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韓楚故地的驚人秘密
五月初,無垠麥田綠黃變幻,隨風起伏波浪翻涌。
這是潁川郡西北部的肥美平原。潁川郡有山有水,汝水、潁水、洧水三條大水由西北向東南橫貫全郡,潁水居中且水量最大。故此,帝國創立郡縣制時,以潁水定名這片肥美的平原爲潁川郡。西北的太室山,西南的魯陽山,在潁川郡原野上如遙遙相望的一對兄弟長久地矗立着。十多年前,這裡是韓國的故土,其肥美豐饒足與東北面的魏國大梁平原不相上下。川防決通漕渠整修之後,潁川農耕大見起色,今歲麥田長勢顯然較往年旺實了許多。麥田一見黃,農夫們撒滿了田疇,黃一片收一片,開始了算黃算割。
時當正午,豔陽高照。道邊田間的農夫們,正在收割一片熟透了的麥田。一個年輕的後生卻是奇異,裸着黝黑的脊樑任憑大汗淋漓,只望着遠處青蒼蒼的太室山咬牙發怔。旁邊田壟一個奮力勞作的老人偶爾直起了腰身,看見後生愣怔不動,壓低聲道:“陳勝!掌工家老剛走,你小子便立木,小心受罰!”後生沒有回頭,恨聲恨氣砸過來幾句話:“傭耕還賣命!又不是自家田疇,勞也白勞!”老人低聲呵斥一句:“你小子閉嘴!不要命了!”說罷向四面遙遙打量一番,見田道無人,方喘着粗氣高聲道,“天正熱,掌工家老不會來,我等樹下歇歇了!”老人話未落點,麥浪中立起了一片草笠一片黝黑的脊樑,紛紛撈起掛在腰帶上的白布用力抹着汗水,高聲嚷嚷着渴死了,疲憊地奔向了田間大樹下的井臺。
“狗日的!若是自家田畝,今年一準好日子!”
“自家田畝?只怕下輩子也是做夢!”
“對對對,說也白說。”汩汩飲水的年輕農夫們紛紛點頭。
“後生們,少說兩句不成麼?”老人捧着水瓢低聲呵斥。
“日後我富貴了,一定不忘你等!”那個叫做陳勝的後生突然喊了一句。
一片鬨然笑聲中,老人苦笑搖頭:“做人傭耕,何富貴也?”
“你個小子要富了,我變狗!”有人高喊一聲。
井臺下又一陣鬨笑嚷嚷:“中!你小子趕緊富貴,做我爹!”
老人沒有笑,嘆着氣搖搖頭:“陳勝這後生,瘋了,瘋了。”
“一羣烏鵲,何能知鴻鵠高飛之志哉!”那個陳勝冷冰冰一句。
農人們驚愕了,哭笑不得地紛紛搖頭,認定這個口出狂言的後生當真瘋了。
老人淡淡道:“都喝飽了,後晌還要趕活。那小子,教他自家做夢去。”
農人們苦笑着,有人提起喝空的大木桶開始搖動轆轤絞水,有人端起方纔沒顧得喝的大陶碗汩汩大飲,又從旁邊竹筐裡撈出一張麪餅大啃。那個備受嘲笑的後生陳勝,則獨自坐於一旁,誰也不睬,兀自出神。
正當此時,炎炎陽光下的田道上,走來了兩個年輕的黃衫人:一個又高又黑又瘦,一個又矮又白又胖,一個帶劍,一個帶傘,很難看出操業身份。井臺下的農夫們一陣騷動,顯然怕是僱主的掌工家老。老人搖搖手道:“沒事。不是掌工家老,是兩個遊學士子。”說話間兩個黃衫人已經來到樹下,白胖者向農人們一拱手笑道:“諸位父老,勞苦了。”神態謙恭又笑容滿面。農人們紛紛拱手迴應:“不勞不勞!先生勞苦哩!”老人起身一拱手道:“兩位先生若不嫌農夫愚魯,敢請歇息片刻。”黑瘦高挑者笑道:“農耕乃國家之本,何敢嫌棄農人父老。我等乃農家士子,正欲求教農事哩。”