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善回到了王府, 卻發現啞丫頭已經不知所蹤,問遍府中上下所有人,也沒有人知道, 雅善心頭隱有不安, 若是像平日出一趟門, 沒道理不報行蹤, 何況她身體有恙, 又能去哪兒呢?
“姑姑,啞丫頭是不是出什麼事兒了?”直覺告訴她,啞丫頭失蹤並非偶然, 於是她又追問告訴她啞丫頭病了的蕊秋。
蕊秋眼看瞞不下去,便如實相告:“公主, 其實……惠王爺已經抓住了那天刺傷公主的人。”
“我問你啞丫頭, 你跟我講刺客做什麼?”雅善皺了皺眉。
“那刺客不是別人找的, 正是啞丫頭……”蕊秋擡眼瞅瞅雅善,她滿目驚愕, 充滿懷疑,蕊秋接着道:“啞丫頭本就是莊王的人,把她安插在您身邊,也好接近惠王爺,這不, 她偷了您的東珠耳璫買來了殺手行兇!”
“我不信, 啞丫頭怎會是莊王的人, 姑姑, 你與我開玩笑嗎?”
“這種事, 奴才能跟您開玩笑嗎!您要是不信,大可去刑部大牢瞧瞧, 那丫頭做了這樣吃裡扒外的事兒,肯定要沒命啦!”
雅善果然依她所言,欲去刑部一探究竟!
刑部衙門位於皇城西,原爲前明錦衣衛故址,其南面爲大理寺,北邊是都察院,自前明開創起,皆爲審判機關,合稱“三司法”。數百年來,這片建築的森嚴與陰冷常令來往行人毛骨悚然,大多人都對它避而遠之,因爲那陰森恐怖的哀號聲總會從深處的院牆內傳出……
哪裡傳出哀號,哪裡便是刑部大牢。
以雅善的身份,出現在刑部大門已屬罕見,何況她一個婦道人家,又沒犯法,來這兒實在有些不合適,自然被衙門的差役攔下了。
“刑部大牢關押的都是重犯,只准送食,不準探視!”那一名身高體胖的守門衙役見雅善兩手空空,便兇狠地呵斥她離開。
隨之而來的小德子當即就要發怒他有眼不識泰山,雅善上前一步道:“這裡可有關押一個又聾又啞的丫頭?”
“這兒每天都有犯人進來,誰管得了哪個聾的,哪個啞的,少囉嗦,趕緊走!”那兇狠的衙役趕人了,雅善也不願與他再糾纏,轉身欲走,忽然另一名身形稍瘦的衙役叫住了她:“半個月前,確實抓了一個又聾又啞的女犯人進來,但不曉得是不是你說的那個。”
雅善回過神,小心翼翼地問:“大概二十出頭,與我年紀相仿,長得挺清秀,吊梢眼?”
那衙役仔細回想,點了點頭,一旁的胖衙役像想起了什麼,略顯激動道:“是那娘兒們!進來的時候還咬了老子一口!”
見此情狀,雅善似乎已能相信啞丫頭就在這刑部的大牢之內,卻無法相信她會□□,於是又問:“審過犯人了嗎?犯的什麼罪?”
胖衙役好笑道:“進來的多半都是重罪,不死也得住一輩子!”
瘦衙役朝他望一眼,對雅善說:“前前後後審了三次,也用了刑,沒能招,也怪她又聾又啞,這案子不好審,你是那女囚犯的好友還是親人?”
“親人……”雅善訥訥答道。自啞丫頭投奔她以來,早已將她視作了親人。
“哦,是親人也沒法子進去探視,瞧這天色這麼晚了,你還是先回去吧,明兒天亮了你送點她愛吃的飯菜過來,咱們當是積陰德,幫你送進去。”那瘦衙役好心說。
雅善謝過之後也沒有久留,吩咐小德子駕車回去了。
雅善前腳剛走沒久,綿愉就從大牢出來了,那兩名守門的衙役恭送他離開,綿愉聞到空氣中似有若無的熟悉的味道,又頓住了腳步,轉身問他們:“剛纔有人來過?”
兩衙役對望一眼,稱是。
綿愉又問:“她問了什麼?”
