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公山因見聶功廷要他去調他的侄子,來作援兵,頓時蹙緊他的五官答道:“遠水難救近火,怎麼來得及呀!”聶功廷接口道:“怎麼來不及呀!馬化-這個老賊,本來有些詭計多端,軍門只要看他一聞前方吃了個敗仗,他就竟肯不戰而退,這正是他能夠不負氣的長處。”
聶功廷的一個處字,還沒出口,董福祥在旁聽得早已熬不住起來,忙去攔着聶功廷的話頭,露出大不爲然的臉色駁詰他道:“老賊連連退去,正是他的膽怯之處,聶大哥偏要誇他此事,我卻不甚佩服。”
劉松山也接口道:“董營官這句說話,很是不錯,我也說老賊有些膽怯。”
聶功廷便又伸述他的意思道:“軍門和董大哥兩位,且勿駁我,聽我把我的意思說完了再說。起初我的贊成軍門乘勝一直殺到此地,還當這個老賊,尚未退去。一則趁我們連傷他們兩個大將的銳氣,本可與之一戰。二則老賊還是追趕我們的形勢,一定沒甚穩固的陣腳,又可與之一戰。我就仗我們有這兩個優點,所以贊成軍門的主張。此刻這個老賊,既已退到他的巢袕裡去了,我們若是貿然進攻,對於以上兩個優點,已經失了效力,此其一。老賊退到他的巢袕,一定必有甚麼深謀在內;我們用了病兵,前去攻他以逸代勞的隊伍,並沒甚麼把握,此其二。方纔探子報稱,說是媽媽廟那兒,雖只留着少數隊伍,我正疑心這個少數隊伍,內中必有甚麼蹊蹺。否則爲甚麼原故,不留大兵駐札,僅留少數隊伍的呢,此其三。有此三樁道理,我就不主張立即進攻,既不立即進攻,我們一面堅守陣地,一面前去請援,有何不及。”
聶功廷說到此地,不禁現出一臉的忠勇之色,又接着說道:“我蒙軍門調到此間,真正恨不得手刃老賊,既替朝廷立功,又報軍門的知遇之忍,難道還會怕死不成!”
劉松山一直聽到這裡,便把聶功廷的一隻手,緊緊握住道:“你的說話,都有道理,我在平日,一定贊成。今兒呢,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究是甚麼意思,我的心裡,只想去和老賊決一雌雄。至於勝負二字,還在其次。”
董福祥又插口道:“軍門這個勇氣,我極佩服,我也贊成乘勝前去進攻,若照聶大哥方纔此其此其的那些迂腐騰騰的道理,豈不失去了我們的銳氣,長了他人的威風了麼。”
聶功廷對於劉松山,因有上司下屬之分,所以只好說出種種理由,以阻他的立即進攻之意,對於董福祥同是一個營官,他就不肯再事相讓。當下便接董福祥的口道:“甚麼叫作失卻銳氣,甚麼叫作長了威風,一個人既來打仗,自然要打萬穩萬當的勝仗,若以一時的負氣爲榮,我也不甚爲然。”
聶功廷的這個然字,有意說得極響,且把眼睛望着董福祥的臉上。
董福祥原是一勇之夫,平時打仗,無非倚恃他那不怕死三個字而已。倘若遇着蠻打蠻戰,敵方也會被他打敗,倘若遇着能用智謀的敵軍,他就可以一敗塗地。所以後來他在庚子那年,對於北京的那班拳匪,便弄得手忙腳亂起來;不比這個聶功廷,真有獨當一面之才。
那時的董福祥,卻也並不知道聶功廷這人,謀略勝他萬倍,便又盯還聶功廷一眼,氣烘烘的答道:“你所說的甚麼負氣不負氣,我都不管。我此刻也不再來和你鬥口,我只等着我的本部人馬一到,立即單獨殺進金積堡去,那時倘若擒住老賊,你又怎樣說法!”
聶功廷正待狠狠的再駁董福祥一番,尚未開口的時候,劉松山因見聶董二人,都已動了真氣,只好先向聶功廷搖着手道:“聶營官,此刻不必空爭好不好,且等大家到齊,取決一個衆議怎樣?”