說罷兩人在井臺石板上坐了下來,連石板的塵土也沒有去撣,顯然不是精細講究的文人士子。農夫們頓時沒了拘謹,各就各位又自顧吃喝起來。老人一招手,一個後生兩手端來兩個大陶碗:“這是新井水,先生中不中?”兩人一笑,立即一拱手接過了大陶碗,同聲笑答:“新井水正好,清涼解渴。”說罷各自端起大碗一飲而盡。飲罷井水,黑瘦者打開隨身皮囊,拿出一個草包打開笑道:“這是新鄭醬肉,清晨買的,沒餿。”旁邊白胖者目光一掃人羣笑了:“差強一人一塊。來,三老做里宰,分給兄弟們。”說罷捧起黑瘦者面前的草包,恭敬地交到了老人手中。老人寬厚歉意地笑了笑,一句話沒說接下了。老人說聲分肉,後生們便一個個從老人面前走過,人各一塊,立即開始了大口撕啃。只有那個孤僻獨坐的陳勝沒有來領肉,目光依舊愣怔地遙望着遠山。
“陳勝,肉!”有後生大喊了一聲。
“多謝,不餓。”陳勝冷冰冰一句,沒有回頭。
“後生苦哩!先生莫怨他不知禮數。”老人歉意地笑了。
黑瘦者一拱手道:“這位兄弟有何苦情,老伯能否見告?”
“他呀,想房,想地,想富貴哩!”一人高聲應答,衆人竊竊鬨笑。
“胡說!”老人呵斥一聲,後生們悄悄地沒了聲息。老人轉身一拱手道,“先生見笑了,方纔陳勝兩句狂話,後生們笑鬧於他,非當真也。就實說,陳勝後生可憐也!耕田沒了,莊院沒了,父母沒了,十五歲便做了孤苦傭耕,八年過去,而今連妻也還沒娶哩!”
“如何?他沒房子沒地?”白胖黃衫者驚訝了。
“他沒有,誰又有了?我等都一樣,能娶妻者沒幾個!”一個後生高聲嚷嚷。
“大秦律法,每丁百畝耕田。如何能沒了?”黑瘦黃衫者大皺眉頭。
“一言難盡也!”老人長嘆一聲,“先生還是莫問的好,說不清。”
“老伯呵,”白胖黃衫者恭敬道,“我等農家士子,揣摩推究的正是農事,相煩說與我等。即或涉及官府,我等士子也當爲民請命,上書郡守決之。”
“一言難盡也!”老人還是一聲長嘆,“說起來,法是好法,官是好官,皇帝也是好皇帝。可法也好,官也好,皇帝也好,管得了白晝,管不了黑夜呵。律法明令,每丁百畝耕田不假,但都叫人撬走了。沒地了,只有給地主做傭耕,掙幾個血汗錢過日子。就說陳勝後生,原先家道多好,自父母兄妹暴死,好端端二百畝肥田硬是被撬走了……命也!奈何?”
“老伯,何謂撬走?”黑瘦黃衫者目光炯炯。
“不說了不說了。”老人站起身大喊一聲幹活,徑自走進麥田去了。
“不能說!”一個後生低聲一句,也匆匆走了。
眼見農人們紛紛走進了麥田,黑白黃衫者沮喪地對望一眼,也站起身來,踽踽離開了井臺。將近地頭,突聞身旁麥田低聲一句:“先生跟我來!”兩人回頭,只見一個身影正俯身田壟麥浪間快步而去。黑瘦者一點頭,兩人立即俯身飛步趕去。片刻之間,前行身影停在了一道廢棄的乾涸溝渠中,兩人也跟着跳了下去。
“足下便是那個陳勝兄弟?”黑瘦者一拱手。
黝黑的光膀子後生一點頭,低聲急促道:“先生果能上書郡守?”
“能!”黑瘦黃衫者肅然點頭。
“好!我說,我不怕!”陳勝胸脯急促地起伏着,“撬走民田的,不是官府,不是商賈,是韓國老世族!潁川郡有三個縣,都曾經是老韓國丞相張氏的封地。韓國沒了,張氏變成了大商,經年在老封地尋機買田,潁川郡一大半土地都成了張氏暗田!農人住的房子種的地,明是自家的,其實都是張氏的!”
