓時沒了笑意,挺身拱手道:“稟報呂公:今日虧十萬錢上下。在下以爲,當調出官市庫金支撐,否則進貨難以支付。”呂不韋從容坐進另案悠然一笑:“開市首日虧十萬,足下不能承受麼?”官市丞連忙道:“進貨付錢是硬理,與在下能否承受無干。”呂不韋道:“官市庫金是國財,非山窮水盡不能動用。自今夜起,大宗進貨暫不付錢。小宗進貨,皆由西門老總事支付。”官市丞吭哧片刻紅着臉道:“恕在下直言:兩法皆不可爲。大宗不付錢不可,小宗私易更不可。此等經商,秦國官市未嘗聞也。”呂不韋淡淡道:“商事如戰,足下如將,只依照將令行事,無須論是否。”官市丞將士般“嗨”的一聲,又直剛剛拱手道:“敢請呂公示下:明日物價幾何?”呂不韋目光一閃笑道:“足下也是老官商,以爲該當幾何?”官市丞昂昂挺胸道:“今日已虧,明日當盈!在下以爲明市當提價三成!老秦人與國府一心,斷無怨言!”呂不韋一聲嘆息:“可惜也!有足下這般官市,難怪秦國百年無大商。官商如此拘泥,能做得邦交大商戰麼?”官市丞一臉坦然道:“商事非國本,能周流財貨使民度日足矣!做忒大甚用?”呂不韋冷冷一笑:“甚用?秦國若有大商,抑或官商能事,豈有尚商坊亂秦之事?若你等者,幾時明白商戰可救國,便是出息也。”官市丞頓時紅了臉道:“商賈奸詐,坑民爲本。果能救國,耕戰何用!”呂不韋不禁又氣又笑拍案:“嗚呼哀哉!商海有鯤鵬,何足於一個小店東道哉!”官市丞終於不耐,一拱手道:“呂公只說市價,在下不想爭辯商道。”

“好!”呂不韋斷然拍案,“明日落價三成,與尚商坊平齊!”

“豈有此理!”官市丞大急,“尚商坊今日猛漲,明日如何能猛跌?”

“只怕還要跌。你只記住:他跌我跌,始終低他一成價!”

“!”官市丞愣怔得大張着嘴巴說不出話來。

呂不韋走了。官市丞立即飛身上馬急奔王城。嬴柱立即在前殿召見了擂鼓緊急求見的官市丞,然聽得幾句便沉下臉插斷道:“秦國市易,悉聽先生決斷,不得越過先生奏事。”說罷不待官市丞回話徑自走了。官市丞沮喪之極,怏怏回到南市的臨時官帳打起精神趕緊巡查接貨情形,生怕明日過不得大關。大棚接貨吏員興沖沖回報說,今夜的大宗貨主特意申明貨金不收,兩月之後一併結算,進貨天天不斷。小棚吏員也是滿臉堆笑,說西門老總事當場兌錢六十萬,言明借給官市,兩月後要討一分利。官市丞又驚又喜,雖一時說不清其中奧秘,卻頓時對呂不韋心生敬佩,一揮手高聲道:“呂公有令:明日跌價三成!他跌我跌,始終低他一成!牛他一程!上貨——”

南市的風燈火把徹夜未息,嗨喲嗨喲的號子聲直到東方微明才平息下來。

次日清晨開市,果然情勢大變。尚商坊六國大市一口氣猛跌到南市物價的四成,各國商社的大小店鋪紛紛張掛出“楚國上等稻種”、“齊國上等海鹽”、“韓國精鐵鏵”、“魏國上等麥種”、“趙國上佳菽谷”、“燕國大麥黃粱”等等不一而足,旁邊斗大紅字的長幡顯赫標明:“平價六成,大跌四賤賣!”老秦人縱然厚道,也不禁對這些尋常大名赫赫無法企及的糧貨佳品以如此賤價出售怦然心動。畢竟,買便宜物事不犯法,且當此艱難救災之時,何樂而不爲?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尚商坊開市一個時辰,南市的人潮便嘩啦啦流到了尚商坊。