瘦衙役道:“回王爺話,那女子自稱是半個月前抓進來的女囚犯的親人,問了幾句犯人的情況,別的也沒了。”
綿愉略點了點頭,沒說別的就走了。
回去的路上,他滿懷惆悵,這事兒終究是瞞不了她了,不過過了今晚,這一案子很快就能了結了。
*
第二天,刑部第四次審問啞丫頭,不同於前三次的棘手,這次她居然自行招供,還寫了一份罪狀書,除了承認自己的罪責之外,通篇指認其是受莊王指使,並列出莊郡王結黨營私、搶奪民女、販賣鴉片、吸食鴉片等數十條罪狀,刑部主事過目之後,驚詫不已,連忙看向在一旁旁審的惠郡王綿愉,又大聲斥責堂下犯人誣告宗室,高喊“大刑伺候”。
誰知綿愉忽然起身,離座施施然走向四肢戴着鎖鐐的啞丫頭,托起她的下巴頦,“你所認罪狀可有證指向莊王?誣告可是罪加一等。”
啞丫頭仰視綿愉,承受着鎖鐐的重量,比劃道:我句句屬實,莊王勾結朝廷官員販賣鴉片是我親眼所見,如若不信,你們大可查問吏部筆帖式,還有之前已經伏法的工部員外郎李進發……
比劃到這裡,因爲涉及官職與人名,啞丫頭難以表述,要求執筆書寫,綿愉命人拿來紙筆供她指認。
她揭發了道光十年三月間,吏部筆帖式鍾禧與工部員外郎李進發於申酉之時進南城百順衚衕的四言堂來打茶圍,不僅狎玩伶人,還出言不遜,李進發更酒醉直言其背後有莊郡王撐腰,即便是皇帝老子也不放在眼裡,更直指他爲莊王辦那差事,賺的白銀可養活四言堂所有人!
而就在這之後的一天,李進發因冒犯天威、貪污行賄、吸食鴉片等多條罪狀,最終被判斬刑。如今想來,該是莊王察覺到他將事情敗露,提前揭發,又斷定他不敢在御前抖露更多事,也怕夜長夢多,最後索性將他剷除。
綿愉拿起啞丫頭揭發的這份罪狀書,叫人遞呈於刑部主事,刑部主事爲確保證據確鑿,又反覆問她:“當時除你之外,可還其他人能夠作證?”
啞丫頭點了點頭,又在另一張紙上寫下四言堂堂主連順以及堂中幾名童伶的名字,唯獨沒有寫下雲笙,因爲他早已不在這個人世。
雖然寫下其餘在場證人,可是這幾人如今都已經不在京師,當初四言堂一場大火,致使連順難以再經營,後來不知怎麼的,居然帶着堂子裡的伶人都離開了京師,沒再回來。
“其餘證人不在京中,本官如何聽信你的一面之詞,此案容後再審,來人,將犯人帶下去!”
啞丫頭被收押後,刑部主事又看向綿愉,怯生生地問:“王爺,您看這事兒……”
“我會派人去找另外幾名人證,這罪狀你姑且好好看管,將來還有用處。”
“可是……這女犯人狡猾得很,審了大半個月都不肯招認,這會兒怎麼就認了,還敢指認莊王爺……怕不是誣告吧?”
“是不是誣告,找着了其餘人證,再下定論不遲。”綿愉說。
刑部主事連聲稱是。
綿愉表面雖不動聲色,內心仍有些擔心,連順早在兩年前就受他之命離開了京師,現在在哪裡紮根並不清楚,一時半刻要找人,想來還是十分棘手。
早知當初在四言堂發生了這等事,他就該問清楚,可惜他那時過於關心薛雲笙與雅善的關係,而忽略了這些至關緊要的機密!