“張氏後裔何人?”
“都說是公子張良,長得像婦人,心腸如蛇蠍!”
“爲何不敢說?”
“誰敢泄約,有刺客來,遲早沒命!”
“買地價公平麼?”
“公平個鳥!他說原本便是封地,給你幾個錢已經便宜你了!”
“如此買賣,老百姓也信?”
“他們說,秦人江山長不了。流言紛紛,老百姓知道啥,能不信麼!”
“買賣耕田可有書契?”
“有!是密契。”
“何等樣式?”
陳勝二話不說,轉身幾大步走到一片荊棘叢生的溝岸前,打量片刻俯身刨去,手臂頓時劃出一片血珠。黑瘦黃衫者譁啷抽出短劍道:“兄弟不能帶血太多,你指點便可,我來。”陳勝直起腰大手一圈:“挖開這一坨草木,撬開一方石板。”黑瘦者立即揮起短劍,三兩下貼地掃斷了一大片荊棘草木,而後俯身挖土,動作利落之極。不消片刻,石板顯出。白胖黃衫者立即躍上溝岸望風,說聲周遭沒人。黑瘦者立即將短劍插進石板縫隙,用力一撬,石板翻開,赫然顯出了一隻鏽蝕斑斑的銅匣。陳勝俯身捧起銅匣,突然放聲痛哭:“爺孃魂靈在天!兒子再也不要忍了!”黑瘦黃衫者淚光瑩然,緊緊地咬着牙關不說話。
“這是我門唯一存物。”陳勝擡頭,雙手捧着銅匣交到了黑瘦者手中道,“除了先祖靈牌,便是二百畝肥田六次買賣的密契。陳勝徒然一身,無以供奉先祖,只好出此下策秘密埋藏。先生可將密契帶走。先祖靈牌,敢請先生指定一個穩妥之地,陳勝但有活泛之時,自會相機取回!”
“兄弟赤心,在下先行謝過。”黑瘦者肅然正色道,“兄弟先祖靈牌,我以密封銅匣存放潁川郡郡守處。我交兄弟一件信物,任時皆可取出。”說罷,黑瘦者從腰間皮袋掏出一方小小的圓形黑玉牌道,“兄弟謹記,此玉牌不得示人,只能交於潁川郡守。”
“陳勝明白!”
片刻之間,三人兩道各自消失在茫茫麥浪之中了。
旬日之後,一隻快船從泗水南下,船頭正站着兩位
遊學黃衫人。
從薛郡的泗水登舟南下,比馳道飛馬慢了許多,卻也從容了許多。但遇兩岸農人耕耘整田,快船靠上岸邊,兩士子便與農人們攀談起來。如此走走停停,五七日纔出了薛郡進了泗水郡地界。這泗水郡乃魚米之鄉,其時之富饒遠超江南嶺南與吳越,原是楚國最爲豐饒的淮北腹地。泗水郡北接鉅野澤,南近淮水南岸的楚國故都郢壽,中有彭城、沛縣、蘄縣、城父等等富庶城池,堪稱楚地第一郡。這一日快船過了胡陵渡口行得片時,遙遙一座大城在望。船頭兩黃衫人對望一笑,吩咐船工在前方渡口停靠。
不消頓飯時光,快船靠上了一片濃蔭下的岸邊渡口。黑瘦黃衫人對老船工低聲吩咐幾句,與白胖黃衫人一起舉步登岸,徑直走向距渡口不遠的一座大石亭後的亭署。這是秦時的亭治所在,也就是鄉以下管轄裡(村)的基層治所。秦國郡縣制對鄉、亭兩級基層治所都賦予了另一重使命:同時兼作接待來往公事吏員的驛站,並擔負傳郵公文職事。唯其如此,帝國郡縣的鄉亭治所大都設在水陸方便的渡口道口。兩黃衫人堪堪走近大庭院前的車馬場,便有一個持戈老亭卒迎了過來。
“這是泗水亭。兩位先生可是公務?”