六國商賈昨日被秦國官市大閃一跌,人人懊惱家家憤然。他們無論如何想不到,最不善經商的秦國官市竟敢以低價搶市,竟敢與山東大商羣較量商戰。六國戰力不如秦,也是無可奈何,然六國商人是驕傲的,能進入秦國咸陽的六國商人更是驕傲的。他們非但家家都是累代經商實力雄厚的大商,且入秦掌事者個個都是應變能才,人人都有國事意識。秦國官市一搭手,尚商坊立即覺察出一個大好商戰機會到了面前,若能趁此機會一舉攪亂秦國或使秦國大大衰弱,豈非爲飽受欺凌的山東六國除了虎狼之害?楚國大商猗頓氏的第六代公子立即出面邀集六國大商聚會商討對策,大商們備細分析了情勢,一致以爲秦國之勢兩難:秦法不賑災,不能無限度低價出貨;秦國要救災,得靠六國商旅周流糧貨;目下秦國大

開所有關隘通道,免去了關隘稅金便是明證;只要全力運糧,在糧戰上給秦國當頭一擊,必能在商戰中爲六國復仇。

“諸位同道,目下秦國朝無大才,野無大商,正是商戰良機!”英氣勃勃的猗頓公子奮然高聲,“在下之謀劃是:我等戮力同心,但能保得旬日糧貨飽滿,一俟秦國官市糧貨不濟,尚商坊當即猛漲,打他一個軟肋閉氣!其時秦人鼓譟,無能之新秦王與迂闊之蔡澤束手無策,六國趁勢出兵,縱是不能滅秦,也當迫其城下立盟,安我六國,復我國恨家仇!”

“萬歲!商戰復仇!”六國大商們雖然誰也沒想到一場原本尋常的買賣交易能驟然變爲六國商戰復仇,然經猗頓公子一番慷慨說辭,皆覺果真如此。山東六國哪國與秦國沒有血戰之仇?哪族沒有戰死者?血氣鼓勇之下,自然是奮然同聲地贊同了。

尚商坊一跌價,秦官市立即接到呂不韋密令:一應官市吏員悉數脫去冠帶,換做商人常服當值;貨棚掛起各小國商社與胡商的招牌望旗,物價再跌一成半!片刻之間南市景象大變,黑衣吏員蹤跡皆無,貨棚盡皆張掛起衛陳薛曹鄒等小國商社的望旗,各色服飾的商家執事們紛紛衝出石坊追着離去的人羣高喊:“秦人聽了,秦國官商退市,貨棚悉數盤給了新主!我等跌價四成半,足色糧貨了——”

如此一喊,老秦人們先是驚愕,繼而大覺坦然。直娘賊!有你等殺價濟秦,秦國落得省點兒錢財糧貨,官市退得好!爺爺只是兩頭跑,看你狗日的誰個先趴下!秦川庶民不少人原本尚有歉疚之心,不忍丟下本國官市去湊尚商坊,如今心結大開,奔走相告兩市奔跑,專找那半成落價的便宜。消息風一般傳開,關中老秦人大爲興奮,除了精壯男丁整田秋播,老幼女子絡繹不絕地趕着牛車奔赴咸陽搶市。一時間秦川八百里牛馬載道笑語喧譁日夜不絕,老秦人不亦樂乎。

商戰大勢一成,兩市欲罷不能,索性開了夜市鏖戰。三日三夜,糧貨價格半成半成地跌到了平價的兩成,直如賠本送貨。在這個商家心頭滴血的價口,雙方整整咬住了一日一夜未動,誰也不跌不提地耗着。這當口撐的是存貨,誰在此時因無貨而收市,誰就會血本無歸!畢竟,商家跌價的真正圖謀是撐到谷底猛然提價,而後十倍百倍地撈回,誰肯甘心在賠出血本之後不等回收而嗚呼哀哉!

呂不韋敢打這場大商戰,除了自身尚有些許本錢,便在於兩座堅實的背後靠山:齊國田氏與趙國卓氏。早在老霖雨初起之時,呂不韋未雨綢繆,派出西門老總事奔赴臨淄,派出莫胡奔赴邯鄲,分別與田氏家族與卓氏家族立好了協約:入秦貨金暫欠,結市後利金兩成。此時田單已逝,其爵位由長子一支承襲,其商事由田單的一個頗有才氣的庶子承襲,與呂不韋素來交好。趙國卓氏則是老卓原的次子執掌商事。兩方接信都是哈哈大笑,二話不說應承下來。商戰一開,非但齊趙糧貨絡繹入秦,兩方還分別聯絡了許多素有來往的胡商入秦,一併連牛羊六畜市也解決了。然齊趙畢竟路途遙遠,尚商坊縱有自家商社也不能公然調貨,撐到第四日眼看有些乏力不濟了。按照嬴柱的書令,原本可以調動府庫財貨撐持。然則如此一來,這場商戰在秦國朝野的地位便會大大降低,呂不韋的分量也會大減,更會引來日後無窮盡的呂氏是否假手國庫變相賑災以成私名的爭辯,朝野信任何在?唯其如此,不到萬不得已,呂不韋絕不會使秦國府庫捲入這場商戰。

