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貽瑾派去南海縣的人,還沒到縣衙就在路上遇到了老周,老週一揮手:“我都知道了,走!”就帶了南海縣的差役感到了宜和行的倉庫外。
雖然府比縣大,廣州府又是南海縣的頂頭上司,但大家都是差役,這裡又是特殊地界,所以老周說話的嗓門並沒有低下去,就指着堵了倉庫大門的府屬衙役門罵道:“做什麼,做什麼!這裡是南海縣的地方,你們這是要做什麼!”
倉庫裡頭,宜和行的夥計看見老周,暗中都鬆了一口氣——他們雖然鬥起膽來抗拒廣州府差役,但以民抗官,心裡畢竟還是有些虛的,現在南海縣的人來了,就不用他們打頭陣了。
廣州府的那個刑書卻是好脾氣,笑道:“這位捕頭,不生氣不生氣。大家都是奉命行事嘛。公文你要不要看一看?”
老周揮手:“看什麼看,我一個大老粗,看不懂!總之就是你們辦事不合規矩。”他纔不看公文呢,看了公文,有些事情反而不好嚷嚷了。
那刑書道:“既然這樣,那我們就等‘上面’的人來了再說?”
老周道:“好,只要你們不亂來就行。”
他說着就吩咐了自己的手下,一半在外頭盯着府屬衙役,一半進了倉庫幫宜和行守門。
這時整個宜和行的倉庫外頭,裡裡外外已經圍了不知多少人——除了宜和行的夥計們聞風而動,親近家族的夥計也來了,此外就是洪門的兄弟、白鵝潭的苦力,也都來“看熱鬧”。廣州府調來的衙役、民壯雖然不少,但就人數而言卻是少數了。因此在心理上反而是那些圍倉的府屬衙役、民壯心中發虛。
歐家富看到這裡,心中稍安,心想:“按現在這個局面,只要對方拿不出過硬的理由,這道門我守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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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喧鬧之中,便見一隊總督府的兵丁,護着兩頂小轎擡上前來,來到倉庫外頭,小轎走下兩個人來,一個是蔡清華,另外一個是蔡士文。
人羣中便有認得蔡士文的,不知道誰叫了一聲“是黑菜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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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半年多裡,蔡士文是縮着脖子低頭做生意,老久沒在廣州市井有什麼聲音了,連神仙洲上都沒有他蔡家子弟的身影,然而西關的人卻都知道他黑菜頭會沒落正是因爲昊官的崛起,所以這時忽然看到了他,許多人就有“恍然大悟”之感,都想:“怪不得忽然有官差圍了宜和行倉庫,這是報仇來了。”
蔡清華下轎之後,瞥了一眼周圍的情況,冷眼怒道:“怎麼回事?怎麼還不入倉封查?”
廣州府的那個刑書道:“蔡師爺,我們本來要進去的,可是這邊…他們不讓啊。”
蔡清華冷笑道:“這可真是好笑了,這白鵝潭還是不是廣州府的白鵝潭?這廣州府還是不是我大清的廣州府?你拿着廣州府的簽押,人家不讓進,你就在這裡乾耗着?”
那個刑書可不想揹着這個鍋,就指着老周、歐家富叫道:“喂,你們快點讓開!”
歐家富在門裡頭叫道:“我們宜和行是保商,是粵海關該管,南海縣該轄,從來沒聽說廣州府什麼時候直接插手這邊的事情的。我們辦的是內務府許辦的生意,這隨隨便便開門,回頭出了什麼閃失,內務府、粵海關那邊怪罪下來,我們吃罪不起。見諒見諒,能否請上差到粵海關拿了公文過來,只要粵海關吩咐了,那我們馬上開門,不敢有違。”
蔡清華仰天呵呵一笑,道:“好,看來廣州府的簽押也是沒用了,那總督府的簽押,總行了吧!”他拿出一張公文字樣的紙來,喝道:“這是兩廣總督府的文書,你們過去,把門給我撞開!誰敢阻攔,那就是對抗朝廷,格殺勿論!”
歐家富、老周以下,所有宜和行的夥計、南海縣的差役都是心頭大驚。雖然誰也沒看清楚那張紙是不是真的是公文,但也沒人敢上去查驗。
兩廣總督可不是區區廣州府能比的,那是代表天子鎮守天南的方面大員,真發起狠來,先斬後奏都是尋常事,廣州府要怕內務府,人家朱總督可不見得會怕。
跟着蔡清華上來的幾個總督府的兵丁就要上前,南海縣的捕快衙役都想跑了,宜和行的夥計也齊齊望向歐家富。
就聽一個清朗的聲音笑道:“師父,大熱的天您這麼大的火氣,今天還沒喝涼茶麼?”
