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滅大臣而遠骨肉 亙古未聞的政變方略
帝國朝廷的殺戮風暴,源於胡亥對趙高的一次秘密訴說。
自從在那個霜霧瀰漫的黎明,寫完“制曰可”三個字,胡亥後悔做皇帝了。
雖貴爲皇子,胡亥的身心卻從來都被自由地放牧着。慈善寬厚的乳母是懵懂的牧人,不涉養育管教的皇室太子傅官署,是這片牧野的竹籬。除了不能隨意闖進法度森嚴的皇城政殿區,胡亥的童稚少年生涯,是沒有瑣細約束的。胡亥是最小的皇子,不若大哥扶蘇,他沒有受過太子傅官署的嚴格教習,沒有進入過任何處置政事的場所,沒有入過軍旅錘鍊,也沒有襄助過政務。如同大部分皇子公主一樣,沒有了母親的教習,沒有了始皇帝親自督令的少年錘鍊,胡亥的心一直空曠而荒蕪。及至做趙高的學生之時,胡亥心中的慾望之樹已經在空曠荒蕪的土地上深深紮根了。胡亥的慾望很實在,便是無窮無盡的享樂遊玩。胡亥的慾望理由很簡單:皇子命當如此,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修習法令也好,錘鍊書法也好,旁觀政務也好,應對父皇也好,對於心如蔓草的胡亥,只是使父皇與老師高興的戲法而已,已經無由在心田植根了。在胡亥的慾望之樹上,只蓬勃出了一方色彩妖異的冠蓋:遊樂以窮所欲,奢靡以窮所願,此生足矣!不知功業爲何物,不知國政爲何物,不知權力爲何物,更不知宵衣旰食以勤政爲何物,要胡亥做皇帝日日理政,無異於下獄之苦難也。
當然,對於做皇帝的苦難,胡亥也有一個認識過程。
胡亥原本以爲,那麼多人爭做皇帝,老師又那麼費盡心機地爲他謀劃那個九級白玉階上的大座,做皇帝定然是遠遠強過聲色犬馬之快樂的天下第一美事了。誰知大大不然,皇帝事事板正,處處受制,言行不能恣意,清晨不能懶睡;夜來還得枯坐書房,翻弄那一座座小山也似的文書,讀罷奏章隨意寫畫也不行,非得寫“制曰可”不行。夜來想自由自在地折騰皇城女子閱盡人間春色,也還是不行,父皇的規矩在:文書公事不完,不得走出書房。要找幾個可意嬪妃陪在書房偷偷享樂,更不行,皇帝書房的監政御史比獵犬的鼻子還靈,一聞到女子的特異氣息便擡出先帝法度,總教胡亥大是難堪,不得不教御史從幽暗的書架峽谷中將誘人的美色領走。想來想去,做皇帝想享樂真如登天一般艱難,比做皇子還不如!做皇子時,胡亥尚能時不時覓得一番聲色犬馬之樂,這做了皇帝幾個月,除了原先蔑視自己的兄弟姊妹變爲人人怕自己而使胡亥大大得意之外,竟然連一次遊樂也沒有,博戲沒有了,射獵沒有了,漁色也沒有了,連隨意飲酒都不許了,當真豈
有此理!
凡此等等,在胡亥看來件件都是天下最苦的差事,如此做皇帝,究竟圖個甚來?也就是在如此愁苦之時,胡亥心智大開了,恍然大悟了:天下皆曰父皇積勞而去,原來父皇便是這般苦死的,積勞積勞,誠哉斯言!如此做皇帝,胡亥也註定地要積勞早死了……
反覆思謀,忍無可忍的胡亥終於一臉正色地召見了趙高。
“敢問郎中令:皇帝做法,能否依我心思?”胡亥憤憤然了。
“老臣……不明陛下之意。”趙高有些茫然,更多的則是吃驚。
“若不能依我心志,胡亥寧不做皇帝!”胡亥第一次顯出了果決。
“陛下心志,究竟若何?”趙高心頭頓時怦怦大跳,小心翼翼地問着。
“夫人生居世間,白駒過隙也!”胡亥開始了直抒胸臆的侃侃大論,前所未有地彰顯出一種深思熟慮,“胡亥已臨天下,何堪如此之勞苦?父皇積勞而薨,胡亥若步後塵,寧非自戕其身乎,寧非自尋死路乎!胡亥自戕,胡亥尋死,寧非毀我大秦宗廟乎!郎中令且說,可是?”胡亥見趙高連連點頭,遂更見精神,“唯其如此,胡亥不能不顧死活!胡亥心志:窮耳目之所好也,窮心志之所欲也!如此,既安宗廟,又樂萬民,長有天下,且終我年壽。敢問郎中令,其道可乎?”
