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到了要開會的日子了。
蔡巧珠無比糾結。
若是早一些知道葉有魚懷孕,或許她一個猶豫就把事情推後、甚至取消了。然而畢竟是在知道喜訊之前就發出了邀請,請的又是家裡行裡的樑柱,總不能隨隨便便就出爾反爾。
她原本的計劃是一大早就去商功園等着的,然而真到了這一天,卻是遲遲疑疑地好久沒能出門,等到最後終於下定決心,來到商功園,卻見滿屋子的人都已經到齊了。
今天蔡巧珠請來的人,有家裡的,比如十五叔公、吳承構,有行裡的,比如劉大掌櫃、歐家富、姚四掌櫃等等,除了當日分完豬肉、吳國英交代後事時的人全部到場,又多了一些族人、親戚以及宜和行要害部門的夥計——這些人自然多是與吳承鈞親近的。
這次蔡巧珠在這當口發出邀請,所有被邀的人都猜到怎麼回事,因是吳六一個個上門請的,衆人知道無法推託,於是便都反而變得很積極,個個都一大早就來了——只老顧怎麼都不肯來。
所有人分列兩排,宗族的人是一排,行裡的人是一排,看見蔡巧珠都站了起來,口稱大少奶。
商功園這個大廳的最上手,擺放着兩張椅子,一張正中擺着,那是留給家主的,一張側一點擺着,那是留給蔡巧珠的。
看到蔡巧珠進來,各人的神色、心情,各不相同。
劉大掌櫃當場就嘆了口氣,當日他勸過吳承鑑,吳承鑑跟他說的話讓他以爲事情會慢慢轉好,誰知道轉眼之間反而變得更壞了。
十五叔公則是忍不住在搖頭。最近的事情他也都聽說了,要說這次會聚雖是蔡巧珠發起的,但綜合前後卻實在是吳承鑑做得太過分了,吳國英這位家嫂在宗族裡名聲極好,且光兒畢竟是長子嫡孫,吳承鑑這般逼嫂凌侄,放在哪裡都要被人戳脊梁骨。
歐家富心情也糟糕極了——在吳承鑑當家之後他在行裡的地位急劇上升,劉大掌櫃不在的時候,他幾乎就是行裡的話事人了,吳承鑑對他的信任滿宜和行沒有第二個人比得上,可吳承鑑對他固然有信任之義,吳承鈞對他更有栽培之恩,爲什麼大少三少就不能和以前一樣不分彼此?今天真要徹底決裂,他都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抉擇。
姚四掌櫃的心情也是很複雜的,他今天差點就想裝病不來了,然而最後還是來了,因爲他曉得這事他躲不過去。如今他在宜和行的地位已經極高,劉大掌櫃不在的時候,若有大事難決,就由他跟歐家富對柄,只要兩人沒有異議事情就可決定,劉大掌櫃已經是半休退狀態,也就是說他幾乎已是宜和行的兩大掌櫃之一了,經歷過這麼多年的風風雨雨,他很明白坐到這麼高位置上,被捲入保商的家族糾紛裡幾乎是在所難免。既然躲不過去,他心裡就已經有了主張。
吳承構則是目光閃爍,這半年來家裡形勢的變化是他也沒想到的,原本熄滅了的死灰之心,此刻不禁有了些復燃的躁動。
蔡巧珠走近來後,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向衆人行禮,衆人趕忙還禮,蔡巧珠才說:“今天…”她話還沒說,眼睛先紅了,捂住了臉,調整了一下情緒,才道:“今天請動了大夥兒來商功園,實在是有件不堪言的事情,要請大夥兒替…”
“替我做主”四個字她沒說出聲來,人又哽咽了,說不下去。
處理宅內之事她是經驗豐富,但對外交接——尤其是同時面對這麼多外男,於她還是第一次,雖不至於怯場,卻因爲心緒動盪,而無法將原本想好的一番言語給完整地說完。
然而正因如此,衆人反而對她越發憐憫了。均想昊官最近是怎麼了,怎麼就把柔弱如斯的長嫂逼到這個份上。
十五叔公嘆了一口氣,道:“承鈞嫂,你先坐下,順口氣,這裡都是自己人,你不用緊張着急,我們慢慢說,慢慢說。”
蔡巧珠頗爲慚愧,坐了下來,連翹趕緊奉上一杯茶。
屋內衆人也皆沉默落座,沒人願意說話,只看着蔡巧珠喝茶。
等蔡巧珠放下茶盞,卻有一個人站了起來,卻是吳承構,所有人的目光就都望了過去,便聽吳承構說道:“大嫂,你也不用着急,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我們其實都清楚了。老三太過分了!無父兄爲長,無母嫂爲娘,如今爹孃都沒了,他就不敬兄嫂了。光兒是他的親侄子,是我們吳家的長子嫡孫,他能得官得爵,那是我們吳家天大的榮耀,老三卻自把自爲(粵語俗語,自作主張的意思),竟然把這官位給辭了,用心真是昭然若揭了。就算他在西關一手遮天,也難堵滿城悠悠之口!大嫂你放心,今天不管是分家還是分產,都有我這個二叔替他做主!”
他一番話越說越激動,到最後幾乎都要咆哮了起來。
屋內衆人一聽,無不皺眉。
雖然所有人都猜到今天被請來這裡要議的是什麼事情,但屋內就每一個人願意出口的,便是蔡巧珠也覺得開口艱難,只有這個吳承構,連“分家分產”的話都說出來了,這話聽着是幫蔡巧珠,但蔡巧珠卻還是覺得刺耳難受。什麼“無父兄爲長、無母嫂爲娘”,這話明裡是指蔡巧珠是嫂娘,暗中的意思,是他吳承構準備當吳承鑑的“兄父”麼?
