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這一年是過不好了。
大房這邊,想了許久,張廷瓚還是將手裡的茶給放下了,道:“我去看看父親。”
陳氏卻滿心都是疲憊,又輕聲地咳嗽了兩下,張廷瓚過去爲她順了順氣,只道:“你堂妹如今是咎由自取,有什麼下場也是應該的,萬不會牽連到你身上,你把心放下吧。”
只是終究是她家的人,又豈是那麼容易?
自家的妹妹出了問題,回頭來陳氏在整個府裡都不大擡得起頭來。
好在,現在府裡也不需要她管,即便小陳氏不中用了,還有個二少奶奶顧氏,顧懷袖身子好了自然會將管家的權力接管回去,現在想想是如此地順理成章。
陳氏嘆氣:“你去看看公公吧,想來公公也不大好受。”
怎麼好受得了?
張廷瓚站了一會兒,也沒帶身邊的小廝,自己提着燈籠往張英書房而去。
他來的時候,屋裡的動靜已經消失了。
張廷瓚擺手,沒讓福伯去通傳,只是道:“父親,廷瓚來看看您。”
“進來吧。”
裡頭張英的聲音似乎很疲憊。
張廷瓚將燈籠遞給了福伯,又將門推開,進去了反身關上門,才發現屋裡昏暗得很,還有一股隱約着的血腥味兒。
這是……
請過了家法吧?
張英坐在那兒,書案上放着一隻竹蜻蜓,他就看着,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張廷瓚走過來的時候也瞧見了地上那一張寫着八字的紙條,有些疑惑,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張英問道:“你二弟與三弟的事情,你可是從頭到尾一清二楚?”
沉默片刻,張廷瓚道:“隱約推知一二。”
約略地看得出一點點,只是不明顯。
想來這一次,父親也是知道了吧?
“父親……”
“你覺得二兒媳婦如何?”張英又問了一句。
顧三?
張廷瓚道:“不卑不亢,心思縝密,又傲骨卻能藏傲氣,不輸男兒。”
“哈哈哈……”張英又笑了起來,搖着頭,“你爲何不說她心思毒辣刁鑽、隱忍如蛇蠍,卻與你二弟如出一轍?”
張廷瓚於是再次沉默,許久沒說話。
張英也不說話,只是一點自己面前的椅子,道:“坐。”
一家子這麼多人,張廷瓚乃是往後要繼承家業的嫡長子,他比尋常人都要沉穩許多。
父子兩個之間談話的程式,都是清楚極了的。
張廷瓚坐下來道:“父親,兒子覺得……二弟妹頗有大家之風。”
“我如何不知?”張英也沒說二兒媳婦這性子有什麼不好,可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情……兄弟兩個人若因爲一個女人而鬩於牆內,便是大大地不好了,“只是如今這事……棘手了……”
顧貞觀的女兒,張英不會動,一則因爲交情,二則因爲顧懷袖不僅無錯反而有功。只是他心裡面如今有個疙瘩……
解也解不開的。
手裡捏着那竹蜻蜓,張英已然覺得事情無解。
夜裡見着大孫兒霆哥兒手裡握着的竹蜻蜓,張英就知道那是老二做的,小時候他還教張廷玉做過,也只有那孩子做得最好,只可惜……後來就沒有了……
張英忽然覺得有些累。
兩個兒子,一個女人,還有一系列的糾葛紛爭。
張廷璐不說那合八字的來歷,便是想要維護二兒媳婦,到底也不知他那二兒子是光明磊落還是陰險卑鄙了。
閉上眼,想了許久,張英輕輕把竹蜻蜓放在了桌面上。
張廷瓚卻忽然說了一句話:“父親不覺得,二弟的性子,與官場無比契合嗎?”
天生就是功名利祿場上混的人。
內心暗藏機心,看着平平無奇一句話也不說,只會做。
比起那些整日裡宣揚自己有多能幹多本事甚至多陰險的人來說,張廷玉要陰險卑鄙得多。蓋因他做了就不會說,除非是他自己說出去,否則又有幾個人能知道?
多好的料子啊。
張廷瓚笑了一聲,看向張英。
張英又很久沒說話,而後道:“罷了,這些容後再議。老二性子孤僻,我與他說不到一塊兒去,近年來問着他也就是那樣幾句話。不說也罷,你與他走得稍近一些,多擔待點。老三那邊,也由你去找……他自己該有個決定了,小陳氏斷斷留不得。我去看看你娘……”
父子兩個說完,前後腳離開了書房。
不過在轉過角的時候,張英忽然問了一句:“太子如今不大中用了,你離着那一位爺遠些。”
說完,不待張廷瓚回答,便已經過了圓門。
張英往吳氏處去,張廷瓚卻忽地一笑,也沒將張英的話當一回事,直接去找了三弟張廷璐。
吳氏之前在霆哥兒病垂之際就已經暈倒,現在應當是已經醒了。
張英過來的時候,王福順家的站在外頭抹眼淚,一見張英來,倒是有些吃驚:“老爺……”
張英擺手,卻已經進去了。
吳氏呆愣愣地坐在牀上,彷彿受不了這樣大的打擊,整個人都恍恍惚惚的。
見到張英進來,她張了張嘴沒能說出話。
張英過來坐到她牀邊,看吳氏盯着自己,只說了一句:“霆哥兒去了,往後還會有孫兒的,你莫要多想了。”
那麼小一個孩子說沒就沒了。
吳氏滿心都是悽惶,正想要說什麼,沒想到張英道:“你可還記得當初你給老二與顧家三姑娘,也就是二兒媳婦合八字時候的事情嗎?”
