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兩日的可怕經歷之後,儘管周圍鬨鬧之聲此起彼伏,葉有魚卻再沒有半點少女剛剛成親時的衝動與憧憬,滿心都是清冷與平靜。
她蓋着蓋頭,走流程一般拜完了堂,然後被送入日天居。
這次成親,雖然葉大林許諾說可以讓葉有魚多帶一些下人過來,但到最後葉有魚決定帶過來的,卻只有冬雪和昌仔。隨三少奶嫁過來的下人有哪些是提前知會了的,所以春蕊也安排了給冬雪和昌仔的住宿,至於等級待遇問題,得等少奶奶和昊官商量後再決定。
將新娘子迎進裝潢一新的日天居後,春蕊把昌仔安排在外屋,留下冬雪在裡頭伺候,她們就都先退出去了。
冬雪打量着這個新娘房的裝修,心道:“這陳設,倒是符合姑娘的口味。”上前問道:“姑娘,可要吃點東西,或喝口水麼?”
葉有魚在蓋頭下說:“過了今夜,在人前你可要改口了。”
冬雪一省,心道:“也是,若將在葉家的稱呼帶過來,興許吳家的人要不高興。”她新來此地,一路都小心翼翼規行矩步的,唯怕出了一點差錯,落人口實。
主僕兩人守着龍鳳花燭,等了大紅燭火燒了一半,才聽外頭幾個丫鬟呼喊:“昊官。”
冬雪本已經歪坐在椅子上,聞聲連忙起身,守在門口迎候,便見吳承鑑一身喜氣打扮地進來,臉上帶着醉意。冬雪連忙行禮道:“姑爺。”
吳承鑑嗯了一聲,音作陽平,扶着吳承鑑進來的吳七哼了一聲,冬雪連忙改口:“昊官。”
吳七早扶了吳承鑑入內,吳承鑑揮手道:“都出去吧,我沒醉。”
冬雪心道:“說自己沒醉,多半是醉了。”卻都不敢違拗,便跟着吳七一起退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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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七出來之後,對春蕊道:“丫鬟的事情本不該我管,但有些規矩,回頭你可要好好跟人說說。”
春蕊知道這話是衝着冬雪去的,便答應了。
冬雪心裡一突,暗道:“這就要拿我來立威了。總聽說這位吳七是昊官手底下第一心腹,果然不假。”
她一念未已,就聽一個人咯咯笑道:“什麼規矩啊,我們左院,哎呀,不對,現在叫日天居了——這名字怎麼老覺得怪怪的…我說什麼來着?啊,我們日天居什麼時候有什麼規矩了?少爺自己都說了,咱們房裡頭,沒有規矩就是規矩,嘻嘻。”
冬雪大感詫異,忍不住擡頭望去,只見一個絕色大丫鬟用手帕捂嘴在那裡笑,吳七被她當衆駁嘴,臉上尷尬,竟未發作,冬雪心道:“這個是誰?”
就聽春蕊板着臉罵道:“夏晴,你這說的是什麼話!”
夏晴扁了扁嘴道:“知道啦,你們不就想在新來的面前立威嗎,其實何必呢。日子照舊過不好?得搞這套東西。都在一個院子裡住着,把她們搞得不自在了,難道我們自己就能自在?”
說着轉身就走了,晾着吳七春蕊在那裡,真的是沒規沒矩。
冬雪看的有些發怔,心想是這個丫鬟地位與衆不同,還是說這昊官房裡,真的沒什麼規矩?