聶功廷微微地點首道:“標下本是爲好,並非要和我們董大哥空爭,軍門既說取決衆議,標下怎敢再事反對。”
劉松山聽得聶功廷說完,一面也連點其首,口稱好好。一面放開聶功廷之手,又朝董福祥笑上一笑道:“老董,你瞧你此刻弄得面紅筋脹,彷彿要與聶營官打架一般,人家稱你爲猛張飛,我到今天才信。”
董福祥至此,方纔皺眉一笑道:“標下的要去進攻金積堡,也不過是爲好,方纔聶大哥死命的駁我,我就急了。”
聶功廷聽得董福祥老實說出自己毛病,忙也轉口道:“董大哥知道發急,難道不知道人家也要發急的不成。”
劉松山又將雙手向着聶董二人一搖道:“好了好了,你們二位不必再講了。”
劉松山說到這裡,又見探子來報,說是後面大軍,即時可到;顧統領專人前來請示,停刻大家一到,是否仍回原防。劉松山道:“隊伍可回原防,所有將領,統統都來此地,有話商酌。”
探子奉命去後,沒有半刻,四位統領,和十幾位營官統統到來,劉松山忙問大衆,各人的隊伍,是否已回原防。大衆答稱,因據探子傳命,已將隊伍,先回原防,大家特來聽令。
劉松山即指指聶功廷對着大衆說道:“他在反對本軍門立即進攻金積堡的政策,你們諸位之意,究竟怎樣?”大衆一齊答稱道:“我等識見,本來不及軍門,況且軍人以服從命令爲天職,軍門怎樣發令,我等怎樣去辦就是。”劉松山皺了一皺眉頭道:“這是本軍門在和你們諸位商量,大家不妨各抒己見。”
大家便恭維劉松山道:“軍門既是主張立即進攻金積堡去,我等也以軍門之意爲然。”
劉松山一見衆謀僉同,於是即刻吩咐大衆回營候令。自己也回坐營,正在發令之際,聶功廷忽又單獨進見道:“軍門既是一定要攻金積堡,務請先去稟知爵帥,趕派援兵爲要。”
劉松山聽了很覺詫異道:“聶營官素來膽壯,何故此次尚未出兵,只在顧慮一切。”
聶功廷道:“金積堡的地方,老賊久有佈置,軍門自然知道,我們的隊伍,又是害病的居多,軍門更是知道;所以要請軍門預備援兵,以固後路。”
劉松山不便再駁,只得飛稟左宗棠那裡,但是沒有指名那支隊伍。聶功廷見了,方去預備隊伍。
第二天的黎明,劉松山發令各營盡出七成隊伍,統統隨他出發,並令董福祥爲前部先鋒,聶功廷爲左翼,王佔魁統領爲右翼,其餘隊伍,悉作中軍,由他自己指揮,發令之後,即時浩浩蕩蕩的殺奔金積堡而來。
那知董福祥甫抵那個媽媽廟附近,忽據探子來報,說是駐紮媽媽廟的回兵,一聞我們大軍到來,已向左右名叫僕石巖的地方退去,特來報知先鋒大人。
董福祥忙問道:“我知道我們去到金積堡,只有向媽媽廟那路最近,不過是條小路,你們既作探子,難道真的探不出第二條路來的麼?”
那個探子答稱道:“此地到金積堡,只有兩條道路可走:一條是大路,一條就是媽媽廟。先鋒大人,若是打聽出來,還有第三條路可走,小的願受軍法。”
董福祥聽說,揮手命退,仍率他的人馬,直向媽媽廟進發,及到媽媽廟地方,天已傍晚,便暗思道:此次我與老聶,彷彿有些賭氣,他既口口聲聲在說這個老賊,本來老謀深算,忽然不戰自退,內中必有蹊蹺,我雖憑我一身本領,向不懼人,今天可得仔細一點。
董福祥想到此處,又將幾個嚮導喚至問道:“僕石巖離開此地,究有若干路程。”
內中一個七十多歲的嚮導,首先稟答道:“四十五里。”
董福祥又問道:“此地本有敵兵駐紮,何故忽向樸石巖退去,你們可知究是甚麼主意。”
老年嚮導又接口說道:“馬化-這人,對於此地的地理,閉了眼睛也會畫出,內中定有道理,怕是誘敵的一方面居多。”
董福祥亂擺其頭的說道:“我偏不去追他,瞧他怎樣誘法。”
又有一個嚮導接口稟道:“依小人之見,今天晚上,還是駐紮此地爲妥。”
董福祥道:“什麼原故?”