這日夜半,坐鎮南市的呂不韋一番思謀,突然問得一句:“咸陽新莊存錢幾多?”西門老總事張口便答:“餅金五萬,秦半兩六十萬,列國錢三十萬。”呂不韋目光大亮,一拳砸到案上:“全押上去!賭了!”西門老總事大驚:“開賭?先生失心瘋了!”呂不韋一陣大笑,低聲耳語一陣,西門老總事不禁猛然拍掌:“好謀略!老朽也賭了。”

呂不韋立即召來官市丞秘密部署,連夜分頭行事。天色拂曉時分,萬千年輕力壯的老百姓擁進了尚商坊大市,清一色現金現錢買貨,動輒一車半車,似乎人人都是大戶人家子弟。其時商家買賣,買主但有個住處,賒賬便是常事,雖然最終絕大部分都能收回,老秦人更是一有錢主動了賬;但商家還是最喜歡現金現錢現了賬,如此自然有了對現錢交易的種種讓利規矩。如今現錢買貨者如潮涌來,縱不讓利,想當場提價卻是萬萬不能。依着古風,買主來時價若想當場猛提,便是“盜商”,買主非但可立時砸店殺商,同行還要指斥該商爲害羣之馬。因瞭如此,六國大商們沒高興得頓飯時光,便覺察出了異味,那接踵而來的買主黑壓壓堵在門前,關門不能,提價不能,現時轉移糧貨更不能,萬般無奈只有硬撐。可眼見全部搬上店面的壓倉存貨流水般裝車,誰個不汗流浹背心驚膽戰。到得午後時光,偌大尚商坊的存貨被嘩啦叮噹的金錢一掃而光,六國商人們盡皆鐵青着臉色愣怔在當街,直覺天旋地轉……

“公子公子,秦人有詐!”一個黃衣執事衝進尚商坊大嚷。

“快說!”軟癱在地的猗頓公子有如神助般跳了起來。

“秦人現金買貨,都運進南市入了各家貨棚!”

“曉得了!”猗頓公子長長地噓出一口粗氣不禁咬牙切齒,“非秦人有詐,南市商人有詐!分明是小國商賈聯手,僱了秦人現金清我!諸位說,是毋是!”

“有理!俺看還有秦國官市在後插手!”

“鳥!一羣螞蟻商也敢跟我等抗市,不中!”

“左右血本無歸,公子只說如何整法!”

“中!俺等也來他個六國合縱,聽盟主號令,掠他個空市!”

“聽盟主號令!”尚商坊一聲齊吼。

“好!蒙諸位信得猗頓氏,我做了這隻頭鳥!”猗頓公子慨然拱手環禮一圈,“我之主張:不管秦國官市插毋插手,終究不會上到檯面。只要秦國官府不瘋,商戰終歸是商戰,我等便以商戰方略對之。目下第一回合,我等輸了。然則還有第二、第三回合,我等定然要贏!南市之法叫‘吞吐市戰’,當年李悝在魏國施展過,使列國糧貨洪水般流入魏市。此法根本,在於財力是毋是雄厚。我等盡天下大商,糧貨沒了錢財依然如山!諸位說,如何戰法?”

“買空南市!回頭提價!整!”

“彩——”一聲轟然喝彩,尚商坊頓時活了過來。

不說六國大商一夜忙碌,只說次日清晨連綿牛車馬隊從咸陽四門涌進了南市,卻驚愕地發現南市的所有貨棚都張掛出“上品上價高平價一倍”的大布幡旗,一夜之間從平價的兩成猛漲到平價以上兩成,整整漲了二十成的高價,也是秦法許可的糧價最高點。石坊外的牛車馬隊不禁愕然,徘徊相互觀望舉步不前。終於,一隊牛車咣噹咣噹起步,義無反顧地駛進了高大的石坊。後面的牛車馬隊一陣彷徨,終於相繼跟了上來,絡繹不絕地進了南市。

