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敘舊

這一晚,整個神仙洲紙醉金迷,豪奢糜亂,蔡清華是身負要務來的,雖然也喝了兩杯卻還保持着清醒,注意到三樓上珍珠簾後忽然空了,就推開了坐在他腿上的小相公,丟一小袋銀子作賞,匆匆出了門,果然看見吳承鑑一行已經下了樓,正要轉登那艘“花差花差號”。

越是靠得近,就越是覺得這艘花差號高大逼人。蔡清華心道:“這位吳三少弄這麼大一艘船,真的只是爲了好玩?”

雖然剛纔在珍珠房吳承鑑親口答應將花差號送給了疍三娘,但蔡清華心裡清楚,這樣一艘能做軍國利器的大傢伙,一個沒有靠山的花魁是守不住的,他覺得吳承鑑這一手不過是把東西從左手倒到右手罷了。

追得近了,蔡清華大叫:“貽瑾!周貽瑾!還記得師父否?”

吳承鑑那一行人都停了下來,周貽瑾看見蔡清華,也小小吃了一驚:“師父,你怎麼來了?”

吳承鑑也停步問:“師父?”

周貽瑾點了點頭。

吳承鑑笑着說:“那就一起上去坐坐,我們三孃的花差號上,酒菜都不比神仙洲差。”

夜色中疍三娘披着披風,頭輕轉過來,笑道:“怎麼是我的花差號?”

這是蔡清華第一次看清疍三孃的真面目,只見她額略嫌高、眉不夠細、嘴不夠小,五官都小有缺點,雖然整體看上去十分清爽舒服,但論美豔不如秋菱,論風情不如銀杏,真不知她是如何壓倒沈小櫻等十一金釵、連任三界花魁之首的,難道真的只憑吳家三少的青睞?

卻聽吳承鑑笑道:“送了你的東西,就是你的。”

快嘴吳七使個眼神,就有個俊秀小廝小跑了過來,用一口京片子哈腰請客:“這位爺,請。”把蔡清華引到了周貽瑾身邊,一起上了那艘“花差花差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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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艘風帆戰艦,以風帆爲動力,船體以堅實木料造成,水線以下包裹銅皮,乃是前蒸汽時代的海上大殺器,和神仙洲這種靠許多船隻拼湊起來、只空有一個“大”字的臃腫水上建築不同。

只是這艘船上一門火炮都沒有,甲板上種滿了名貴花草,甚至還有一座假山,不登船時以爲是個移動的城堡,上了船才知道這分明是個海上園林。

吳承鑑與蔡清華寒暄了兩句,吳承鑑和周貽瑾交往了三年,卻從來沒聽他提起這位師父,心裡不免有些奇怪,但臉上還是保持着禮貌客氣,雙方通了姓名後,他猜他們師徒倆多半有話要說,就攬着疍三娘進艙去了。

穿隆賜爺上前要來幫陪客人,周貽瑾說:“這是我師父,不用客氣,我們先小聚片刻,再與諸位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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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幫閒就都告辭去了,只留下一個丫鬟一個小廝,爲周、蔡二人準備了一個小艙,艙內佈置素雅,只一套梨木桌椅,一個博古架上固定着七八間宋明古玩,二人坐定,小丫鬟就擺上了幾個瓜果乾果,小廝則端了一壺酒來,裝下酒料的碟子還有酒壺都是牡丹紋理,乃是成套的青花。

蔡清華道:“在船上用這些東西,也不怕一個浪打來就都碎了。”

周貽瑾輕輕一笑,說:“碎了就換一套新的。西關大宅裡這種東西成倉成庫,不值什麼。”

蔡清華一聽這話,就知道自己的愛徒與吳承鑑的關係匪淺,他又指着窗外一個被改成鞦韆的炮架,對周貽瑾說:“行商再有錢,犯了忌諱也是個死,你的東家造這麼個違制的東西,你也不勸勸。”

周貽瑾笑道:“都改成鞦韆了的玩意兒,又不是拿來造反,能犯什麼忌諱?再說滿廣州的達官貴人,上來喝過酒聽過曲的不知多少,官場的規矩是瞞上不瞞下,誰吃飽了沒事捅上去得罪人?若真有那麼一天,一把火燒了就是,灰燼沉入海底,一乾二淨。”

蔡清華這一聽就知道了,這艘鉅艦也不只是拿來玩,還是這位三少的海上私所,平時應該沒少用來招待權貴。

“你在此間,倒是樂不思蜀啊。”蔡清華說:“看來當年輔佐將相、幹一番事業豪氣,都被這珠江口的紅燈綠酒給淹沒了。”

“年來年去,空對對。”周貽瑾砸麼了一句廣東人聽不懂的老家方言,一手接過小廝手中的酒,放在黃花梨固定架上,讓兩人不用伺候了,小廝丫鬟都出去後,才說:“雄心壯志這東西,祖師爺那一輩有是正常的,師父你年輕的時候有也還能理解,我嘛,嘿嘿!”