這個嚮導又說道:“再往前進,路途更狹,萬一有事,我們的後隊,不能驟至。”
董福祥聽說,很快的答道:“我卻偏要前進。我既做了先鋒,對敵作戰,本是我的責任,若仗後援,我也不做這個先鋒了。你們退去,我有主意。”
嚮導退出,董福祥即令漏夜前進,他的隊伍,怎敢不遵,等得走上一程,時已三鼓,軍中執事官忽向董福祥稟說道:“此刻時已不早,請示大人,究到何處安歇。因爲我們隊伍,還有一半病兵。”
董福祥厲聲答道:“出來打仗,走他一夜,本是常事,我要走到天明,無論那兒都可紮營。”
執事官聽說,覺得深夜進兵,有些冒險,不肯就退。董福祥便狠狠的盯了執事官一眼道:“你怎麼不走。”
執事官道:“沐恩相隨大人多年,大人有了面子,就是沐恩有了面子。聶大人既已有話在先,我們似乎不好深夜進兵。”董福祥聽了這個執事之言,突然大笑起來道:“深夜進兵,總比紮營時候,睡熟少些危險。我的隊伍,倘若沒病,我自然早命他們紮營睡覺的了,你快下去傳知他們,只管前進。”執事官退下,忙去告知兵士,兵士聽了,倒也沒甚說話,仍舊望前進發,一直到了天亮,離開媽媽廟已經有五十多裡的了。董福祥一見天已大亮,方始傳令下營。
下營之後,執事官又來請示道:“此刻我們隊伍,已在燒飯,飯後要睡。請問大人,停刻何時拔營,好去預備。”董福祥道:“此地再往前進四五十里,便是金積堡了。今夜三更時分拔營,明天大早,就好進攻。”
執事官退下,又去告知兵士。這天晚上,上自官長,下至兵士,除了董福祥一個人沒有睡覺外,其餘無不全入睡鄉。豈知忽在二更時分,大家方在好睡之際,突聞轟隆隆一個信炮之聲,頓時四面的都有回兵殺至。
董福祥驟遇變故,並不十分驚慌,單隻大罵了一聲道:“這班回兵,只管來用埋伏,我姓董的卻不懼怕。”
董福祥一邊罵着,一邊傳令出敵。忙又一個人,飛身上馬,執了兩柄馬刀,首先衝出營去。那時四面的回兵,簡直像個螞蟻搬家一般,一時不能確知人數,一見官兵營內,飛奔的殺出一個天神出來,料定就是董福祥了,又是一聲發喊,圍住董福祥便戰。董福祥毫無懼色,接着廝殺,那時他那一班哨官,也已率隊出應。說也奇怪,倒說上萬的回兵,竟會沒法奈何董福祥一個人,以及幾百兵士。
原來馬化-父子兩個,自從納了馬八條之計,各處遍佈蒺藜,即替劉松山前去餞行,劉松山初未疑心,後被聶功廷提醒,方始疑心起來,於是連夜拔營,香娃娃和馬小-連夜追趕,都被劉松山打敗,一同喪命。
馬化-得此警報,一而馬上退回金積堡中,一面用了誘敵之計,要將劉松山等等,引入布有蒺藜之處,命他馬蹄受傷,不能作戰,那時便好一一就擒。所以駐紮媽媽廟的回兵,一聞董福祥殺至,即遵原有之計,連連退入僕石巖去,表面上裝出膽怯之狀,退避一邊,其實就是要引董福祥追趕。不料董福祥忽然小心起來,並不追趕,這是馬化-防不到的。
及至董福祥越過媽媽廟的時候,馬化-又用第二條計,一面以大隊回兵,圍住董福祥廝殺,一面沿途都有大隊回兵,出截劉松山的全部,所以董福祥被圍的時候,正是劉松山在那僕石巖陣亡的時候。
這末劉松山怎麼竟至陣亡的呢?讓我細細敘來。
劉松山的年紀,本已七十開外,平時作戰,確未因爲年老,稍有疏忽,只要瞧他對付馬化隆獻糧的那種手段,就曉得他很細心。豈知此次之事,竟會負氣起來,非但不聽聶功廷的諫勸,還要自己出戰,他的單命董福祥去做先鋒,聶功廷反做左翼,這個計策就錯。及至一到媽媽廟地方,先鋒既往前去,左右兩翼,又不在他身邊,一見那個駐紮媽媽廟的回將,又從僕石巖那邊,回來引他深入,他就不暇思索,跟蹤追去。不防僕石巖那兒,本有很多很多的蒺藜佈滿遍地,劉松山的那匹坐馬,首先前蹄受傷,馬一受傷,劉松山一個筋斗,早已倒栽蔥的撞落馬下,兵士不及搶救,可憐如此一位名將,略一不防,竟至爲國捐軀,陣亡畢命的了。