場面一時有些僵硬,吳七不願再待就出來了。
日天居可比西關大宅的左院大多了,裡頭給丫鬟們住的用的就有七八間大小不同的屋子,外頭又有左右各四間耳房給小廝們住、用,吳七出來後看見衆小廝立成兩列在那裡等着——如今昊官的少奶奶終於過門了,過了今晚,日天居的規矩說不定就要調整,所以小廝們都來等吳七發話。
吳七一瞥眼,掃見了昌仔,冷笑道:“行啊,還是讓你給跟過來了。”
昌仔含笑,結結巴巴說:“七,七哥。以前,爲了,三少奶,奶奶,多多多有,得罪,你,別別別見怪。以以以後,我我我,都聽七哥的。”
吳七雖然不待見他,但畢竟是從小跟着吳承鑑的人,拎得清輕重,又見他雖然結巴,話卻說的順服乖巧,便沒在這時候跟他過不去,只道:“你既然跟着三少奶奶到了這裡,以後就是吳家的人,是日天居的人,是昊官的人了。慢慢地把這邊的規矩弄熟悉了,好好辦事,以前的那些狗屁事情,七哥我既往不咎。”
昌仔大喜,道:“是,是!謝謝,七七七七哥。”
他結巴得太厲害,旁邊的幾個小廝就都笑了,吳七作色道:“人家結巴是自己願意的?笑什麼笑!今天是昊官大喜的日子,我就容你們一遭,以後誰敢拿這個笑話他,笑一聲打一個嘴巴!”
衆小廝一下子都噤聲了,昌仔看吳七的眼神就變得真的順服了。
吳七揮手道:“就都散了吧。昌仔的份例,等明天看昊官和三少奶的意思再定。留下兩個守夜,其他的且都睡覺去吧。”
衆小廝齊聲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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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房之外,丫鬟小廝們各有心事,洞房之內,葉有魚卻還沉住氣,一動不動,因爲極靜,所以門外吳七和春蕊她們的言語也就聽到了幾句,吳承鑑在夏晴說話之後,呵呵笑了兩聲,聽聲音似乎絲毫不以爲忤。葉有魚心裡就說:“那個敢在這時候當衆言笑的,多半就是他的寵婢。”
然後就看到一雙靴子走近,葉有魚原本以爲自己已經整顆心都冷卻了,但不知怎麼的,看到靴子逼近還是屏住了呼吸。
一根挑蓋頭的吉祥柱掀開了蓋頭,新郎官和新娘子終於在花燭之下見了面。
葉有魚擡頭望向吳承鑑,人一時間有些恍惚,這個人,這張臉…多少年的魂牽夢縈,如今終於成自己丈夫了,這是以前不大敢想又竊竊想着的,然而現在自己的心裡卻不是歡喜,而是複雜,猶如醬料攤子垮塌,酸險苦澀全都有。
吳承鑑低頭看着葉有魚,也不知道是不是酒意上頭,心神竟微微一晃,心道:“這麼標緻聰明的女兒,葉大林竟然偏心給葉好彩,真是眼瞎。”又見她雖然畫了濃妝,但還是掩不住整張臉比上次見面明顯清瘦了許多,顯然這段時間飽受折磨,不由得有些不忍,心道:“可難爲她了。”。
然而他一張口,說的卻是:“真漂亮,這筆生意不虧啊。”
葉有魚聽到“生意”兩個字,心裡沒來由地就一堵,複雜的心情一掃而空,整個心境恢復成冰靜,擡眼皮見吳承鑑一臉的紅暈,嘴角帶着春意,口裡噴出酒氣,就也輕輕一笑說:“是啊,藉着昊官的勢,咱們倆都賺了。”
吳承鑑哈哈大笑道:“還叫我昊官啊!”他湊過臉來,在葉有魚的耳邊說:“以後我可是你的老公了呀。”
葉有魚就站了起來,不動聲色地就離吳承鑑三尺,盈盈萬福道:“夫君吉祥。”
吳承鑑摔坐在牀上,笑道:“這是幹什麼?”
葉有魚道:“這叫相敬如賓,舉案齊眉。”
吳承鑑笑道:“相敬如賓這個成語是扯嘰叉淡,夫妻倆相待如同賓客,那不成外人了嗎?”
葉有魚道:“放在正常的夫婦身上,是挺扯的,但放在我們之間,不正合適嗎?”