“我等乃潁川郡吏,路過貴亭,欲會亭長。”白胖黃衫人笑容可掬。
“大人稍待。亭長,有官賓!”
“聽見了,來也!”大亭院中遙遙一聲,聲音洪亮渾厚。
隨着話音,大門中走出一人,身材適中面目開朗,頭上一頂矮矮的綠中見黃的竹皮冠頗見新奇,頦下一副短鬚,使輕鬆的臉膛顯得成熟而多智,其步態語調卻給人一種類似痞氣的練達。他臉上掛着自然的微笑,幾乎是一出兩扇大石門就遙遙拱手作禮而來,走到兩人面前三尺處躬身笑道:“大人遠道而來,多有勞苦,小吏有禮。”
兩黃衫人一拱手算作回敬。白胖者笑問:“敢問亭長高姓大名?”
“有勞大人動問。小吏姓劉名邦,字季。叫劉邦、劉季都一樣。”
“劉亭長,我等欲在貴亭歇息兩日,或有公務相托……”
“好說!不歇息沒公務,要我這亭治何干?劉邦絕不誤事。”
兩黃衫人頗爲高興。這個亭長沒有尋常小吏那種猥瑣卑俗唯唯諾諾,既似官風又似俠道的幹練,使人覺得如同面對一個老友一般。兩黃衫人對望一眼,同時點了點頭,說了聲好。劉邦側身相讓,一拱手說聲大人請,陪着兩黃衫人走進了亭院。
這是秦時通行的標準亭院:六開間,三進深,左右兩分。第一進右三間,住六名傳郵騎卒,左三間住一名管郵件的小吏。第二進,右三間是亭長室,左三間是接待過路官吏的賓客室。第三進是後院,庖廚、庫房、馬廄與幾名亭卒等均在後院。一進亭長室,兩黃衫人剛剛坐定,劉邦高喊一聲:“給大人上茶——”話音落點,一名年輕小吏便捧着大盤進來擺上了陶壺陶碗,熟練地斟好了涼茶。黑瘦黃衫者默默飲茶,似乎不善言談的模樣。白胖黃衫者卻與亭長頗爲相得。
“亭長這官兒做得頗有氣象也!”白胖黃衫人頗有讚賞。
“慚愧慚愧!小亭長既管官道傳郵,又管十里之民,事不大頭緒繁。不提着神氣擺佈,還真是亂麻一團哩!”劉邦天生地自來熟,話語叮噹一連串。
“亭長何時退出軍旅?”
“慚愧!在下沒趕上爲國效力,想吃軍糧沒混上。”
“噢?亭長大都是退役百夫長做的也。”
“回大人,”劉邦一拱手道,“簡言之,一個老友舉薦我做了縣府外吏,跑腿辦些小差。縣令見在下尚還使得,適逢泗水亭長三年前病故,就叫在下補了缺。”
“好!”白胖黃衫人一笑,“比老兵亭長做得好。”
“大人誇獎,在下自當銘記!”
“說說正事了。”
“好!公務何事?要否本亭效力?”
“先說小事。我有一宗郵件,要儘快傳往咸陽。”
“多大物件?公文還是器物?”
“一隻銅匣。不大。”白胖黃衫人比劃着,卻沒有回答是否公文。
“大人放心!我泗水亭傳郵從未出過差錯,除非寫錯了地名人名。”
“好!亭長是個幹才。”
“只是大人需登錄姓名、官職、傳郵何物。成例,大人不必介意。”
“那是自然。我乃少府尚書,姓張名蒼,傳郵冊件一函。”
“老二!記:少府尚書,張蒼,冊件一函——”
呼喊落點,庭院立即傳來高聲應答,顯然是一邊複述一邊寫。
“老二,是何官職?”白胖黃衫人有些驚訝。
劉邦一陣大笑:“我的大人也!亭長老大,傳郵吏次之,豈不老二嘛!”
白胖黃衫人撲哧一笑:“奇也!老二?還有老三麼?”