“可也!不可也!”趙高長吁一聲,全力憋住笑意,又憋出一臉愁苦。
“甚話?何難之有哉!”
“老臣之意,長遠可也,目下不可也。”
“目下何以不可?”期望又失望,胡亥眼中又瀰漫出特有的懵懂。
“陛下所圖,賢君明主之志也,昏亂之君不能爲也!”趙高先着實地讚頌了胡亥一句。他知道,胡亥只要他的認同,絕不會品咂出其中的揶揄。見胡亥果然一臉欣喜,趙高更加一臉謙恭誠懇,“然則,爲陛下享樂心志得以長遠施行,老臣不敢避斧鉞之誅,敢請陛下留意險難處境,稍稍剋制些許時日。”
“我是皇帝了,還有險難?”胡亥更見茫然了。
“皇帝固然天命,然亦非無所不能也。”趙高憂心忡忡地誘導着,“目下朝局險難多生,要害在於兩處:一則,沙丘之變,諸皇子公主並一班重臣皆有疑心;皇子公主,皆陛下兄姊也;一班重臣,皆先帝勳臣也。陛下初立,其意怏怏不服,一朝有變豈非大險?”
“也是‘咔嚓’!”胡亥大驚之下,模仿天賦驟然顯現。
“咔嚓!對!陛下明察。”趙高手掌在脖頸一抹,臉上卻依舊瀰漫着謀國謀君的忡忡憂心,“二則,蒙恬下獄未死,蒙毅將兵居外,蒙氏軍旅根
基尚在,更有馮劫馮去疾等相互爲援,彼等豈能不謀宮變乎?老臣戰戰慄慄,唯恐不終,陛下安得爲樂乎!”
“咔嚓之險,該當如何?”胡亥一臉惶急。
“陛下欲老臣直言乎?”
“老師夫子氣也!不直言,我何須就教?”胡亥第一次對趙高黑了臉。
“如此,老臣死心爲陛下一謀。”趙高辭色肅穆,一字一頓地吐出了內心長久醞釀的謀劃,“老臣三謀,可安保陛下儘早窮極人生至樂也!其一,滅大臣而遠骨肉,決除享樂之後患。其二,貧者富之,賤者貴之,簡拔甘爲陛下犬馬之人以代大臣。其三,置忠於陛下之親信者,近之爲左右護持,以防肘腋之變。三謀之下,定然長保享樂無極。”見胡亥驚喜愣怔,趙高又慨然撫慰了幾句,“如此,則陰德功業歸於陛下,勞碌任事歸於犬馬,害臣除而奸謀塞,長遠圖之,陛下則可高枕肆志,安樂無窮矣!陛下享樂大計,莫出於此焉!”
“此後,胡亥便可恣意享樂?”
“然也!”
“好!我胡亥便做了這個皇帝!”胡亥驚喜得跳了起來。
“然則,陛下還得忍耐些許時日。”
“些許時日?些許時日究是幾多?”胡亥又黑了臉。
“國葬巡狩之後,陛下但任老臣舉刀,陛下之樂伊始也。”
“好好好,等便等,左右幾個月罷了。”無奈,胡亥點頭了。
由胡亥奇異荒誕的享樂訴說引發的趙高密謀,是中國歷史上最爲狠毒兇險的政變殺戮策略,也是秦帝國滅亡最值得重視的直接原因。在五千年華夏文明史上,沒有任何一個時期的政變勢力敢於赤裸裸立起“滅大臣而遠骨肉”的殺戮法則,只有惡欲無垠的趙高立起了,只有天生白癡的胡亥接納了。接踵而來的殺戮風暴,比趙高的預先謀劃更爲酷烈。非但開創大秦帝國的功勳重臣,幾乎無一倖免地被殺害被貶黜,連原本只要“疏遠”的皇族骨肉,嬴政皇帝的男女子孫,也幾乎無一倖免地被殺戮被囚居。在帝國臣民還遠遠沒有從遵奉秦法遵奉詔令的根基中擺脫出來的短短一兩年間,酷烈荒誕的全面殺戮,陰狠地掘斷了皇皇帝國的政治根基。三公九卿星散泯滅,嬴氏皇族血肉橫飛,郡縣官吏茫然失措,權力框架轟然崩塌,奸佞宵小充斥廟堂。趙高黑潮徹底淹沒了強大的帝國權力體系,以致在接踵而來的僅僅九百人發端的起義浪潮中,舉國震盪轟然崩塌……在五千年華夏文明史上,最強大的統一帝國在最短暫的時間裡灰飛煙滅,唯此一例也!其荒誕離奇,使人瞠目結舌,其種種根由,雖青史悠悠而無以恢復其本來面目,誠千古之嘆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