正當秋高氣爽之時,和煦明淨宛如陽春的藍天下,前所未有的零宗大買賣在咸陽南市喧囂開來。各色買主接踵而至,各國金錢應有盡有,也是清一色的錢貨兩清車載馬馱。因了南市終究是秦國官市直轄的治災市,自這次開市便有入市者每次限量買糧貨的法令。此後秦國官市雖則隱退,南市名義上成了小國商賈的貨棚區,但其市易治災的法度卻始終未變。此法之下,買主不能一次性大宗買貨,而只能一車半車的小宗買。饒是如此,南市貨棚也架不住這牛車馬隊連綿無盡的買糧裝貨,堪堪撐到夕陽將落,南市大小貨棚與六畜大市除了滿櫃金錢,盡皆空蕩蕩了無一物。

秋月朦朧,南城牆下的官市大帳燈火通明。

官市丞彙總了賬目,兩手捧着簡冊瑟瑟顫抖着稟報:糧貨全部售盡,一日得金二十三萬八千,列國錢兩百三十六萬五千三百二十一枚,扣除糧貨本金,獲利足足六倍!官市吏員們正要應聲歡呼,卻見呂不韋臉色陰沉得秋霜一般,不約而同地沒了聲氣。

“諸位但說,南市該當如何應對?”呂不韋沉聲問了一句。

“在下之見,經商獲大利,買賣好做!”官市丞昂昂挺胸高聲道,“目下無非兩路:其一,不與六國鳥商糾纏,用獲利金錢出函谷關大進糧貨,氣死那班賊商!其二,再吞他一次,餓死那班賊商。這是秦國!他尚商坊還敢瘋漲不成!”

“足下差矣!”西門老總事大搖白頭,“六國商旅同氣連枝,關外各市早已防秦,縱然出關也是一個價,第一策不可行。再吞麼,力有不及。誰說六國商賈不敢在秦國漲價?你漲在先,人家漲在後,國府安能一事兩理?金錢不濟,第二策也不可行。”

“索性不理他。”一個老吏站了起來,“兩市低價拉鋸多日,左右秦人秋播也快完了,口糧冬貨也差強夠了。官市不理他,尚商坊要瘋開高價,秦人只不買他糧貨,他能奈何?捱到明年五月夏熟,他那陳糧敢不跌價!”

“不成不成。”西門老總事又是搖頭,“自古糧貨怕壟斷。此次商戰之貨,盡皆百姓日用之物,哪一日沒有交易?農夫縱然有了種子與一兩月口糧,咸陽市人如何度日?秦市沒了糧貨,咸陽國人只能聽任尚商坊宰割,立時危局。”

呂不韋面無表情地轉了兩圈一揮手道:“諸位散了,容我思謀一番。”

官市丞沒有走,過來低聲問:“呂公,要麼進宮,請發府庫。”

“足下少安毋躁,五更進帳便是。”呂不韋一揮手徑自去了。

進得後帳,呂不韋默默啜茶思忖,突然問:“尚商坊糧貨幾多?”

西門老總事一直捧着算柱肅立在旁,聞聲即答:“兩市周流之總量,減去連日賣出總量,目下流入尚商坊糧谷三百萬斛上下,各色農具六畜貨物六十餘萬件;若以平價猛漲兩倍計算,大體要餅金百萬之數。”一口氣所報數字直抵最終行動,這便是久經商海磨鍊的西門老總事。

“連同家財,缺額幾多?”

“缺額……”西門老總事第一次沉吟片刻開口,“五十萬金上下。”

良久默然,呂不韋長噓一聲一拳砸到案上,茶盅咣噹落地。五十萬金,莫說任何一個商人,便是任何一個國家府庫,如何能倉促籌集得起來?若是十年之前,但有旬日之期,呂不韋倒是不畏懼如此鉅額運籌,然如今家財破盡,所餘金錢昨日也一舉投進了第一大吞,再有活錢便是真正的買米錢了,對如此鉅額買賣無異杯水車薪耳。要做,唯一的出路是動用秦國府庫。天意也!呂不韋當真要成於商敗於商了……

“稟報先生,有人求見!”當值吏員似乎有些驚慌。

呂不韋頓時不耐:“甚叫有人求見,沒個姓名麼?”

“他,他蒙着面,不肯說,還不走。”

呂不韋目光一閃。西門老總事立即說聲老朽去看,抱着算柱到了外帳,片刻之間,領着一個細瘦高挑青色斗篷青色氈帽青色面罩者矗在了燈下。

“在下呂不韋。敢問足下何事?”