“有!一直到老十二。”劉邦呵呵笑着,“亭員十二,分爲前老六,後老六。前老六是正吏,後老六是亭卒。郵卒、庖廚、馬伕都算,統共老十二。”
“亭長之治不像官署,倒像是江海風塵之門派了。”
“大人有所不知。”劉邦幾分詭秘又幾分嬉戲地眨着亮閃閃的細長眼睛笑道,“殺豬殺尻子,各有殺法。鄉野吏員僕役都是粗人,老二老三一吼叫,又豁亮又明白。我若腆着肚子板着臉,官腔叫傳郵吏,叫庖廚,叫馬嗇夫,不說我煩,粗人聽着也不給勁!有的你叫幾聲他還木着,不知道是叫他。所以呀,索性老大老二老三。嗨!粗是粗,管用!大人可去打聽,俺劉邦做亭長几年,沒出過一件差錯。”
“好好好,管用便好!”白胖黃衫人爽朗地笑了。
“亭長倒是個人物也。”黑瘦黃衫人罕見地說了一句。
敘說得片時,亭長劉邦將兩位官賓安置到了最靠近後院的兩間大房子,說這裡又涼快又幽靜,是亭院最好的住處。白胖黃衫人打趣笑道:“你說最好便最好?安知你不會留着最好的房子給大官住?”劉邦哈哈大笑道:“大人呵,留好房子等大官,那是蠢貨!劉邦要那樣,還不叫唾沫星子給淹死了?我這泗水亭,統共十三間賓客房,誰來了都盡最好的安頓,不獨對大人。說白了,誰來得早誰住得好。要是隻剩最後一間,賓客不滿意,我便給他加派個亭卒侍奉,賓客還是高興。所以呀,人都說,劉邦安房間,人人都喜歡!大人你說,目下天氣大熱,一個賓客沒有,我能將最好的涼快房間空着麼?”白胖黃衫人聽得饒有興致,對黑瘦黃衫人笑道:“這劉亭長是個好商人也!賣貨不惜售,揀好的出手,剩一個不好的,還給你額外好處。有道理有道理,理財經事之道也!”黑瘦黃衫人淡淡一笑道:“夜來小酌一番,亭長意下如何?”劉邦立即爽朗地一拱手:“在下高攀!兩位大人只管歇息,一切有我。”
暮色時分,河畔亭院清風習習。
劉邦將酒案設在了庭院正中。兩位黃衫人一進庭院,不約而同地說了聲好。院中大青磚地面已早早用清水澆潑過幾次,三方蘆蓆三張木案,整齊潔淨又空闊通風,耳聽流水蛙鳴,目望朗星明月,實在是難得的天成村野意趣。案上酒食,是久負盛名的泗水青魚、粳米飯糰、蘭陵老酒。兩位賓客一來,劉邦就一拱手笑道:“這魚是我下水撈的,米是自家人送的,酒是我買的,全與官錢無涉。兩位大人放心吃喝,秦政奉公守法,在下還是明白的。”白胖黃衫人笑道:“吏員住驛站,自家補錢便可請客。說好的我等補錢,如何要你自家勞作了?”劉邦呵呵笑道:“常在水邊走,謹防打溼鞋。亭吏亭卒十幾個,我得自家乾淨纔是嘛。”黑瘦黃衫人不禁拍案讚歎道:“好!奉公守法,亭長有大明!”
