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清華微微吃了一驚,道:“這是哪個貴人去世了?”
趕車的老車伕說:“那是吳家在辦白事,吳家的上一任商主,宜和行昊官的大佬沒了。”
蔡清華這幾日一直被總督府的交接事務糾纏着,都忘了去關注十三行的事情了,這時纔想了起來,道:“哦,是吳承鈞。”
但見那片白色從城邊蔓延到官道,再從官道蔓延到水陸,紅事喜熱鬧,白事要肅穆,這片哀白之色雖然無聲,卻以另一種氛圍染遍整個大地,這個排場,便是王公貴族的大喪事也不過如此。
蔡清華靠着馬車車轅,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來廣州時,也是趕上了吳承鑑在神仙洲爭風捧花魁的大熱鬧,沒想到在廣州空幹了十幾個月,最後要離開的時候,見到的又是吳家哀染半城的大場面。
“罷了罷了!”蔡清華喃喃道:“斯文落寞,豪強意氣,自古皆如此!我又何必自傷。”
便讓車伕趕路,走出沒一二里路,忽然有人趕了過來,叫道:“等等!”
卻是十幾條漢子急匆匆趕了過來,擋在了馬車前面,把馬車給攔下了。
老車伕有些吃驚,卻又不敢不聽。
蔡清華探出頭來,喝道:“你們是什麼人!攔着我的馬車做什麼!”
那些漢子爲首的叫道:“上頭交代了,你們不許走!”
蔡清華怒道:“什麼上頭,你們是什麼人?”
那老車伕忽然就認出他們來,又驚又恐,叫道:“他們…好像是洪門的人。”
蔡清華心中一凜,手都忍不住抓住了車沿。他智計七出,膽色卻是一般,先前是有兩廣總督府撐腰,現在依靠落空,強自鎮定之下,卻不免有些內荏。
就聽爲首的漢子叫道:“不錯,是昊官傳了話,要我們留蔡師爺一留。”
蔡清華怒道:“吳承鑑好大的狗膽!敢在官道攔我!他要造反嗎?”
那漢子道:“我不知道昊官要做什麼,總之你先不能走。”
蔡清華手底下沒人可用,車內的小廝已經嚇得瑟瑟發抖,那個車伕還是臨時僱來的,更是嚇得縮在一邊。
火燒十三行在整個粵海關都是大新聞,而火燒之前,滿西關的人又都知道有個兩廣總督府的師爺帶人去搜商行倉庫,便是這個車伕也聽說眼前這位師爺,與宜和行那位手眼通天的昊官有不小的“牙齒印”的。
蔡清華冷冷一笑,道:“也罷,我就在這裡等着,倒要看吳承鑑他真敢殺了我不成!”他怒是這般怒,說是這般說,但心裡其實也不是很有底。
火燒十三行之前,滿廣州的人都覺得新皇帝登基,和珅這個二皇帝只怕就要倒黴,所以朱珪在廣州攬權張勢大家都忍着等着,都猜到朱珪是要去動一動四九城裡那位中堂大人,然而覺得有皇帝撐腰,朱珪就算辦了什麼出格的事也不會有事。
不料轉眼之間,和珅在北京穩如泰山,倒是朱珪莫名其妙地就倒了!
這一來滿廣府就都驚了,朱珪被貶、吉慶上位,這對廣東來說不過換了一個總督,但這個變遷卻讓天下人看明白了真正主宰着這片大地的,究竟是誰!人人都說小皇帝不如二皇帝,這天下仍然是太上皇做的主、和中堂話的事!
和黨猖獗如此!蔡清華心裡嘀咕着,覺得當日局面那般險惡的情況下,吳承鑑都不肯出賣和珅,可見正是和珅鐵打的狗腿子!
如果是吳承鑑自己要報仇怨,有周貽瑾爲之轉圜,吳承鑑或許不至於對自己怎麼樣,但如果和珅或者劉全下了死命令,那麼吳承鑑就未必敢抗命了。如果和珅喪病起來,朱珪肯定是沒事的,但自己一個沒官沒品的師爺,真死在這裡,或許和珅也能兜得住。
——————
吳家大舉操辦吳承鑑的喪事,只有葉有魚坐着月子,吳國英勒令左院留幾個丫鬟、婆子、奶媽伺候,兩邊的人不許來往,以免相沖。
葉有魚在房裡頭聽着外頭偶爾飄進來的哀樂和哭聲,心頭又是煩躁,又是自傷。孩子出生那一天沒說完的話,至今再沒機會再提起。
她是憋了幾個月,才能鼓起一股氣來向吳承鑑低頭的。誰知道話沒說完就被打斷了,而且還是那樣一個無法埋怨的打斷理由。
“他大佬過世,現在肯定是心神俱亂的。”
葉有魚這麼告訴自己。
可是有一些話,時機錯過了再想說就很難了。更何況葉有魚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奪船之事她是深思熟慮的,在當時的情況下,她覺得自己所做的便是最好的選擇了,事後自己還派冬雪暗中去見疍三娘,致歉之餘也請她回花差號,結果兩次都被拒絕了。
自己都做到這份上了還不夠麼?難道還要自己挺着個大肚子跑到義莊去請她才行麼?便是自己願意了,吳家老爺子也不會肯的啊。
就這樣了,他還要生自己的氣,一生就生幾個月。
就這樣了,葉有魚還是在生下孩子之後,低下頭違了心,準備給吳承鑑讓讓步,陪好話,結果那兩句還是沒能說個齊整。
這…真是天意麼…
“三少奶,顧爺來見。”冬雪忽然進來,打斷了葉有魚的思緒。
“顧爺?”葉有魚怔了怔,才忽然想起是誰:“是老顧?”