青斗篷者一點頭不說話,只兩手遞過一支細亮的泥封銅管。呂不韋雙手接過。西門老總事立即遞過開封窄刀。呂不韋劃開泥封擰開銅管抽出一卷羊皮紙展開,眼前兩行古籀文:“有金六十萬入足下秦市,其利幾何?”左下空白處一方流水般陽文烙印!呂不韋目光一亮心頭猛然一顫,一拱手道:“足下是信主還是信使?可願在此地說話?”青斗篷者紋絲不動只輕聲兩字:“無妨。”呂不韋一點頭道:“我需先聽信主一句:何以要入秦國險市?”青色斗篷道:“商道牟利,豈有他哉!”呂不韋道:“官市法度,信主投金當有來路。”青色斗篷道:“井鹽之利取於秦,還於秦。算得來路麼?”呂不韋恍然長噓一聲:“清夫人善莫大焉!”青色斗篷淡淡道:“足下既知清夫人,是成交了。”呂不韋點頭道:“利金但憑吩咐。清夫人有無他求?”青色斗篷輕聲冷笑:“足下果真明於商道。然信主偏偏無他圖,信得信不得?”呂不韋淡淡一笑:“取於秦還於秦,信哉斯言!”青色斗篷者一點頭道:“利金一成。三更首刻,豐京谷口等候交割。告辭。”轉身出帳鑽入一輛兩匹大青馬駕拉的青色輜車,風一般去了。

“這是……”西門老總事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回頭再說。”呂不韋壓低聲音叮囑,“西門老爹立即回莊,喚莫胡一起輕舟去豐京谷口等候。我帶牛車隊隨後從山麓趕來。”西門老總事連忙道:“老朽之見,當帶官市馬隊前往,以防萬一!”呂不韋一擺手道:“突兀之事防不勝防,但憑天意。”西門老總事嗨的一聲匆匆去了。

明月掛上中天,豐京谷口的茫茫碧水橫出一道黝黑蜿蜒的山林剪影。

一隻輕舟劃過,點點槳聲更顯得天地幽幽。咸陽城樓隱隱傳來三更刁斗時,一支幾乎沒有響動的牛車隊沿着山麓駛進了谷口,對面山道一盞風燈悠悠飄來。風燈飄近牛車,領着一隊黑衣人又飄進了山谷。黑衣人羣在月光下忙碌穿梭大約頓飯時光,牛車隊隆隆東去,泊在谷口碼頭的白帆輕舟也

飛一般漂出了幽幽谷口,漂進了滔滔渭水。

次日清晨,尚商坊還帶着昨日的喜慶醉意沉睡在朦朧霜霧之中,便被黑壓壓的人羣牛車圍了個水泄不通。依着秦國法度,尚商坊市門專由咸陽內史派出的一個百人甲士隊護持市易;百人隊駐紮於市門外兩座大帳晝夜當值,除非尚商坊內發生盜劫或爭執事端,甲士不得進入坊內大市;每日清晨卯時開市,卯時之前,買主不得進入石坊之內。今日卯時未到,各色人等牽馬趕車絡繹不絕地興沖沖趕來,在秋霜晨霧中漫無邊際。石坊口甲士反覆呼喊今日歇市,汪洋人羣大起喧囂,呼喊着“治災不開市,觸犯秦法!”“六國奸商不開市!報官市馬隊衝開!”鼓譟起來,聲浪越來越大。

終於,一個早起的山東商人發現了不妙,立即飛跑着沿街大喊起來:“不好了!秦人圍市了!店鋪開門!醒市了——”一陣大嚷,尚商坊驟然驚醒,立即手忙腳亂起來。隨着喊聲,石坊口甲士百夫長也飛步趕到尚商坊市令臺前要找總事們說話,見各商社總事紛紛跑向楚國商社,也飛步趕了過來。