說話間三人邊飲酒邊說話,漫無邊際說開去了。兩位黃衫人問民生,問風習,連養魚之法也問了。劉邦事無不答,答無不清,獨特的痞氣語言多見諧趣,院中陣陣笑聲不斷。只說到養魚事,言語利落的劉邦顯得吭哧起來,紅着臉說叨不清,末了索性爽快道:“不瞞兩位大人,劉邦農作不精,老父不待見,老罵我痞子一個。我能出來混事,就是吃了農作不精的虧。慚愧慚愧!”黃衫人不禁揶揄道:“如此說來,劉太公倒是慧眼識人了?”黑瘦黃衫人搖手笑道:“無妨無妨。人各有長,足下做亭長,當得一個能才!”劉邦大笑道:“大人見識,顯是比我那老子強多也!”話未落點,三人一陣大笑。
片時之後,兩位黃衫人不期然說到了民田土地,一口聲稱讚泗水郡物產豐饒魚米之鄉,說若能在此建造一座數萬畝桑園,定然於國家大利。劉邦一聽,臉上有了陰影,連忙問兩位大人是否爲此而來。白胖黃衫人沉吟道:“亭長脾性可人。我等也不相瞞:我等乃少府吏員,特爲查勘皇室桑園而來。”“噢?大人不是潁川郡吏?”劉邦的目光驟然閃爍起來。“這是少府令牌。”白胖黃衫人拿出了一面手掌大的銅牌一亮,月光下少府令三字赫然在目。見劉邦連連點頭,白胖者收起令牌道,“我等前來查勘泗水郡山川田土,欲在此地遴選數萬畝田園,爲皇室建造一處桑麻苑囿,以供尚坊製作絲綢。亭長若能襄助,也算一功了。”
“敢問兩位大人,皇室何以要在泗水郡佔地?”
“人言泗水郡荒田多多,無人耕耘……”
“哪個鳥人胡說!”劉邦猛然一拍大腿,臉色顯然陰沉了。
“亭長是說,泗水郡沒有荒田?”
“豈止
沒有荒田……咳!不說也罷,誰佔不都一樣?”
“公事官話,亭長何須顧忌?”
“這天下事也是奇了!”劉邦憤憤然道,“分明是民田流失,可上有一層流水,誰也看不見那條地河!分明是耕田照常,可人卻說土地多有荒蕪!分明是民失田產,淪爲傭耕與販夫走卒,可人卻說泗水豐饒民衆富足!鳥!誰說得清?”
“所謂地河,敢問其詳。”
“不能說也!”對邦搖頭,“再說,我說了你信麼?”
“唯見真相,如何不信?”
“你便信了,又有何用?那是通海地河,你能填平了?”
“精衛尚能填海,況乎國家?”黑瘦黃衫人目光驟然大亮。
“除非,兩位大人有通天之路。否則,只怕劉邦白搭進去了。”
“亭長請看,此乃何物?”黑瘦黃衫人從腰間抽出了一方物事,直抵劉邦案前。劉邦定睛端詳,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幽幽月光之下,一方黃金鑲黑玉的令牌爍爍生光,中央黑玉上“帝命”兩個白字赫然入目!劉邦死死盯着令牌一動不動,額頭汗水驟然涔涔流下。片刻之間,劉邦霍然起身一揮手:“走!我帶兩大人去見一個人,保你清楚!”白胖黃衫人猶疑笑道:“夜半三更,方便麼?”劉邦道:“不遠。白日還不定能見到人。走。”黑瘦黃衫人一拱手道:“亭長豪傑之士也!我等信了,走!”劉邦領着兩位黃衫人大步出門,一邊高聲道:“老二!招呼着,有人找我,就說到縣府公事去了。”傳郵吏大步匆匆過來道:“明白!老大隻管去,一切有我!”
星月幽幽,一隻小船悄無聲息地順水漂向了沛縣城。
小小船艙中,白胖黃衫人低聲道:“亭長,是到民戶查訪麼?”坐在艙板上的劉邦頗神秘地嘿嘿一笑:“民戶查訪須一個一個問,累你流幾鼻子淚還費時耗日。我帶兩位大人去一個地方見一個人,一次查清。”白胖黃衫人一笑:“一次查清?劉亭長未免大言過甚了,既是地河,官府也沒此等賬冊。”劉邦一笑:“世間之大,無奇不有。有人敢做,就有人知道。既有地河,就有神工。兩大人但放寬心,保你一個鐵證如山。”
船到沛縣西門。劉邦吩咐水手靠在岸邊,自己一步跨上岸去了。片刻劉邦回來,城門下水柵已經悄悄打開,小船從水門輕盈地劃了進去。進城泊好船隻,三人棄舟登岸,曲曲折折向一條小巷走來。在一座低矮堅固的石門前,劉邦舉手叩門三響,而後便耐心地等候着。片刻間大門輕輕地吱呀一聲,一個女人開門驚訝道:“呀!果真劉大哥!快進來。”劉邦側身一拱手:“兩位大人請。”兩黃衫人道一聲多謝,舉步跨進了門檻。
女人關門後快步趨前,一邊向亮燈的正屋喊道:“劉大哥來了!”隨着女人話音,屋內有男子高聲答應,隨即一箇中等身量的微胖身影快步出門笑道:“劉大哥鼻子好長也,如何便聞到我剛弄到的老酒了?呵,兩位是?”劉邦一拱手笑道:“老二,這是少府兩位尚書大人,言語投機,高朋新友!”白胖黃衫人忍住笑一拱手道:“張蒼。夜來叨擾,敢請見諒。”微胖主人謙和地拱手笑道:“沛縣功曹蕭何,見過兩位大人。”
“走!家裡坐,老二有好酒好茶!”