當時回將正想去取劉松山的首級,幸被劉松山的那個負纛兵弁,拚了命的搶屍在手,逃回後方。那時王顧兩位統領,剛剛殺到,一見他們主將,已經陣亡,一陣悲痛,只好保護着劉松山的屍身,趕緊退回,後面的隊伍,自然中止前進。還怕董福祥業已孤軍深入,不知後面消息,忙又一面派了飛探前去通知,一面報知左翼聶功廷那裡,請他飛速進援董福祥,以便保護着一同退兵。
那時聶功廷的隊伍,雖是擔任左翼,可是聶功廷的心理,認爲前去進攻金積堡的事小,接應董福祥個人的事情更小,只有保護劉松山主將的事情爲大,並且料劉松山身經百戰,必不至於單身去追僕石巖的那些回將的,所以只把左翼隊伍,一逕掩護中軍,直向媽媽廟小路前進。誰知劉松山偏偏改了平日的穩當行徑,竟向僕石巖地方追去,及至聶功廷得到劉松山陣亡的噩耗,方纔拚了命的,率隊前去接應董福祥的隊伍。顧統領這邊所派的飛探,尚未報到,聶功廷已將董福祥的隊伍,安安全全的救了回來。
聶董二人入營之後,瞧見劉松山的棺木停在那兒,一慟之下,竟至半個時辰,不曾甦醒。後來好容易救醒轉來,董福祥百話不說,噗的一聲,跪到聶功廷的面前,一面伸直脖子,一面痛哭流涕的說道:“聶大哥,我求你快快的一刀把我砍了腦袋,以正我去慫恿我們主將立即進攻金積堡之罪。”
聶功廷不待董福祥說完,趕忙一把將他拖了起來,滿面垂淚的說道:“你的主張,立即進攻那個老賊,也是一片好心,我從前的諫阻你們,這是各人的計劃不同,此刻主將既已不幸陣亡,我等就是全力禦敵,猶怕寡不敵衆,你……你你,怎麼還要說出這種的傷心話來呢。”
董福祥本在過意不去,故有此言,此時一聽聶功廷反無一句責他冒險之語,不禁更像老牛嘆氣般的,狂號起來,於是大家勸慰的勸慰,譬解的譬解,鬧了半天之久,方始大家議出幾樁事來:第一件是,速將劉松山陣亡之事,飛報左宗棠那兒;並且指名迅派劉錦棠前來接統湘軍,以繼劉松山未竟之志。第二件是,推舉王佔魁統領,暫時代理劉松山的遺職,以維軍心。第三件是,劉錦棠未到之先,傳令各軍,緊守營門,不可出戰。董福祥到了此時,卻也不敢自作主張,急於報仇再行出戰的了。這樣一來,此地既沒甚麼事情可紀,姑且將它擱下,再來接說左宗棠那邊。
左宗棠自派劉松山進攻金積堡去後,朝野已有不滿之議,哪知那個陝西回酋白禹崔,率黨萬餘,又將大小南川一帶佔據。署理西寧知府馬桂源,上了請逐陝回的公事,左宗棠卻知馬桂源也非好人,於是,更加心裡不樂。正在對於白禹崔剿撫未定之際,蘇元春忽來獻策道:“現在好久不得壽卿的信息,不知那邊究竟得手與否。這個白禹崔的回酋,雖然佔了大小南川,勢甚猖獗,其實比較那個馬化-,還是小巫見了大巫。依標下所見,對於白禹崔本人用剿,所有的其餘回衆,一概用撫。至於那個馬守桂源,久蓄異謀,爵帥須得好好防他。”
左宗棠一直讓蘇元春講畢,方纔連點其首的答道:“尊見與我同心,準照這樣辦法。”左宗棠說着,忽又躊躇起來道:“這末究派誰去呢?”
蘇元春接口道:“標下保舉一人,可當此任。”
左宗棠忙問是誰。蘇元春道:“何提督繼善,膽大心細,定不誤事。”
左宗棠聽說,連稱是是,立即下了一個公事給何繼善,命他率兵進駐碾伯地方。對於白禹崔,準定剿撫兼施;對於馬桂源暗中察看有無叛跡,也準何繼善便宜行事。何繼善奉令出發。
蘇元春又去問左宗棠道:“爵帥從前曾和標下說過,不是命那個刺客黃自信,前去探聽白彥虎的秘密的麼,這幾天可得甚麼稟報。”
左宗棠道:“這個黃自信,不久還有稟帖到來,說是白逆怕懼俄國干涉,決計罷了佔據伊犁的念頭。”
蘇元春不甚相信道:“恐怕此信不確吧。”
左宗棠道:“此信爲何不確?”
蘇元春正待答話,忽見一個戈什哈匆匆的奔入,似有緊要公事稟告。正是:
進關將士原無數
克敵人材卻不多
不知那個戈什哈稟告何事,且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