“額,是。”冬雪說。其實她也不知道老顧是誰,但引老顧來的是吳達成,吳達成引人進院子的時候跟冬雪耳語了幾句,讓這個陪嫁丫頭知道來人在吳家的地位可不簡單。
“哦,這…快請。”葉有魚自是知道老顧是什麼樣的人——那是吳國英的左膀右臂,吳家上一代最得力的人,也只有他能不顧吳國英的禁令進院子來。不過,他來做什麼呢?
冬雪正要去請,葉有魚又叫:“慢着,你請…(她想了想自己應該怎麼稱呼)請顧叔在外頭稍等,讓人進來先把屋裡佈置一下。”
葉有魚正坐月子,這房間一般只有女眷女僕進來,女眷女僕進來的話直接坐牀邊說話就行,所以也沒做什麼會客的佈置,老顧再怎麼是家裡人,也是外男,進來了可不能這樣。
當下兩個婆子進來,將屋子稍微佈置了一下,才請了老顧進門,兩人隔着碧紗櫥,老顧問了好,冬雪上了茶,葉有魚便讓冬雪到外頭伺候。
葉有魚才道:“顧叔叔今天來,可讓侄媳婦意外了,都沒做點準備,怠慢了叔叔。”
這其實是暗問老顧的來意了。
老顧笑道:“三少奶別緊張,我沒什麼事,就是來見見你。十三行那場火能放成,多虧了三少奶。這滿十三行能把葉老爺逼成那樣的人可不多,何況您還是他閨女。這件事之後,老葉是再不願意跟我們吳家綁在一起也不成了。當時火起的時候我就在想:三少奶委實是個奇女子啊,所以我一直想來見見您的。只是我因爲一些老緣故,平常是不再進吳家門的,所以一直沒機會。今天剛好遇到大少的事來了,就順便到這裡走一遭,沒別的事情。”
葉有魚哦了一聲,心稍微放了放。
老顧是個爽快人,他說只是來見見,就真的只是來見見,其實他與葉有魚沒多少交集,自然沒什麼話說,他也不是那種沒話找話說的人,當下又喝了一口茶便起身告辭。
葉有魚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叫道:“顧叔,留步。”
“嗯?”老顧本已起身,但還是坐下了。
葉有魚留老顧的步,是因爲忽然想起火燒十三行之前,周貽瑾莫名其妙地跟自己說了一句“有關你成親之前的一些事情,如果以後有機會,你可以問一下老顧。”那句話她心裡想過許多回,一直想不明白什麼意思,之前又一直沒機會見到這位吳家的元老,現在見着了,要問,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老顧聽碧紗櫥後半晌沒聲音,但裡頭這位三少奶卻不是無的放矢之人,所以他也很沉得住氣。
想了好一會,葉有魚纔開口:“有個事情,要請教一下顧叔,只是…只是那事來得有些莫名,侄媳婦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老顧笑道:“這是三少奶不知道我老顧的脾氣,這吳家上下都不當我外人,昊官也是我看着長大的,三少奶無論要問什麼,直說就是了。就是有什麼犯了我的忌,不知者不怪,我不往心上放就是。”
“那我就直說了。”葉有魚道:“昊官還在廣州府大牢裡的時候,我跟貽瑾兄商議事情,他忽然夾雜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來,我記掛在了心裡,卻是一直沒機會見到顧叔。”
“什麼話?”
“貽瑾當時跟我說,我成親之前有些什麼事情,如果有機會,讓我問問顧叔。但我成親之前,卻是從來未見過顧叔的,所以我自己也是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事情的。”
老顧聽了這話,哈哈笑道:“原來是這個。嗯,確實是和三少奶有些干連。”
葉有魚的心便緊了緊,唯恐老顧說出什麼不得了的秘密來。
卻聽老顧笑着說:“就是三少叫我拜託葉忠,讓他暗中關照關照三少奶。”
葉有魚心頭就像被一塊巨石給撞了一下,顫聲問:“這…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老顧道:“需要老葉關照你,自然是成親之前,大概是兩家談聘禮嫁妝時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