昨日大吞南市,尚商坊人心大快,依着山東六國的商道傳統,夜來聚酒慶賀直到四更。六國商家一致認爲,經此一口大吞,自家錢財雖填進大半,然將南市糧貨一舉清空更是大勝。糧貨盡屯尚商坊,秦人災後越冬只能指望尚商坊,其時漲價幾何皆由我說。南市棚商要反吞翻市,至少須得百萬巨金!不說此等小商財力原本薄弱,縱是加上秦國府庫,倉促間也難以一次湊得如此鉅額金錢,更不說冬期將至商賈凍賬,能拿得出鉅額金錢的六國大商皆在此地,小小南市到哪裡湊錢?如此揣摩之下,六國大商們衆口一詞:縱有吞貨之潮,也在明年夏熟之後,今冬明春,秦人只能任我天價宰割!說到漲價幾何,卻是衆口紛紜,最後還是猗頓公子的“臺階漲法”得衆人一口聲贊同。所謂臺階漲法,是每日限貨,每日一漲,低價少出貨,春荒饑饉漲到十數倍價時最大量出貨。末了猗頓公子呵呵笑道:“我等要做仁義商賈!曉得無?明朝起先歇市一日,若有零星市人小宗零買,只平價即可。後日開市限貨提價一成,一日一成,十日一倍,明春饑荒時漲到十餘二十倍!曉得無?”

“曉得!”衆人一口聲喊了一句楚國話。

“公子神妙!老夫給老秦人來個慢火燉虎狼,中不中?”

“彩——”衆人一聲喝彩又跟聲喊出魏國話,“中!慢火燉虎狼!”

四更散飲,大商們人人扯着沉重的鼾聲進了夢鄉。驟聞秦人圍市,一時懵懂沒了主見。前後忙亂的執事們見到主家張口只兩問:“開不開門?貨價幾何?”商賈們一時沒了主張,又怕自家開市自家定價閃了同道,紛紛奔到楚國商社。猗頓公子剛剛被侍女從夢中喚醒,披散着長髮裹着皮裘兀自愣怔,見商賈們紛紛擁來門廳,思忖片刻咬牙跺腳道:“秦人正在災中,不開市要惹得秦國官府出來。六倍價開市!拼了!”

“不中不中!秦法糧價不得高過平價一倍!六倍犯法也!”

“如何不中!昨夜還說明春漲到二百成!”

“天爺爺!那是臺階漲加春荒!今日何說?秦法無情也!”

“諸位少安毋躁。”猗頓公子冷冷道,“今日說辭,是與小國商賈輪番商戰,與秦國無涉,不受秦法約束!諸位畏懼秦國,我猗頓氏不怕!”回身斷然揮手,“執事聽令:知會坊口甲士隊開市!楚國商社打出望旗,六倍價!”說罷一裹皮裘噔噔去了。

“六倍便六倍!中!誰怕秦國虎狼了!”魏商陡然迴轉,嚷嚷着大步去了。

“同道護持!六倍何妨!俺不怕!誰怕了?”

“不怕!”衆人一口聲呼應了齊國商人的問話,匆匆回到了各自商社。

霜霧方散,日上三竿。官市丞帶着馬隊隆隆趕來時,尚商坊已經開市了。眼見人馬牛車潮水般涌進了近二十丈寬的石坊口,官市丞又帶着馬隊隆隆捲了回去。尚商坊內頓時鼎沸起來,縱六橫三的九條大街分隔出的十個坊區,人羣川流人頭攢動,與蘇秦描述當年臨淄大市的“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各色秦人今日聞所未聞的闊綽,將店口價牌瞄得一眼咕噥一句黑得狠,指點喊出粗糧一石青鹽十斤鐵犁頭三個等等名目,而後搖着錢袋抖出金錢眼也不眨。商賈們原想限貨,賣到午後關市,可昨日吞回的糧貨匆忙間都堆在店鋪尚未庫藏,洶洶人海豈容你中途收市?無奈只有硬撐,眼看着黃燦燦沉甸甸的各式金錢流水般進櫃,心頭直疼得大汗淋漓。

黃昏收市,尚商坊又吐得空空如也。秋風鼓着落葉飄過長街,亂市後的寂靜如幽谷一般。六國商賈們大爲沮喪,顧不得聚集商討,紛紛先縮進店堂盤賬。一番忙碌結算,一吞三吐,大多商家都虧了三四成本錢,誰家生意越大,誰便虧得越多。

“鳥!老夫不服!終不成蛇吞象了!”終於有人吼喝起來。

當商賈們又漸漸聚攏到楚國商社門前時,卻見尚商坊獨一無二的顯赫鐵門已經關閉,猗頓氏商社的銅字也從門額消失了。商賈們立時覺得一股寒氣滲透了脊樑——猗頓氏虧倒竈了?驚訝之餘,神色各異的商賈們進了庭院繞過影壁,卻見正房前一排高車,僕役們正進進出出忙碌着裝車,猗頓公子鐵青着臉站在廊下,滿庭院沉悶得沒有一個人出聲。商賈們這番算是真正看明白猗頓氏倒竈了要關張出秦了,一時大泄了底氣,不禁癱軟在院中。

“中!赫赫猗頓氏原本也是泥熊一個,不經虧也!”

