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巧珠得了劉大掌櫃的話後就走了,並不再幹涉宜和行裡的事情。
然而消息傳到外頭,行裡的掌櫃、夥計,卻都確確實實地感受到了大少奶的影響力。
這兩年吳承鑑是在外頭立威,繼而將這威望傳遞迴宜和行裡頭,但論到對宜和行內部的經營管理,他遠沒有吳承鈞扎的根那麼深,行裡有不少的夥計、掌櫃,幾乎都是吳承鈞一手一腳帶出來的,這時吳承鈞去世未久,香火之情仍在,往日叔嫂和諧兩房和睦時,他們待三少便如大少,但如今出了這事,許多人心裡就泛起了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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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大掌櫃送走了蔡巧珠後,徑走到隔間裡來,坐在旁邊的小椅子上,拍着桌子道:“怎麼回事!昊官,這是怎麼回事!”
自從吳承鑑第一次力挽狂瀾之後,劉大掌櫃是再未曾以這種口氣質問過他了。
他也不好再裝睡了,睜開了眼睛。
劉大掌櫃道:“大少奶是什麼樣的性情,滿西關的人都清楚得很。要不是被逼到…逼到某個份上,她不會出來這樣拋頭露面的。”
有些話劉大掌櫃沒出口,但心裡清楚,知道蔡巧珠這樣高調,在不壞家規行規的前提下,絞盡腦汁地來行裡施加影響,肯定不是爲了自己,一定是爲了光少。
劉大掌櫃雖然最近來宜和行的時間少了,但他的威望與資歷,仍然是宜和行的定海神針,吳承鑑對別人可以不理會,卻得跟他交底。
沉吟了片刻,他說道:“有人要搞我,要搞宜和行,搞吳家!大嫂中了別人的計。”
劉大掌櫃問:“誰?”
吳承鑑懶懶道:“還能有誰?吳家分崩離析之後,誰能得益,那就是誰。”
劉大掌櫃若有所悟,又說:“既然你都已經看破了,爲什麼不跟你大嫂分說清楚?”
“光靠說,說不清楚啊。”吳承鑑道:“光兒得官的事情、我反對光兒得官的事情,您老應該都風聞過一些吧。”
劉大掌櫃沉吟道:“這事我也聽說過,可我就有些不明白了,這不是好事嗎?雖然大少奶繞過了你去運作,這是她不對,但既然官位都已經下來了,你做叔叔的,何不就順水推舟呢?這樣家裡也諧和了,行裡多了一個有官爵的少東,也是一番榮耀。”
“你看,”吳承鑑道:“連你都這樣說了。”
“怎麼?我說的不對嗎?”
“也沒什麼不對。”吳承鑑也不解釋,只是忽然間語氣轉硬:“但別的都好說,大嫂她要打我罵我也好,她要整頓家風也罷,甚至她要把宜和行都拿去管,我都無所謂,唯獨這件事情,我不會退讓半步的。”
劉大掌櫃道:“昊官,你這又何必,你這樣做,就怨不得大少奶要疑心你了啊。換了是我,我也要生疑啊。”
“我知道,所以我乾脆就不說什麼了。”吳承鑑道:“她要折騰,儘管折騰。但這件事情,劉叔你也不要問爲什麼了,總之沒得商量!”
“這…”
看到一向忠心任事的劉叔也對自己生了疑,在這一剎那間,吳承鑑突然下定了決心,心想:“罷了!外事再難再險,我再想辦法就好,總好過家裡就此人心分裂!”
於是他說到:“趁着今天,我給劉叔交個底吧。”
“嗯,你說。”
吳承鑑道:“我爹生前說過,吳家不能分裂,宜和行不能分裂。我會聽他老人家的話,這就是我的底線。先前光兒被無知奶孃攛掇,說了忤逆我的話,我大嫂當場就打了他一個耳光——就是這個耳光讓我清楚,我大嫂內心深處跟我還是一條心的。就衝着這個耳光,衝着她對光兒說的那番話,我什麼都能退,什麼都能讓。”
他垂了垂眼瞼:“自從我大哥病倒之後,她一個女人,失去丈夫以後,強自支撐了這麼久,心裡一定積攢了許多的不安、恐懼和思慮,再加上一些無聊人總愛說無聊話,能撐到現在才一股腦發作出來,已經很難得了。所以,她現在心裡有疑,肚子裡有氣,忍不住要折騰,那就讓她折騰吧,折騰到某一天,她這股氣都散了,就會明白我的心跡。”
劉大掌櫃道:“但如果再這麼鬧下去,我擔心家事終究會蔓延到行裡頭來。”
吳承鑑道:“我再跟劉叔你交個底:不管我們家鬧成什麼樣子,總之宜和行的生意照做就是。只是接下來這段時間,可能要麻煩劉叔你辛苦點,再把宜和行給扛一扛了。不用太久,長就一年,短的話大概七八個月吧。”
“一年半載之後呢?”劉大掌櫃問。