他形若桃花的眼睛往上輕輕一挑:“康雍乾三朝,這越來越嚴的羅網鉗制有一百多年了,還沒讓師父看清這時勢麼?這個朝廷,也就這樣了。咱們扭它不過,就只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有生之年爲自己多尋一些樂子吧。這一番話,若不是師父你,換了第二個人,我也是不敢說的。”

蔡清華道:“時局越是不好,我等更要振作。古人說知其不可而爲之,我們達不到那等境界,但事功善業,能做一件是一件。我知你當年因東家受文字獄牽連,差點兒一蹶不振,南下廣東、暫時託庇於富商家中也算權宜之計,但這終究不能長久。”

周貽瑾笑道:“如何不能長久?”他敲了敲桌上的美玉帽,舉了舉手中的青花壺,“以前我在幕府時,也用不起這等瓶子,戴不起這等帽子,如今嘛…”手一鬆,一個元青花牡丹鳳凰紋壺就掉了,剎那間瓷壺破碎酒香四溢,門外小廝聽到響動,趕緊貓着身子進來收拾,周貽瑾卻看也不看:“這等日子,別說幕府師爺,給我個知府,我也不換。”

蔡清華沉默片刻,才說:“看來你已經猜到我此番來意了。”

“我原不知師父來廣東,否則說什麼也要爲師父洗塵。”周貽瑾說:“不過能請得起師父的人,全廣東也就那麼三五個位置,那幾個位置上最近出缺的,也只有兩廣總督,近聞朱南涯即將履任,師父的東主,不會就是這位朱大方伯吧?”

蔡清華讚道:“貽瑾你南下已有數年,不料在京師的耳目仍然如此靈敏。只是爲何一直以來都不與我聯繫呢?”

周貽瑾不答師父的這句話,他讓小廝再送一壺酒進來,這才道:“承鑑與我投緣,我到廣州之後,出同車,飲同桌,睡同寢,他有什麼,我便跟着享用什麼,但他卻從沒開口讓我做什麼。我跟他倒也不用客氣,但他畢竟不是當家,花的也是家裡的錢,我喝得吳家這壺酒,總不能全然白喝,不然承鑑回頭在家裡不好做人。”

蔡清華道:“所以?”

周貽瑾說:“所以京師那邊偶爾有什麼消息傳來,徒弟我那頭聽了一耳朵,這頭就給承鑑說上一嘴,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能幫着消災解難。吳家這錢賺得久,我跟着承鑑,這酒也才喝得長啊。”

“看來這位吳三少,也不是外界傳說的那般無用,”蔡清華說:“紈絝之號,應當只是掩飾。”

“那你就錯了!”周貽瑾笑道:“他是真紈絝,不過有一顆七竅玲瓏心,知道紈絝要做得長遠,總得家裡能久久支撐才行,所以玩樂之餘,那些能幫家裡開路的事情,自然順手就做了。比如今天這趟,既知師父是總督老爺的西賓,今晚神仙洲上,任憑哪一位入了師父法眼,莫說十二金釵,就是四大花魁,除了已經封簾的三娘,承鑑都能爲師父請上花差號。”

蔡清華搖頭道:“我今夜志不在彼。”

周貽瑾笑道:“怎麼,莫非師父在京師呆久了,也愛上南風了?這也不難。吳家祖上是福建人,徒兒在這件事情上也有些心得。”

蔡清華道:“他們我都不要,”手中摺扇往周貽瑾一指:“我只要你。”

“多蒙師父推薦,也多謝大方伯的賞識。”周貽瑾笑容不斷,只是他的笑容,怎麼看都有些清冷:“只是可惜了,今日的周貽瑾,已經不是當日的周貽瑾,如今我只愛銀錢,無心功業了。朱大方伯是個清官,手裡只有那點養廉銀,經不起周某糟蹋啊。”

蔡清華素知愛徒的脾性,至此已知道今夜說不動周貽瑾,失望之餘卻也放鬆了下來,不再談此事,然而卻並不是就此死心,尋思:“貽瑾是個真人才,東主若是得他入幕,主政廣東必然更加順利,區區一個行商,怎麼能跟封疆大吏相比。且再琢磨琢磨,看怎麼讓貽瑾回心轉意纔好。”

周貽瑾又問了蔡清華的行程,知道他今夜無事,就道:“既上了花差號,就當讓師父品味些許此間之樂,纔算不枉走了這一遭。”

蔡清華道:“東家御下嚴厲,爲師就心領了。”

周貽瑾笑道:“不會有逾份之事,也和宜和行的生意無關,純是徒弟的一番孝敬。別人師父信不過,難道徒弟我還會坑你不成?”