劉邦彷彿是在自己家中一般,熱情豪爽地禮讓着客人。進入正屋,主人蕭何禮讓客人坐定,方纔開門的女人已經捧着大盤斟來了涼茶。蕭何笑道:“此乃震澤春茶煮的,清涼敗火,多飲無妨。”女人是一個溫潤賢淑的少婦,嫺雅有度地斟好茶便退了出去。
“兩大人先飲茶,我與老二在後屋說幾句話。”
劉邦向兩位客人一拱手,然後拉着蕭何去了後屋。兩黃衫人打量着這間小廳,同時微微點頭讚許。廳中除了三方几案,便是四個特大的竹製書架,竟然碼滿了簡冊。顯然,這個豐厚慈和的縣吏,定然是個頗有學問的能吏。在這片刻之間,劉邦蕭何從後屋走了出來,蕭何手中還捧着一個不算小的鐵箱。蕭何將鐵箱放到黃衫人案前,微微一笑道:“尚書大人,這是泗水郡民田暗中買賣之大要,雖算不得明細,卻也有八成憑證了。”
“八成憑證?”白胖黃衫人顯然是發自內心地驚訝了。
“此等買賣,已經遍及楚地了。”蕭何淡淡緩緩的語調中顯然蘊藏着一種幽深的鬱悶,打開鐵箱,拿出了厚厚一大本黑乎乎的劣質羊皮紙大冊,從那新舊不一的書脊縫製針線上可以看出,這本大書是反覆拆裝的。蕭何又捧起鐵箱反轉一扣,一大堆寬大的竹簡嘩啦傾倒在案上。蕭何指點道:“兩大人且看,這本賬冊是田產交易目次,這堆寬簡是少許密契。整個泗水郡,民田流失總數大體在百萬畝上下,佔全部民田的七至八成!”兩黃衫人一時驚愕,打量着一大堆聞所未聞的物事默然了。黑瘦黃衫人拿起了一支寬大竹簡,面色沉鬱地端詳着。竹簡只有兩行字,比尋常買賣田產的書契簡約了許多。
民周勃賣田百六十畝於項氏 勃戶以田主之名爲傭耕
不告官 不悔約 若有事端殺身滅族
年輕的黑瘦黃衫人緊緊握着竹板的大手微微顫抖着,喉頭噝噝喘息着:“這位周勃,兩位熟識?”劉邦憤憤道:“豈止熟識?不是蕭何兄弟,周勃早餓死街頭了!耕田全被強買光也,了無生計,只好給人做喪葬吹鼓手!”說着拿起了一支竹板,“看!還有這個樊噲,地賣光了沒法活,只好屠狗賣肉,整日混個肚兒圓都難!一家老小更是半飢半飽!不說了不說了,黑殺人!”
“冒昧一問,足下一介小小縣吏,何以能蒐羅到如此多秘事?”
見白胖黃衫人似有疑慮,那個沉靜的蕭何冷冷一笑,眼中突然閃射出奇特的光芒道:“秘事?對你等廟堂大員而言,是秘事。對村夫,對縣吏,則是大太陽下人人看得雪亮的明事!蕭何不過有心,記下了聽到見到的每一筆賬而已。你若還想細究,蕭何可以給你講幾千幾百個血淚故事。”
黑瘦黃衫人離座起身,深深一躬道:“功曹真天下良吏也,後必有報。”
蕭何連忙也是一躬:“在下在民知民而已,豈有非分之想哉!”