吳承鑑的眼睛微微一眯,他酒量極好,而且久經歡場,雖在半醉之中還能保持思考能力,一轉念就明白了葉有魚的意思,笑道:“行,咱們大家都是明白人,趁着今天洞房花燭夜,把話攤開了說明白吧。”
葉有魚聽到“洞房花燭夜”五字,還是忍不住掠過一絲傷感,這等良辰美景,豈是攤開話說明白的場合?然而臉上卻半點不見痕跡,就說:“昊官,我們原本的合計,不是納我爲妾麼?爲什麼變成了正妻?”
吳承鑑哈哈一笑,說:“做妾也好,做妻也好,只要過了門,清白之身肯定是沒有了,所以有區別嗎?如果要說有什麼區別,也是妻比妾好,對吧?”
葉有魚道:“妾可以賣。那樣按照我們的協議,幾年後我就可以脫身了。”
吳承鑑笑道:“妻也可以休。而且初嫁從父,再嫁從身。那樣你不但可以帶走一些財產,而且連葉大林也管不了你了。”
葉有魚聽得微微一怔,才道:“這麼說起來,卻是我佔了便宜。”
吳承鑑嘻嘻笑道:“那當然,昊官我做生意不但公道,而且厚道。”
葉有魚呵呵兩聲,不作評價,卻說:“昊官爲什麼要給這個便宜我佔?還請明言。莫名其妙的便宜裡頭,多半有坑。蔡士文殷鑑不遠,謝原禮死不瞑目,昊官的便宜,我可不敢佔。”
吳承鑑嘻嘻笑道:“如果我說我看你順眼,覺得你長得好看,心裡其實有幾分喜歡你,所以乾脆就給你擡身份做正房,你信不信?”
葉有魚道:“不信。”
吳承鑑哈哈一笑,才道:“其實我心裡頭有個人的,這件事情你知道吧?”
葉有魚道:“花差號上那位麼?”
吳承鑑道:“不過她的出身,還有我如今的形勢,還有…總之我娶不了她了。可我不成親,家裡族裡行裡,親戚朋友上司下屬,都一定會揪着這個問題不停來煩我。我本來也不想因爲自己的心事就禍害其他姑娘,可剛好你就自己提出那個條件來,然而納你作妾,對我沒什麼用,但娶你爲妻就能把他們的嘴都堵上了。所以這件事情,你我兩便。”
“原來如此,這個理由倒也合情合理。”葉有魚道:“只不過做妾還好,昊官找個小院子給我,我把門一關,就過自己的小日子,彼此無牽礙。但做妻子的卻有許多麻煩事了。”
吳承鑑道:“那當然,做妾多簡單啊,以色娛人就行。但做我的正房太太,吳家的三少奶奶,卻就得按三少奶奶的體統來行事,該三少奶擔的東西,你都得替我擔起來。”
葉有魚道:“這樣我豈不是吃大虧了?”
“你若只是要自己跳出火坑,那給我做妾侍的確就足夠了,但你要的不止這個吧?”吳承鑑道:“憑着宜和行昊官的一個小妾,就想要保葉家六姨太一世安康,怕是很難。要想因此讓你娘在葉家順心體面,那就更難。”
葉有魚默然。
吳承鑑道:“可是吳家三少奶奶就不一樣了。我給了你擔子,就會給你相應的權限和體面,該三少奶奶應得的東西,我一分都不會少你。你有了這份權限和體面,應該就能辦成許多你想辦成的事情了。這樣公平吧?”
“公平,公平得很。那以後我們就這麼處吧。”葉有魚又是盈盈一福道:“昊官,我們合作愉快。”
看到她下拜時的蒲柳之姿,吳承鑑帶酒意的心頭忽然一陣躁動,忽然伸出手去,葉有魚被吳承鑑一扯,整個人都被他扯到了懷裡。
葉有魚大吃一驚:“昊官…你做什麼!”
吳承鑑摸着她的臉,酒氣熏熏然道:“周公之禮,傳宗接代,這兩項也是三少奶奶應承擔的事情吧?娘子,要不…咱們行禮吧。”
葉有魚聽了吳承鑑的話,一時被堵得說不出話來,然而怎麼算怎麼想,自己似乎都沒理由拒絕,再則她過門之前,對此事也早有心理準備,便閉着眼睛,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