“魏兄好風涼。”猗頓公子提着一支金鑲玉的馬鞭沉着臉走下臺階冷冷一笑,“就實說,我猗頓氏這次商戰虧了入秦六成本金,於猗頓氏總社本金只是三成而已,撐持得住。念得諸位曾經擁戴我爲盟主,猗頓實言相告。此乃家父密書,請魏兄念給諸位。”說罷從皮袋中抽出一支銅管擡手拋了過來。

“中!”魏商接住銅管抽出一張羊皮紙,高聲唸誦起來,“斥候執事業已探明:密領咸陽官市者,呂不韋也!此人多經商戰風浪,未嘗一次敗北,若非方起之時數年全力援齊抗燕,早成天下第一鉅商。此人執秦市欲彰顯功勞,必致六國商賈於死地,兒當關張離秦移商大梁,以避其鋒芒……這,公子何不早說!”

“諸位不來,猗頓還當真不想說。”

“老夫不信邪!一個呂不韋能整死尚商坊?”燕商憤憤然站了起來。

“俺倒是聽說過呂不韋。”齊國商社總事苦笑一聲,“也是神,此人專能絕處逢生。當年田單將軍眼看要困死孤城,派魯仲連尋着了這呂不韋。嗨!從此一海船一海船的糧貨兵器源源不斷。否則啊,那即墨能在樂毅大軍下撐得六年?此等人領市,我等沒轍。”

“鳥!這老殺才如此能耐,奔秦國做個小官市?不信!”

“人各有志。”猗頓公子冷着臉道,“無論呂不韋圖謀何在,只這商戰與我等相關,無關其餘,曉得無?實在說,猗頓倒是欽佩這個呂不韋。君子復仇,十年不晚。諸位若有心志,十年後再進咸陽與呂不韋一見高下。誰受不得這場屈辱,誰留下,猗頓恕不奉陪。”

商賈們誰也不作聲了。但爲大商,都是世代累積的資財,誰敢眼睜睜將祖宗基業拼個精光?連猗頓氏這等天下鉅商都要避開呂不韋鋒芒,誰還當真有心撐持下去?一時人人沮喪,滿庭院默然。

“稟報公子!”一個執事氣喘吁吁跑來,“有,有人求見!”

“求見?”猗頓公子皺起了眉頭,“秦國官市吏?”

“不像。一、一個白頭老人,不說名諱來路,只說要見公子!”

“也好。請他進來。”

片刻之間,一個鬚髮雪白的老人從容進了庭院,對着衆人周遭一拱:“在下呂氏商社總事老西門。見過公子,見過諸位總事。”不卑不亢不笑不怒卻又是一團和氣滿面春風,一看便是老辣商士。

“呂氏商社自是呂不韋了。”猗頓公子頓時臉色鐵青,“他還要如何?”

“公子明察。”老西門一拱手,“老朽奉命前來,是要知會諸位:呂公欲待與諸位聚飲言和,退回諸位本金,並奉送利金一成,了結這場突兀商戰。”

“不中!輸便輸!呂不韋要羞辱我等麼?”魏商總事憤然喊了起來。

“此公差矣!”老西門坦誠拱手道,“呂公所念:秦人突遭天災,官府突逢國喪,朝野措手不及,遲於治災以致生髮亂象。呂公念及商道大義,恐秦人因商家囤積糧貨而難以度災秋種,故而督導南市與尚商坊周旋。如今秦人度災有望,這場突兀商戰亦該平息。呂公念及六國商賈入秦百年,周流財貨有大功,請準秦王退還諸位虧損本金並送利一成,所求處在諸位莫得離秦,如常留秦經商可也。呂公有言:商道無國,唯與百姓生計相連,若囿於邦國成見,失了商家本色也。呂公願以東道之身大宴諸位,以了此次恩怨,實無他意,願諸公明察。”

一席話了,庭院中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不說話。若說開始六國商賈還有憤憤然戒備之心,此刻倒當真難辨真假了。這位白頭老者說得入情入理,神態口吻絲毫沒有戰勝者頤指氣使的驕橫,顯然不會是呂不韋乘勝羞辱尚商坊了。然則戰勝者退還本金又奉利一成,這等事匪夷所思,誰又敢貿然相信?一時人皆狐疑,目光又齊刷刷瞄向了猗頓公子。

“老總事好說辭。呂不韋好器量。”猗頓公子拊掌大笑,“我猗頓氏認了!利金不要,本金收了,留在咸陽繼續商道。諸位認不認?自家說!”