“一年半載之後,要麼,宜和行散了,要麼…”吳承鑑眼睛望向北方:“我們就再上一個臺階!先將能失去的全都失去,然後,才能拿到原本拿不到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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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巧珠做事甚有章法,在家裡立了威,在行裡通了氣,吳承鑑葉有魚又都縮着,只兩日功夫,整個吳家園就都知道如今是誰當家,管事們有個什麼事情,都跑到梨溶院來報,葉有魚也不再管。
如此又過三五日,蔡巧珠把吳家園的家事都理順了,這才又把吳承構和十五叔公請了來,讓鄭先生在旁邊作陪,告訴他們,自己準備開祠堂向列祖列宗報喜,希望十五叔公能夠主持此事,又將先前的那張黃紙掏出來——上面有兩個日期都已經過了。
他叔嫂兩人把事情鬧得這麼大,滿西關誰還不知道這事?十五叔公是個厚道人,其實不願意摻和進來,吳承構卻道:“這是我們吳家的大喜事。老三啊他就不知道抽了哪跟筋,硬是要在這事情上跟光兒過不去。”
蔡巧珠的臉色忽然一沉,道:“二叔,三叔他的想法我不明白,所以我跟他吵。但這事你不要把光兒牽扯進來說。小孩子家腦筋還不大會分好歹,你做叔叔的多跟他說些好話,別在小孩子家心裡埋刺。”
吳承構就懨懨的了,卻不好回嘴。
鄭先生在旁,圓場道:“正是。這件事情是昊官與大少奶的分歧,不是叔侄間的事情。光兒年少失怙,叔父便如親父。想必昊官對光兒另有一番長遠打算的,只是跟做母親的想法不同。爲兒女計深遠,親生父母也常常意見相左,這是常有的事情。不過高堂既在,光兒是辭官還是告祖,以親疏而論,這事還是應該聽大少奶的。”
十五叔公道:“但不管怎麼說,昊官他還是當家。這個事情,還是得跟他商量一下。”
“行。阿六。”蔡巧珠對吳六說:“你去請昊官過來議事。就說十五叔公、二叔他們都來了。”
吳六答應去了,屋內四人只是喝茶,過了好一會,才見葉有魚走了進來。
這幾日葉有魚每天都還是有過來給蔡巧珠請安問好,但妯娌心裡各自壓着事情,客套完便一個告辭、一個不留,一直沒把心裡話掏出來,這時見只有她來,蔡巧珠皺眉道:“昊官呢?”
葉有魚道:“大嫂,昊官說了,如果是光兒的事情,就不用再說了。”
蔡巧珠眉間怒色一閃,又聽葉有魚說:“其實五日之前,昊官已經讓人向京師遞了表,把光兒的員外郎給辭了。”
“什麼!”蔡巧珠猛地站立起來,又是憤怒,又是悲傷,又是不可置信。
“這,這…”鄭先生一時也是無語,但馬上就明白過來——他雖然是光兒的老師,眼下吳家許多比較重要的往來文書也都是他代擬,但廣州城這麼大,可不止他一個人能書會寫,而以吳家的勢力,什麼樣高水平的文人請不到?一張辭表而已。光兒還未成年,吳承鑑是吳承鈞指定的監護,當家的親叔有如親父,父親給兒子做主,可以不用問過兒子,家事問母外事問父,做官辭官這種事業上的事甚至不用知會母親。
吳承構也是咋舌,心想這可真是老三的風格,先斬後奏,都不帶通知當事人的。
就連十五叔公,一時間也覺得吳承鑑做得過了。
蔡巧珠要罵,罵不出口,要說,說不出話,忽然間捂着臉,哭出聲來:“憑什麼!他…他憑什麼啊!”
這段時間她的兇狠,她的強悍,其實都是強撐出來的。作爲一個一直有丈夫做主心骨、有小叔做外圍保護的人,她內心的堅強程度莫說比疍三娘,連葉有魚都比不上。
葉有魚這些天被蔡巧珠架空了打壓着,口裡不說,其實心裡也有些憋火,但這時看到蔡巧珠人前失態,哭得有如梨花帶雨,心裡頭的那股怨氣忽然就沒了,心想:“大嫂也是難,我一時間再怎麼難過,但我還有丈夫,她卻沒有了…”
她忍不住道:“大嫂…”要安慰兩句,卻是說不出什麼能安慰人的話來。
“太過分了,太過分了!”吳承構叫道:“老三這次,真的太過分了!看看,看看,大嫂都被氣哭了。”
他被吳承鑑收拾過一頓之後嚇到了,原本已經消停了兩年,可傷疤好了忘了痛,眼看着長房、三房起了矛盾,便忍不住從中挑撥起來:“大嫂的溫厚賢惠,是滿西關都知道的,吳家上下,誰不知道她的好脾氣。現在也被老三氣哭了,我說老三是不是這兩年在外頭功成名就,他就膨脹了!以爲自己可以爲所欲爲了是不是!”
葉有魚忍不住要反脣相譏,然而想想吳承鑑的囑咐,忍住了。
蔡巧珠指着葉有魚道:“你去,去把吳承鑑叫來!這件事情他不來跟我說清楚,我…我…我跟他恩斷義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