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他口裡說是“吉山老爺讓我問問大夥兒的意思”,但誰心裡都清楚這不過是欲彰之蓋,誰會認爲真的只是來問問意思?若沒有換人的意圖這話根本不會出口。
官場的事情,聽話聽音,有時候不用說明白了,看看風向就知道怎麼回事了。
潘易樑馬心裡都已一突,暗道最近的謠言果然都不是空穴來風,上頭真的要換掉蔡士文了。
吳承鑑和葉大林對望一眼,葉大林給了個眼神,大概就是說你來開口吧。
吳承鑑正要開口,忽然中通行潘商主已經跳了出來,大聲道:“吉山老爺說的沒錯,過去這段時間,我們十三行真是亂象叢生。有人把持權柄,欺上瞞下,把萬歲爺的事情都不放在心上,把內務府的交代都當耳邊風,更辜負了吉山老爺的信任,這才搞得西關街上怨氣沸騰。”
“不錯不錯!”又見康泰行易商主站了起來,慷慨陳詞:“何止是怨氣沸騰,簡直是商不聊生!也是吉山老爺明鑑,終究沒被奸人欺瞞下去,如今也是時候清理一番了。”
吳承鑑心下有些愕然,不由得望向葉大林,葉大林下巴微擡,朝向右前方,吳承鑑順着望去,只見潘有節坐在那裡,臉上保持着微笑,就好像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見一樣。
盧關桓也將眼皮擡了擡,朝他的左側一瞄,隨即又將眼皮半闔了。
“啓官這棋走的可真是謀劃深遠。”吳承鑑心想:“原來潘易兩家,早就已經被他收了。”
那潘、易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不提名地把蔡士文數落得體無完膚,蔡士文的一張臉本來就黑,這時更是黑得如同塗了墨汁一般。
聽他們說了好一會,呼塔布才笑吟吟地說:“原來還發生了這麼多事情,我不在的這段時間,到底亂成什麼樣子啊。”
潘、易一聽這話,心下領會,口風微轉,又把污水潑一小半到嘎溜那邊去,反正一條死狗,不踩白不踩。
呼塔布與嘎溜結仇最深,聽得十分享受,等聽得過癮了,這才問吳承鑑葉大林道:“昊官,達官,你們覺得呢?”
吳承鑑和葉大林對視一眼,這一次葉大林是公開給了個明顯的眼神,手作請勢,吳承鑑才說:“我和達官都認爲,吉山老爺的擔憂是有道理的,眼下的這位總商也坐了好久了,或者也是時候讓其他商主提提意見,如果大家真的覺得有必要,那不妨再選一次。”
潘、易齊聲道:“不錯,是時候再選一次了。”
三江行樑商主、順達行馬商主都一起向盧關桓看去,只要盧關桓給一個暗示,他們就準備加入“倒蔡”的行列裡去。
不料就在這個時候,盧關桓開口說道:“諸位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但老夫以爲十三行也沒亂到諸位所說的那個地步。兩三個月前的亂局有其特殊之處,很難說就能怪誰怨誰。古人說的好,一動不如一靜。我看嘛,如果現任總商沒有什麼確鑿的大罪名的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這幾句話說出來,可是大出所有人的意料,盧關桓一向跟蔡士文對着幹的,本來以爲潘有節一出手他多半會落井下石,可沒想到他竟逆流力挺蔡士文!
呼塔布一下子就黑了臉,潘有節也微微側頭,雖然不至於就露出不悅的神色,但眼神之中還是微感意外。就連蔡士文也詫異得很。
樑馬兩位商主對望一眼,終於決定跟進,便一起說:“盧商主所言,也有道理。”
這樣一來,有四家同意換總商,三家認爲不如照舊,雙方勢不均而力可敵,也不算是一邊倒。
呼塔布主持十三行行務有些年了,水平比嘎溜高不少,雖然惱怒卻也沒有把氣全擺在臉上,只是不鹹不淡地問道:“不知潘官人、蔡總商是什麼意思?”
潘有節雖然不是總商,但他有御賜的頂戴,所以還是壓了蔡士文一頭,這時且不說話。
蔡士文沉聲說:“事情既然涉及到在下,在下不宜開口。但是蔡某還是要說一句:這些年我對十三行、對粵海關、對內務府、對萬歲爺,所做的一切都問心無愧!”
呼塔布呵呵了兩聲,道:“好一個問心無愧。”又問潘有節:“潘官人覺得呢?”