吳氏立馬道:“記得,說是什麼金玉滿堂百年好合,還說她顧三是旺夫旺子旺家,全都是胡說八道!打她一進門,老爺您瞧瞧,府裡上上下下哪裡有過一件好事?她就是個命硬克着咱們的,叫老二休了她吧!”
“你若再胡言亂語……”
張英忽然沒說得出來,他看着吳氏,也看着她年老色衰面容憔悴,恍惚之間又想起當年趕考時的事情來。
“二兒媳婦識得大體,如今小陳氏不中用了,以後府裡的事情還交給二兒媳婦管着。你少爲難二兒媳,當初大兒媳進門你不也爲難了好久嗎?結果怎樣?兒孫自有兒孫福,你莫強求。”
這許多年,吳氏在府裡過日子也不容易。
張英想着嘆了口氣,握了握吳氏的手,又道:“我聽說妙慈也沒了,你若還想要個丫鬟便自己去拔,王福順家的跟了你這麼多年,得心應手,你也老了,有什麼事情都交給下面人操持吧。”
說完這些,張英便起身,要回書房去。
臨出吳氏房的時候,張英停住腳步,站在走廊上問王福順家的:“老夫人最近可有找過什麼奇奇怪怪的人?”
王福順家的心頭一凜,連忙搖頭:“不曾有過。”
張英道:“你伺候她這麼多年,穩妥得很,若她有個什麼動靜只管來告訴我。”
張英最厭惡便是神鬼之事,偏偏吳氏迷信,前些年他說過,吳氏便收斂了。
只怕最近出了這些事情,她難免又要去神佛那邊求點什麼安慰。
張英這是早作防備。
說完,他便轉身又歸入夜色當中。
距離叫大起的時辰也近了,這一夜張英連覺都沒睡過,又要往朝上去。
王福順家的心驚膽戰,她可一句話不敢說,若是說了就會牽連到自己的身上。
她進了屋,也看見吳氏怔怔的,只上去給老夫人掖好被子,勸道:“您與老爺是患難裡走出來的,若不是當年您從河裡把老爺給刨出來,哪裡有老爺今日的榮華富貴?糟糠之妻不下堂,不必……”
“啪!”
吳氏一巴掌給王福順家的扇過去,“你說誰呢!”
王福順家的頓時意識到,今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以至於自己都糊塗了,她連忙跪下去:“老奴糊塗了,求老夫人饒恕……”
吳氏緩緩躺回繡枕上,卻還是恍恍惚惚。
“你去吧……”
王福順家的這才慢慢地給放下了牀帳,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張廷瓚這邊卻在黎明時分進了張廷璐的屋子,他身邊小廝阿智剛剛端着一盆血水出來,見了張廷瓚差點嚇得打翻了銅盆。
張廷瓚看了一眼,卻問:“你家爺在裡頭吧?”
“在呢。”
阿智答了一聲。
張廷瓚擡腿便往裡面走,張廷璐正坐在炕上,將外袍緩緩繫上,很明顯看得見身上纏着步,一見到張廷瓚進來,他只勉強笑了一下:“大哥?”
“父親着我來……”
“我知道。”
張廷璐起身,道:“休書我已寫好,馬車也已經找好,明日準備停當便送她回江南。”
他既然這樣說,張廷瓚反倒不好說什麼了,只看着張廷璐,想說什麼“節哀順變”,可這種事情又哪裡是誰輕飄飄一句話說得出來的?
