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這個地方,最舒服的季節不是春天。
春天時季風從南方的海面回來的同時,會挾帶充沛的水汽,空氣中能擰出水來在這裡不是形容而是一種陳述,再加上氣候也在回暖,這時候人就像被囚禁在一個溫熱的暖房裡,水汽從外面攻,汗水從皮膚往外滲,兩相夾擊把人整個兒都變得黏糊糊的,極其難受。
倒是秋末初冬時節,北風南下,將整座城市變得涼爽而乾燥,這時候的廣州,最是舒服。
這時候的神仙洲,也最是好爽。
秋交終於結束了,這場十年不遇的可怕的風波,也終於過去了。
劉全走了,同時帶走了以百萬兩爲計算單位的白銀,沒人知道這位爺什麼時候離開,但卻有一種神奇的魔力在暗中傳遞,他一走,粵海關那邊就鬆了一口氣,然後四大家族就一起鬆了一口氣,接着潘易樑馬也跟着鬆了一口氣,然後整個廣州城繃緊了的神經就都鬆了下來。
西關彷彿一頭被壓抑了兩個月的巨獸,忽然間醒過來,朝天發出喜悅的吼叫。
一個又一個的豪商,在神仙洲包下一場又一場的盛宴。一擲千金在這裡也不是一種形容而是一種陳述。
這是一年一度,神仙洲最銷金的時節。只不過,今年小宴會做個不停,那場百衆期待最大盛宴卻遲遲沒消息。所有人,都忍不住擡頭望向三樓的春元芝,猜測着,什麼時候裡頭的主兒會掀開珍珠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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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洲的兩個常客坐在大堂,嗑着瓜子,聊着閒天。
“肥佬,你說三娘會不會回來揭簾?”那個瘦客商說。
“那怎麼可能!”他旁邊的胖客商搖頭:“聽說封簾宴都辦過了,怎麼可能回頭。這春元芝肯定是要換人的了,不過不管換過來住的是哪個花魁,怕都要看看花差號那邊樂意不樂意。”
“何止是春元芝要換,依我看,這上四房的花魁,位置怕是全都要換過!”
他話還沒說完,三樓上爆出一聲尖叫:“我不走!我不走!這秋濱菊是我的,我不走,我哪裡也不去!”
這聲音頗爲慘厲,在這紙醉金迷的氣氛之中無比刺耳,跟着瑪瑙簾甩開一角,一個女人露出她婀娜玲瓏的身段,半邊身子都掛在了欄杆上。
“三少呢?三少呢!我要見三少!我要見三少!”
不知多少人都望了上去,生客們莫名詫異,熟客們則心中有譜,知道那是神仙洲四大花魁中排行第三的銀杏姑娘,在這次剛剛結束的秋交風波中,聽說她沒眼色站錯了隊,得罪了被滿廣州城看衰的宜和吳三少——哦,不,現在得稱昊官了——結果昊官在最後手翻風雲,扭轉了整個局勢。
那位昊官是怎麼翻盤的,坊間誰也說不明白,只知道一夜之間,本來被踩到爛泥中的宜和行吳家,忽然騰躍於九天之上,別說潘易樑馬等小保商,就連十三行的蔡總商,據說這段時間見到了宜和行的燈籠也繞路走!甚至就是潘有節,最近也讓他三分!
更有傳聞說,惠州那邊一位姓段的總兵,也是得罪了昊官,最近也落得個革職查辦家破人亡。
堂堂總兵、總商都這樣,就別說區區一個花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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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濱菊裡,銀杏看着步步逼近的龜奴,陡然間情緒失控,她已是退無可退,這段時間吳承鑑根本就沒空踏足神仙洲一步,也未傳過來隻言片語,可自然有趨炎附勢的人,會將所有可能讓昊官不爽的紮腳石子全清理了。
想想到了今時今日,連見吳承鑑一面亦不可得,認錯求情更都無從說起,銀杏絕望到了頭,竟然就在樓上笑了起來,唱起了:“聽一言後悔我恨無窮…哪曉得…會惹下這滔天大禍事一宗…”
那是一句北方某種劇目的腔調,廣東人分不清晉腔秦腔,只覺得唱的甚是淒涼。又聽銀杏大叫:“喬老爺、曹老爺、範老爺!你們許的好諾!恨我不該信你們,果然落得個沒下場!”
就聽衆人驚呼聲中,銀杏和身從樓上栽了下來,龜奴大驚:“晤好俾佢死(別讓她死)!”