蔡清華笑了笑,就不再回絕。他雖然只是個幕府師爺,但有道是水漲船高,東家勢漲,他就權重,也不太將這些小事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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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貽瑾喚來小廝,耳語了好一會,小廝匆忙出去找了穿隆賜爺,將周貽瑾的交代轉告,穿隆賜爺吃了一驚,兩廣總督雖非十三行頂頭該管,卻是廣東官場第一人,平時吳家就是墊腳尖也夠不着啊,周師爺不聲不響的竟然就結交了這等人物,真是了得,怪不得三少一向待他與別人不同。

他趕緊進入主艙,隔着屏風,隱約見吳承鑑和疍三娘對坐,桌子上、甲板上,擺開了十幾個箱籠,想必正在說私密的話兒,這會如果不是心腹是不該打擾的,但穿隆賜爺還是咳嗽了一聲,這才進去,吳承鑑皺眉說:“有什麼急事,要這陣來說?”

穿隆賜爺言簡意賅,第一句話就是:“周師爺款待的那位爺,似乎竟是新任兩廣總督的刑名師爺。”

疍三娘一聽,呀了一聲,就將桌上幾個箱籠闔上了,退到了帷幕後面,穿隆賜爺這纔將周貽瑾餘下的話說了一遍。

換了別的行商家人,聽到兩廣總督的名號都要腳軟,吳承鑑卻只是說:“沒想到貽瑾的師父,還有這麼大的來歷。你覺得該怎麼辦?”

穿隆賜爺心想三少果然是去過京師見過大場面的,這般沉得住氣,就說:“之前不知道也就算了,現在知道了,當然是要大肆操辦一番,能提前一步入粵爲總督老爺打前站,此人必是心腹無疑,最近我們在粵海關監督那頭內線不穩,若能好好伺候這位蔡爺一番,借這條線結交上新任的兩廣總督,那咱們宜和行往後就穩如泰山了。”

在這大清官場上,官員要借權勢撈錢,卻有許多事情不好自己去做,就只能交給代理人,漢大員喜用師爺,而滿大員喜用家奴,宜和行這些年能夠成事,與交好十三行頂頭該管的粵海關監督吉山不無關係,只是最近吉山家裡宅鬥起波瀾,管事家奴換了一撥,吳家丟了內線,新管事的關係又還沒攀上,所以商號中、家宅裡,知情人員都內有不安。可若是能攀上朱珪,那就算粵海關監督那頭有什麼變故,有兩廣總督罩着,吳家非但能夠安穩,甚至可以更上一層樓。

吳承鑑想了想,卻道:“不,就按照貽瑾的意思辦吧。”

穿隆賜爺勸道:“三少!機不可失啊!”

吳承鑑卻還是堅持:“人家背後是兩廣總督,不是我們想攀就能攀上的。有些事情,急了也沒用,我們要相信貽瑾。”

穿隆賜爺十分惋惜,卻也只能出去,按照周貽瑾的指示,只用了一個二等艙房,佈設不敢過於豪奢,儘量典雅而已,同時派人急艇趕往神仙洲,盡搜符合要求的美人兒,短短兩刻鐘,一切便辦妥了。

這時蔡清華已經喝得微薰,他和周貽瑾不但是同鄉師徒,而且遭際類似,都是功名之路難成而走了幕府的道路,彼此相知相信,信任度與別個不同,所以蔡清華才肯喝周貽瑾的這一頓酒。

看看人已七八分醉,周貽瑾打了聲招呼,兩個十六七歲的揚州瘦馬便進了門,伺候着蔡清華進了那個佈置好的艙房,裡頭早有兩個絕美少年將人接進去了。

這一晚蔡清華在半醉半醒間極盡歡愉之事,醒來後整個人也軟飄飄的,陷在觸體柔滑的全絲棉被之中,全身上下卻乾淨清爽一點穢物都沒有,想必昨夜又有人幫忙清洗過了,睡夢之間對此竟全無察覺,將伺候人的細膩功夫做到到這個地步,果然不愧是粵海神仙洲的手段。

兩個揚州瘦馬見蔡清華已醒,趕緊過來,伺候着梳洗畢,蔡清華問起吳承鑑周貽瑾,一個瘦馬道:“昨晚家裡出了急事,三少連夜回西關去了。”

蔡清華隨口道:“急事?”

“聽說是大少得了急症,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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