“俺看使得!”齊商總事高聲道,“我等要離開秦國,原本是怕呂公將俺等作仇敵待之。如今呂公折節屈就,要結交俺等,俺等豈能不識人敬?”

“中!只是咸陽尚商坊要大宴呂公纔是!”

“不消說得!人各有份,一起做東!”

“如此謝過諸位!”西門老總事團團一拱手,“老朽便去回覆呂公,明日定聚宴日期。老朽告辭。”說罷從容而去。六國商賈們又是感慨又是迷惘,你看我我看你如噩夢醒來一般。黃昏時還在痛失河山,兩個時辰月亮升起卻又是失而復得,若非天意,豈有如此人生變幻?

夜半時分,呂不韋得到西門老總事回報,不禁長噓一聲,心中大石頓時落地。無論商戰何等獲勝,若百年尚商坊的六國商賈憤然離秦,咸陽的庶民生計便會大爲艱澀。畢竟,秦人不善商事,粗放的南市遠遠不足以周流咸陽大都與數百萬關中老秦人,一旦尚商坊散,今冬明春的度災立時急難。其時無論做何說辭,朝野國人都會不期然將罪責歸在呂不韋身上;縱然新秦王護持得一時無事,呂不韋在秦國朝野剛剛生成的些許聲望一定是蕩然無存,談何後業?這種結局及應對,是呂不韋領着牛車隊去豐京谷的路上想透的。那個神秘青衣人一露面,他便相信這場商戰必勝無疑。下一個難題不是神秘青衣人,而是安定六國商人。他能料定的是,只要冬春度災的大局穩定,朝野任何人都不會計較這場商戰的利金多少。唯其如此,他便能放開手腳處置這個難題。畢竟,商家是以牟利爲根本的。與西門老總事一番精打細算,呂不韋將全部利金做十成分爲四塊:秦國官市一成,神秘的清夫人兩成,田氏卓氏各兩成,尚商坊兩成;剩餘一成依西門老總事說法,該當留給自己以補空虛,因爲呂氏商社的餘金這次也全部填進了商戰。可呂不韋卻斷然搖頭,最後利金全部留着安撫尚商坊。呂氏累萬金錢已去,何在此時小錢?

“六國商賈如此通達,老朽倒是沒有料到。”西門老總事分外感慨。

“通達是通達。”呂不韋臉上浮現出熟悉的微笑,“目下想來,此間根本是秦國人口衆多市力雄厚。我等處置之法倒是次要了。”

“老朽倒以爲,先生處置纔是根本,換做官市丞定然面目全非。”

“謝過老爹獎掖。”呂不韋大笑,“說到底,天意也!”

次日過午,西門老總事領着滿載大箱的牛車隊隆隆進了尚商坊。按照商社逐一退還本金並奉利金一成。六國商賈們感慨唏噓堅執謝絕利金,西門老總事則反覆拜請,商賈們無奈,最終只得收了。

立冬這日,亂市後的尚商坊修葺一新重新開市。各商社總事與資深商賈百餘人齊聚尚商坊最大酒寓洞香春,大宴呂不韋與秦國官市一班吏員。席間六國商賈對呂不韋大是敬服,異口同聲申明:他日呂公但有吩咐,萬金不吝!呂不韋也是感慨萬端,舉爵逐席敬酒痛飲,不待散席醺醺大醉了……令呂不韋無法預料的是,數十年後他被貶黜洛陽閒居,六國大商名士感念他當年義舉,競相趕赴洛陽撫慰探視,車馬塞道門庭若市,爲自己召來了殺身大禍。這是後話。

秋日臨窗,呂不韋方纔酒醒,沐浴更衣後喝了一陶盆陳渲親手燉的魚羊湯,發了一通熱汗,渾身頓時舒坦振作,驀然想起一事,正要對陳渲說起,西門老總事匆匆來報說,秦王召他緊急入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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