只是宜和行的掌櫃們、夥計們,說來都是外人,摻和不得吳家的家事,十五叔公聽得皺眉,只是今天他心裡也是偏向蔡巧珠這邊的,只有歐家富性子衝,忍不住譏諷道:“大少奶都還沒開口呢,二少你倒是急着要來分家分產了。”
吳承構大怒,指着歐家富罵道:“這是我們吳家的事,什麼時候輪到你來插嘴!”
歐家富怒氣上衝,只是吳承構這話也沒錯,堵得他沒法開口。
蔡巧珠咳嗽了一聲,衆人一靜,蔡巧珠道:“今天能來到這裡,便都是自己,沒有外人。”
歐家富心情稍微好了些,吳承構卻還不依不饒:“大嫂,所謂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咱們吳家的事,最後還是咱們關起門來解決比較好。這些個外人跟我們沒親沒血,幾個錢就能買了去的人,你可不能輕信他們。”
在場除了吳家的人外,餘者無不大怒,連十五叔公都看不下去了,喝道:“承構,你胡說什麼!”
吳承構叫道:“我說錯了嗎?今天大嫂把我們叫來要說什麼事情,大夥兒心裡清楚,這些個事本來就該是我們吳家宗族內自己解決,這些花錢僱來的夥計,等我們把事情定下來後再告訴他們就好了。”
屋子之內,一時大譁,歐家富指着吳承構就罵了起來,吳承構毫不退縮,也對着歐家富罵——他表現得這麼渾,其實內裡也是藏着心計算計的,因他在宜和行全無威信,所以得不得罪人都沒區別,反而如果能把掌櫃夥計們都給排除出決策圈子之外,把事情拉到宗族裡頭議,在那裡他反而就有挪騰的空間。
眼看現場一片混亂,劉大掌櫃閉上眼睛搖頭,姚四掌櫃把頭擺一邊去,蔡巧珠也着實惱火,今天請來的這些人,有一些是不得不請,比如當初吳國英說遺囑時在場的那些人等,有一些則是潛在的盟友,比如姚四掌櫃等,可吳承構這幾句話下來,不但他自己把這些人都得罪透了,場面也亂透了。
今天也一併請了來,卻一直恪守本分站在一邊的吳二兩,一雙昏而且濁的眼睛眨了兩下,眼淚就流了下來:“怎麼這樣!這個家怎麼就變成了這樣!”
商功園鬧哄哄間,忽然聽屋外有人笑道:“這可真熱鬧啊。我們吳家也好久沒這麼熱鬧了。”
聽到這個笑聲,滿屋子的人一下子全靜了。
吳承鑑剛剛午睡醒,這時打着哈欠走了進來,所有人都不敢吱聲了。
吳承鑑帶着佛山陳走了進來,走過的地方,夥計們都低頭爲禮,宗族們則拱手叫昊官,連劉大掌櫃、十五叔公都站了起來。
吳承鑑來到蔡巧珠面前,行禮叫道:“大嫂。”
蔡巧珠對着他,一時都不知道該擺什麼臉色好,她一時怒起用“恩斷義絕”企圖逼吳承鑑低頭,結果吳承鑑直接回了她一句“要斷就斷要絕就絕”,實在寒了她的心,這時面對吳承鑑,冷不是,熱不是,但她骨子裡畢竟是和厚的人,看着小叔低頭向自己問好,最後還是問了一句:“有魚身子怎麼樣?”
吳承鑑笑道:“挺好,我讓她好好養身子,什麼也別管。她養胎期間,這園子就要勞大嫂多擔着了。”
蔡巧珠見他還嘻嘻哈哈的,沒個正經,微微皺了皺眉頭,沒說話。
十五叔公聽他們叔嫂的對話,心道:“這不像不和到要決裂的樣子啊。”
卻就見佛山陳也上前跟蔡巧珠見了禮——他跟吳承鑑結拜爲兄弟,所以以義弟之禮相見,然後吳七就趕緊給他多安排了張椅子。
吳承鑑歪坐在了居中的太師椅上,擺擺手:“都坐吧。”
衆人趕緊都坐了。
吳承鑑卻指着正要坐好的吳承構說:“二哥,你出去。”
“啊?”吳承構懵了。
吳承鑑說:“阿爹在世的時候說過,家裡行裡的事情,從此與你無關。你出去。”他聲音平和,語氣卻是沒得商量。
吳承構站在那裡,手足無措,羞愧無比,蔡巧珠叫道:“三叔…”吳承構畢竟是她叫來的,這麼給趕出去不合適。
然而不等她把話說完,吳承鑑已經截口道:“大嫂,我是家主,我說的是阿爹生前的遺願,若你要說的話大不過這兩個,就請不要出口了吧。”
輕輕兩句話,就把蔡巧珠給堵死了。
衆人心裡都是一凜,然而也並不意外,心裡都只是想着:“厲害啊!”
姚四掌櫃尋思着:“昊官畢竟是在外頭鬥過蔡士文、鬥過吉山,能把總督府、粵海關都擺平的人,大少奶縱然賢惠,卻怎麼是他的對手。”
吳承構左看看,右看看,從家裡到行裡,再沒一個幫他說話,他心裡知道這裡再沒有他立足之地了,跺了跺腳,掩面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