戲臺上一個耍雜技的忽然幾個縱躍跳過來,橫空攔腰將銀杏接住了。
幾十張桌子見了這身手,一起喝彩起來,二樓雅座上,便有人用手帕捲了銀錠、戒面、釵子等物,扔了下來。那雜技漢子一手提了銀杏,一手連抓賞賜,竟然給他抓了個十之八、九。客人們看到他這身手又是彩聲雷動。
一場悽悽涼涼的跳樓,一下子變成另外一場雜耍好戲。
老鴇帶着幾個龜奴趕了下來,龜奴將銀杏拖了出去,老鴇誇獎道:“好身手!免了我們神仙洲一場晦氣。這通賞賜,都歸你了。”
雜耍漢子大喜,知道這是不用抽成的意思,半空翻了個身子,向樓上的豪客們拜謝。
老鴇向周邊桌子連連萬福,道:“行裡沒看好姑娘發瘋,打擾了爺們的興致,抱歉抱歉。”
她出到外面,銀杏已經被拖到洲碼頭,看到老鴇叫道:“媽媽,媽媽!讓我見見三少…不,讓我見見昊官。”
老鴇哈哈一聲冷笑:“見昊官?就你?今時不同往日了!如今昊官是什麼聲勢,你又是什麼身份!別說昊官,就是吳七七爺,也不是咱們想見就能見的了。拖走拖走,別留在這裡晦氣。”
一個龜奴就塞了銀杏的嘴,將人給拖走了。
老鴇換了一個語氣,叫道:“快點把秋濱菊給收拾收拾,回頭有新的姑娘要住進來。”
便有好事的龜奴上前探問:“媽媽,不知道是哪家的花魁啊?”
老鴇嘿嘿兩聲:“花差號那邊已經有話傳過來了,到時候會補我們神仙洲一房新的花魁,至於是誰…等昊官再度駕臨神仙洲那一天,你們就睜大眼睛看着吧。”
衆龜奴都興奮了:“昊官要來?什麼時候?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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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白鵝潭上,西關巷裡,真是幾家歡樂幾家愁。
秋交這場風波波及面被控制住了,廣州愁苦的人家不多,但也有那麼幾十戶,其中就有興成行葉家。
葉大林坐在書房的太師椅上發怔,已經不知道多少天了都是這般狀態,近幾日更是像魔怔了,這兩天都沒進過什麼水米。
他嘴裡只是不停地念叨着:“翻盤了…翻盤了…還真叫他給翻盤了…他會怎麼搞我…他會怎麼搞我…”
那個暗流涌動的夜晚,宜和行昊官一舉扭轉局面,把大半個西關都看傻了眼。
滿廣州的人都看到了結局,卻沒幾個搞得明白其中過程。
就連葉大林身爲上六家之一,在西關各地都耳目衆多,對幾個翻盤的關鍵竟然也搞不大通徹。但越是搞不明白,他就越是害怕。
那天晚上之後,謝家就徹底完了,罪名被迅速定下,主持定罪的人還是他的鐵桿盟友蔡士文——葉大林不用想就知道蔡士文得是受了多大的壓力,纔會出來做這個惡人。
跟着謝家家產被抄,然後吳承鑑請了潘有節、盧關桓,連同蔡士文四家會議,將謝家的產業瓜分吞食,吳家、潘家拿了大頭,盧家、蔡家拿了小頭——這個分賬的門道,葉大林也看不明白。
吳家那邊他是不敢上門了,倒是偷偷去求見了蔡士文,誰料一見面黑菜頭的一張臉就黑得如炭,當場就啐了他一臉,一句話也不肯說。
葉大林就猜自己是被人給坑了,坑他的人多半就是吳承鑑,可吳承鑑是怎麼坑的,他竟然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老爺。”葉忠進來,纔算喚醒了葉大林回神:“惠州那邊的人回來了。”
“嗯?”葉大林道:“怎麼樣了?”
葉忠道:“段龍江貪贓枉法,已經被革職查辦了。”
葉大林只覺得整個人就像掉進了冰窟窿!他甚至產生了幻聽,覺得周圍在“爪爪爪”的響。
“老爺,老爺!”
葉忠不知叫喚了多少聲,才把葉大林再次叫回了魂。
“嗯,嗯。”
葉忠看葉大林回神了,才又說道:“負責給葉家保茶的二鏢頭胡普林,連夜逃出西關,卻在北江江面上翻了船,他自己淹死了,妻兒倒是都救了起來,但財物都打了水漂,屍身也浮在水面半天沒人管,後來杜鐵壽趕到,才讓把人撈起來。”
這一回葉大林受到的衝擊沒那麼大了,區區一個鏢頭而已,敢出賣主家,本身就犯了鏢行的大忌,現在宜和行勢大,都未必是吳家自己動的手,江湖上的好漢有的是人上趕着要送吳家一個人情。
之後葉忠又說了好幾件事情,比如南海縣那個攔吳承鑑馬車的小捕快被開革了,又比如那個叫銀杏的花魁被趕出了神仙洲,這些衙差粉頭的破事,葉大林已經沒心思聽了。
他嘴裡唸叨着:“二品總兵啊…二品總兵啊…”
葉忠就住了嘴,他知道葉大林的意思。
段龍江是朝廷正二品總兵,竟然說倒就倒了——這離吳承鑑翻盤的那個晚上,纔多久的功夫?兩個月都不到!
他吳承鑑的能量,就已經大到這個地步了嗎?連堂堂二品總兵老爺也說倒就倒!
“阿忠…”葉大林喃喃道:“那小子睚眥必報…你說…接下來是不是就輪到我們了?”
葉忠沒回答,只是輕輕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