張廷瓚拍了拍他肩膀:“該放下的便放下,今日你在父親面前扛下一切,好心辦壞事,更露了痕跡。有的事,若要藏,你便藏一輩子,永永遠遠都不要說出來。說出來,便事害人害己。”
張廷璐抿脣,輪廓瘦了許多,卻堅毅起來。
“大哥教訓,廷璐謹記。”
“天色不早,還要早朝,大哥這就走了,你與你二哥……”
想想要說什麼,張廷瓚又收了回去,他一笑,便轉身走了。
次日裡,張廷瓚上朝回來,張英還在宮裡給皇帝辦事,只有他一個先回來。
聽說小陳氏走的時候哭天搶地,磕破了頭,可沒有人搭理,該送走的還是送走了,如今有她在府裡一日,人人都不得安寧,人人都要想起這府裡曾經沒過一個天真可愛的娃娃。
張廷瓚聽着丫鬟們的竊竊私語,面色如常地直接去了二房。
這邊正在用午飯,屋裡擺了滿桌。
顧懷袖給張廷玉盛了一碗湯,只嗔怪道:“讓你逞能!喝。”
張廷玉微微彎着脣,臉上卻有些蓋不住的蒼白。
他飲着那湯,只覺得味道很厚。
顧懷袖道:“叫小石方給你煮的,好歹補補,養養傷……”
昨日將他外袍脫下,都已紅了一片。
那時候,顧懷袖才知道,什麼叫做家教家風。
棍棒底下出孝子,些許沒道理,可又不能說是沒道理。
細細看張家這幾個兒子,其實都是大才之輩。
張廷璐張廷玉兄弟兩個,無一倖免,都被打了,可她問緣由,張廷玉卻一句話不說。
她只記得昨日他那一句話,燙着了她的心口,像是一塊兒紅紅的烙鐵,給她烙上去,她就永永遠遠是他的人,走到天涯海角,散落到碧落黃泉,也逃不開。
屋裡屋外人人都穿得素淨,過年時候也沒個什麼氣氛。
張廷璐休了妻,小陳氏成了棄婦,也沒人憐惜,三房那邊現在亂得很,旁的人也不好插手,只在外面這樣看着。
他們這邊夫妻兩個還算是得閒,至少能吃頓安生飯。
不過張廷瓚來了。
顧懷袖一擡眼便瞧見外頭的影子,與張廷玉一起起身來,喊了一聲“大哥”。
張廷瓚跟張英差不多,一夜沒睡,只擺手道:“哪裡來那麼多的繁文縟節?如今府裡這些個事兒……不知今兒我可有口福,坐下來討頓飯吃?”
顧懷袖忙張羅人佈置,自己卻斂衽一禮,輕聲道:“二位爺說話。”
說完,自己往後面退了去。
外間裡只餘下張廷玉張廷瓚兄弟兩個。
張廷玉勉強一笑,讓張廷瓚坐。
“大哥可有何事?”
“而今府裡的事情,是讓你與二弟妹受着委屈……興許二弟覺着大哥說這話已說了無數次,可到底父親開始老了,他盼着兒孫滿堂,一家子和和樂樂……”
張廷瓚都覺得自己說話很爲難人,他垂了眼,端着碗,仔細想想竟然很久沒有跟兄弟們這樣坐下來好好吃上一頓飯。
話裡的意思,張廷玉能夠明白,他沒答話。
張廷瓚又道:“經此一事,府裡該消停許多,往後一大家子的事情還是由弟妹來管,府裡的賬冊對牌都送了回來,你二人且安心着。況……二弟那邊說,不想在京城待着,見狀傷心,已備着外出遊歷……而你,後年會試,不宜生事。”
他是怕張廷玉動了兄弟分家的念頭,如此一來一大家子人就要這樣散了。
說兄弟四個沒有兄弟情誼?
也不盡然。
有,斷然是有。
可當中夾雜着太多太多俗事,並且無法避免。
張廷瓚不能讓這個家散了……
張廷玉用瓷勺攪着碗中的湯,緩緩地划動着,看裡面得漣漪蕩起來,末了才道:“此事不由我來想,能撐幾日便撐得幾日。大哥,說句你不愛聽的話,母親不見得想見到大哥與我同在一府。”
“……”
張廷瓚看着他二弟波瀾不驚的那一張臉,昨日肯定是受過罰的,可神情鎮定甚至眼底神光聚攏,從不曾有過半分的消散。
他想起自己對父親說過的那些話,終於嘆了一口氣:“當年母親捨命救過父親,做兒女的又能……二弟,只此一次,下不爲例。”
張廷玉忽地笑了:“這話你已說了兩回。”
張廷瓚也笑:“那事不過三。”
笑了兩聲,就笑不動了。
張廷玉喝了一口湯,慢慢放下湯碗,只看張廷瓚:“大哥,你這樣小心翼翼地維持着府裡一大家子人的關係,不累嗎?”
不累?
當然累了。
張廷瓚扒拉着碗裡的飯,難得地沒有風度地嘆氣:“誰叫我是長子?該我操心……”
裡屋的顧懷袖能聽見外頭說話,卻一語不發。
她擡了眼,看向放在了桌案上那厚厚的賬本,還有畫着赫筆的對牌。
青黛等丫鬟都在屏風旁邊站着,窗外紅梅開着,也下了雪,屋裡燒着爐子,看上去暖暖活活。
顧懷袖穿着淺青色的鍛襖,輕輕地搭着扶手。
她忽然想起了霆哥兒,若自己有了孩子,卻要他先玩夠了,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再把路擺在他面前讓他選。
她擡手便將對牌拿了過來,看了半晌,又擱下。
時隔六年,這些東西又回到了她的眼前,被她握在手裡。
然而物是人非,可她輕輕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卻無聲一笑:什麼都變了,唯有她這一顆心,還是舊日模樣。
野心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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