歐家富心裡一寬:“周師爺來了。”
就見兩頂肩輿擡近前來,肩輿上坐着兩個人,一個是丰神俊美的漢家青年,一個是陰鷙沉默的滿洲家奴,正是周貽瑾和呼塔布。
周貽瑾跳下肩輿,手裡叉着摺扇,朝着周圍衆人連連拱手,道:“來遲了來遲了,讓諸位吃了這麼久的日頭。”
他的身後,已有宜和行的夥計推了兩大車的涼茶來,取碗的取碗,勺涼茶的勺涼茶,跟着端到每個人面前,不分敵我,人人有份。
如今已進入季夏,嶺南地方酷熱,這時太陽又是頂頭曬,若沒個遮陰站久了誰也受不了。
宜和行的夥計、南海縣的差役想都沒想,接過就喝了。府屬的接過涼茶,心想對方自己人都喝了想必不會有問題,只是不敢喝,拿眼睛看着刑書,那位刑書手裡也接過了一個碗,卻拿眼睛看着蔡清華。
周貽瑾親自端了一碗涼茶,來到蔡清華身前恭敬奉上,說道:“師父,公事回頭再說,先喝一碗涼茶,消消暑氣。”
衆人眼看蔡清華接過了,正鬆一口氣,只要等他喝了就接着喝,不料蔡清華手一揚,一整碗涼茶直接潑到了周貽瑾的臉上,冷冷道:“這裡正辦差呢!你是什麼人,拿這些腌臢東西來阻總督府的差使嗎?”
府屬的人員一看,趕緊也都把手裡的碗給潑了扔了。
周貽瑾臉皮垂了垂,任一碗涼茶在他眉毛鼻子臉頰淌滴着,擦都沒擦,就躬身行了一禮道:“不敢。鄙人這是代表宜和行保商昊官來接待上差的,請問這位師爺,您又是什麼身份,拿的是什麼命令,辦的是什麼差?”
蔡清華道:“在下是兩廣總督府的幕府蔡清華,奉了兩廣總督朱老爺之令,前來監督廣州府辦差。因你們宜和行販售違禁之物,所以朱總督才下令廣州府徹查此事。第一輪堂審已過,”他指了指旁邊的蔡士文:“保商蔡士文是舉主,也是人證,現在就是要來搜查證物,你們竟然聚衆阻攔官差,這是要造反嗎?”
“不敢不敢,我們都是大清順民,一向奉公守法的。”周貽瑾道:“只不過廣州知府不是親民官,按照本朝慣例,知府老爺應該將案件發給南海縣,由南海縣辦理此事纔對啊。如今卻是府屬人員直接上門,還把番禺縣的衙役、民壯,調到這南海縣的地面來辦公,這不合規矩,南海的父老鄉親心中惶恐,自然難免引起西關士民驚詫,商戶們更是無所適從啊。”
蔡清華道:“蔡保商不但狀告你們宜和行收售違禁之物,還狀告南海縣包庇商行,所以朱總督才下令廣州府繞過南海縣,直接徹查。周師爺,按照我大清慣例,南海縣出了問題,廣州府有沒有權力這麼辦啊?朱總督的鈞令,可有哪處違反律例啊?”
周貽瑾道:“若真是如此…”
他忽然面向蔡士文道:“蔡保商,你舉報宜和行是以商告商,但控告南海縣,就是以民告官,告的又是南海縣,而你自己就住在南海縣西關街,南海知縣正是你的父母官。知縣牧民,如民之父母,你狀告南海縣,有如子女忤逆父母,按我大清律例,要先打你二十大板!”
以民告官先打二十大板,而且還將這條慣例上升到“孝悌”的高度,正是我大清官場的一個特色。周貽瑾的這番話往前放在明朝、往後放在現代都是滿滿的歪理,但在大清卻是誰都覺得理所當然。
蔡士文被他這麼一說,一張臉早就黑了下來。衆人還來不及反應,周貽瑾又轉向廣州府的那位刑書:“屈刑書,不知廣州府過堂之時,這二十大板打了沒有?”
那個屈刑書愕然道:“這…好像…還沒打…”
其實看蔡士文還好端端站在那裡的模樣,衆人就都知道還沒打。
周貽瑾笑吟吟道:“蔡師爺,廣州府這過堂的程序,似乎不大對啊。要不還是先將這位蔡保商帶回廣州府衙門,打了二十大板,然後再來查抄宜和行的倉庫如何?”
若是要按照程序來,除了要將蔡士文帶回廣州府衙門去打屁股,自然也要讓府屬人員都先撤了,等打完蔡士文的屁股再來圍查——有這份空當,就算宜和行的倉庫裡頭真有什麼違禁之物也早轉移乾淨了,還查什麼查。
蔡清華仰天哈哈一笑,道:“按照慣例,的確應該如此。”
歐家富等正自一喜,心想周師爺真是厲害,抓住對方一個破綻就逼得對方撤人,不料蔡清華語調一轉:“然而朱總督有言,此事幹系重大,需要以雷霆之勢進行處置,對蔡保商的這二十大板,讓廣州府先記下了,事後論功論過,一併結案。”
周貽瑾道:“蔡師爺,這話可有明證?”
蔡清華淡淡道:“這是朱總督的口令,周師爺如果不信,大可去廣州府問知府老爺。”
在場所有人個個都猜到這裡頭未必如此,但蔡清華張口就來替朱珪下令,他是朱珪的心腹,朱珪難道會否他?有朱珪支持,廣州知府敢否他?所以這話也不用去問了。
蔡清華道:“還有什麼疑問,一併問來,若無疑問,就全都給我滾開!”
蔡清華眼神剛厲,又要催總督府的官兵上前開門,周貽瑾讓開一個身位來,已經下了轎子的呼塔布挺着圓圓的肚子,喝道:“誰敢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