潘有節笑笑道:“既然大家意見不同,多言無益,老規矩,投籌決定吧。”
呼塔布笑道:“說的好,就是這個理!那就投籌決定吧!”他暗中算了下人頭,就算盧關桓再搞鬼,按照眼前的局面,投籌了蔡士文也是輸。
角落裡的書記就拿出來九根竹籌,呼塔布道:“在籌上直接寫商名,若是蔡總商還能得到五籌,那這張椅子就不妨繼續坐。”說到最後一句,言語之中已經夾帶着冷笑,同時環顧一圈,他威脅不到有兩廣總督罩着的盧關桓,卻不妨將樑、馬給狠狠盯了一眼。
樑馬兩位商主也是暗暗叫苦,如果可以他們真不想得罪這位海關監督府的管事,更不想得罪潘有節,然而盧關桓既然當面硬槓,他們就算不明白盧商主究竟是什麼意思,卻也只好硬着頭皮跟從了。
衆人分到竹籌之後,吳承鑑第一個道:“筆墨。”
潘易雖然有心拍潘有節的馬屁,卻也不敢搶吳承鑑的風頭。
吳承鑑取了筆墨,就在竹籌上當衆寫了個啓字,投到了籌筒之中——他作出如此氣勢,既是對潘有節的一種公開表態,也是對下四家的一種無形威壓。
潘有節果然投來目光,臉上帶着微笑。
吳承鑑又將筆遞給葉大林,葉大林順手接過筆,也寫了個啓字投了。
潘易兩個商主也搶了過來,跟着寫好投籌,都是“啓”字。
書記把筆墨端到樑馬面前,樑馬面面相覷,看看潘有節,看看吳承鑑,一時不知該如何動手。
盧關桓道:“拿來!”
書記只好先拿到他跟前,盧關桓提了筆,當衆寫了個“寶”字,這是蔡士文的商名。
潘易兩位商主都是心裡暗叫厲害,心想這不僅是要跟呼塔布過不去,還是要跟潘有節正面槓上的節奏?甚至不惜開罪最近風頭正勁的吳承鑑?
然而盧關桓都已經如此表態,他們也只好跟隨了,便都咬緊牙關,寫下了個“寶”字。
書記又將筆墨拿到蔡士文跟前,蔡士文哼了一聲,竟也在竹籌上也寫了個寶字。
等筆墨拿到潘有節面前,他猶疑了一下,他原本的計劃是蔡士文牆倒衆人推,九個保商隨隨便便能拿六七票,自己直接投棄權以保風度,沒料到盧關桓不知吃錯了什麼藥,拼着得罪人也要保蔡士文,蔡士文又全沒半點謙讓之風,竟然當衆寫了自己。
這時潘有節若再棄權,這一輪投籌就算打平,之前自己給出去的東西都打水漂了,不得已,只好也提筆寫了個啓字,投了自己。
雖然這也是意料中的結局,但呼塔布也是看到這裡纔算安心,笑了起來,道:“統籌,統籌。”
書記又按照程序,當衆把籌唱了一遍,最後得出啓官五籌、寶官四籌的結果。
呼塔布笑吟吟的,來到潘有節面前道:“啓官啊,恭喜恭喜,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們十三行的第三任總商了。”
潘有節微微欠身道:“這是大家的擡舉,當然還要看吉山老爺那邊的安排,以及內務府的決定。”
呼塔布笑道:“人心如此,我家老爺豈能不順應衆情?內務府那邊想必也不會有什麼意見。”
吳承鑑看他這般監控了這一輪保商會議,雖然未見有什麼驚人之語,但就水平來說還是比嘎溜好多了。
這輪會議到此也就算結束了。吳承鑑和葉大林都正要過來恭喜潘有節,潘、易兩位商主已經溜上去,哈腰點頭地給潘有節道喜。
蔡士文向盧關桓走了過來,他的臉色竟沒那麼黑了——畢竟九票裡頭得了四票,只是以微弱劣勢輸了,也算保全了顏面,而這一切都有賴於盧關桓,所以就要來向他道謝。
不料盧關桓彷彿沒看到他正向自己走過來一般,先一步轉向他身邊的潘有節,拱手祝賀道:“恭喜啓官了。令尊主持十三行多年,未有紕漏,至今仍有遺澤,啓官子承父業,料來也必能爲西關商羣謀一番福祉。等什麼時候內務府下了正式委任,盧某再來道賀。”
蔡士文尷尬地呆在當地,進退不得。
潘有節彷彿想明白了什麼,對盧關桓作揖道:“茂官客氣了。今後西關街上的事務,還需要茂官多多支持。”
兩人當下握手,似乎就盡棄前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