劉邦一捋短鬚笑道:“大人,你說皇帝能堵住這道地河麼?”
“亭長慎言。”白胖黃衫者臉色頓時一沉。
“大人且莫多心。”蕭何道,“我等決不會對他人言及。便是今日之事,若非劉亭長親來,蕭何絕不會和盤托出。大人,對劉亭長,對在下,這都是殺身之禍也。我等一念,無非盼天下太平,使耕者有其田,民得以溫飽也!……劉亭長,也是被奪地之家……”
“如何如何,亭長家的地也奪?”白胖黃衫人又是一驚。
“亭長?嘿嘿,在項氏眼中連條狗都不如!”劉邦憤然拍案了。
“劉亭長也是有苦難言也!”蕭何一嘆,“劉家原有兩百餘畝好田。亭長父親劉太公,是十里八鄉間聞名的忠厚長者。因了這泗水郡的彭城六縣原本是項氏封地,那項燕雖則戰死了,可兩個公子項梁、項伯都在,數千族人尚在,財力根基尚在。項氏家老帶着一班當年的私兵,喬裝成商旅專一在舊封地購置田產。誰若不從抑或報官,利劍便在身後。幾年前,項氏商旅逼着亭長老父劉太公賣田,用二十個舊楚金幣,強買去了劉家二百餘畝好田……那時候,亭長還是個浪蕩子。家道中落,他纔不得不出來謀個小吏做了。否則,飯也沒處吃了。”
“我要是皇帝,非滅了項氏!”劉邦面色鐵青一拳砸案。
黑瘦黃衫人慨然一嘆:“害民老世族者,長久不得也!”
劉邦道:“兩位大人,入秋時節,我要領泗水郡幾百人去咸陽服徭役。若還須得找我,就到民伕營。要證據,劉邦蕭何包了!”
白胖黃衫人一拱手道:“記住了!兩位善自珍重,莫被人黑了。”
劉邦哈哈大笑:“黑我?我不黑他算他運氣也!”
黑瘦黃衫人一拱手正色道:“亭長,我本欲親帶這等憑證上路,又恐保管不便。我意,公事路徑更穩妥。我將這個鐵箱用官印封定,敢請亭長派傳郵快馬專送咸陽廷尉府如何?”
劉邦離座慨然一拍胸脯:“絕保無事!出了事我劉邦第一個被黑!”
蕭何笑道:“劉季善結交,有一好友名夏侯嬰,是我縣車馬吏,最是與劉季相愛。若派此人充亭卒飛馬,最是可靠。”劉邦大笑道:“都叫你兜底了,借人跑公事,我想落個能事吏都不行了!”四人一陣笑聲,黑瘦黃衫人朗聲道:“亭長得人,自能成事。好,此事交給你了!”
白胖黃衫人立即動手歸置大書竹簡。蕭何又拿來幾塊舊布將鐵箱內四面塞緊,鐵箱合上猛力一搖,一絲聲息皆無。白胖黃衫人從隨身皮袋中取出一條柔韌的寬帶皮條,將鐵箱渾然裹定;又拿出一個小皮盒,挖出一大塊封泥將箱鎖封成一個略顯凸起的渾圓。黑瘦黃衫者掀開腰間皮盒,取出一方小銅印,不輕不重地摁在了鎖頭封泥上。蕭何一瞥,目光大亮,在劉邦耳邊輕聲說了一句。劉邦卻是隻盯着封泥目光發直。黑瘦黃衫者渾然不覺,解下短劍一摁劍格,劍身驟然彈出,劍根處竟鑲有一隻長條玉印!黑瘦黃衫人一振劍身,玉印正在掌心之中,向印上一哈熱氣,向箱蓋寬皮帶壓下。待玉印擡起,赫然一排紅字撲入眼簾——天字密事失者滅族!
“嘿!”劉邦一拳砸在了手心。
五更雞鳴,天色最黑的時分,小船悄無聲息地漂出了沛縣水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