*
啞丫頭已經招認了罪狀,但仍然過着暗無天日的日子,回到陰冷發黴的監牢,她又縮進了牆角,等待夜晚慢慢降臨。
一入夜,監外走廊最亮的一頭又喧鬧起來,十名看守大牢囚犯的獄卒每到這時候便會喝酒賭錢,打發時辰。
今夜依然如此,只不過今夜更加熱鬧,除了賭錢,還有行酒令。啞丫頭並不在意外頭喧鬧的動靜,也不在意他們是否還念着送來牢飯,強忍着飢餓與陰冷,就在這雙重摺磨下,一團明亮的燭光正慢慢向她所在的牢房靠近,不一會兒,一名值夜的獄卒開門進來了。
獄卒彎着腰,把蠟燭豎立在破舊的小木桌上,又放下一個提籃和一個包袱,慢慢揭開提籃蓋子,在桌上一一擺放爲她送來的精美食物:果子餑餑、時令鮮蔬、江南鱖魚,幾乎應有盡有。接着又打開包袱,那是一塊溫暖的羊毛氈子和一條毛毯,可以隔絕這裡的溼氣!
獄卒拿着毛氈、毛毯靠近她,她似受了驚嚇往後縮,獄卒忽然捉住她的手。
這是再熟悉不過的觸感,啞丫頭驚愕地擡起臉,直愣愣盯着意料之外的來者。
啞丫頭驚魂未定。
雅善壓低聲音道:“他們不准我探視,我只好想辦法裝扮成獄卒的模樣,進來看你,千萬別鬧太大動靜,小德子隨我一塊兒來的,這會兒在外頭跟他們喝酒賭錢,估計還能撐一陣子。”
啞丫頭頓時淚眼婆娑,似是感激她在此時此刻冒險來看她。
雅善爲她鋪好毛氈,說:“這裡的飯食一定不好吧,我讓府裡的廚子做了幾道菜,你先吃點,我再慢慢問你。”
啞丫頭急忙跪下磕頭,雅善攙扶她起身,“聽說他們對你用刑了,我還拿了些傷藥來,等你吃飽了,我再給你上藥。”藉着燭光,她看到啞丫頭臉上和脖頸處的血痕,一陣心疼。
啞丫頭點點頭,伸手拿了一個餑餑,雅善拿了一個碗,從水囊裡倒了些水給她,“慢點兒吃,別噎着。”
啞丫頭邊吃邊默默流淚,這些食物足夠她吃上四天了,她欺騙了公主,可是公主非但沒有怪罪,還待她這樣好,難怪雲爺對她一片癡心……
待吃得幾分飽了,雅善也迴歸了正題,問道:“告訴我,你投奔我,到底爲了什麼?”
啞丫頭咬了咬脣,比劃:是我欺騙了公主,莊王並不打算納我爲妾,是我自願進入莊王府。
“爲什麼?”
啞丫頭食指沾了點水,在小木桌上寫下:報仇。
這致使雅善更加困惑,啞丫頭沉下眼瞼,最後痛定思痛,道出了一切原委。其中自然包括了雲笙受人軟禁於四言堂,受盡□□,最終寫下一封訣別書便引火自盡了,而曾經對雲笙施虐並使他絕望自盡的人就是莊郡王!
當得知真相,如晴天霹靂,雅善已無法思考,四肢似受到這陰冷氛圍的侵襲,冰冷無比。
不知過了多久,她抖動着嘴脣,有了一絲思考:“既然是莊王害死了雲笙,你又爲何接近我……那天南城的刺客,是你買來的嗎?”
啞丫頭望着她有一瞬猶豫,雅善無比痛苦地張嘴,聲音不覺已喑啞:“害死雲笙的,除了莊王,還有一人,是嗎?”
啞丫頭沒有否認,而她心底的仇恨也沒有湮滅,比劃道:生怕雲爺再接近公主,他將雲爺從刑部放出來交給了連順,連順與雲爺本就有過節,也不是不知道連順乾的那些勾當,連順逼迫雲爺再唱戲,也是因此招惹了那些人,雲爺受盡□□,最後又不得不含淚寫下訣別書……
越是比劃,越是無力,只剩無邊無盡的哭泣。
她本以爲那一封書信,只是爲了與她斷絕關係,沒想到,那竟是永生的訣別,而他瞞了她兩年,隻字未提。
是啊,他怎麼會告訴她呢?爲了分開她和雲笙,爲了皇家顏面,她的好哥哥還真是用盡了手段,只是她已經辜負了雲笙,已經決定鞏固這段滿蒙聯姻,他爲何還要那樣對待雲笙……
她沒有再多問,或許是無法再多問,她害怕極了,沒了方向,就連最後怎麼離開這裡的都渾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