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廷玉剛剛看着她車駕過來,就忍不住笑了。
“昔有秦皇振長策御宇內,吞二週亡諸侯,履至尊制六合,執敲撲鞭笞天下,威振四海,今有張二夫人鞭笞刁奴敢與太子叫板,策他人之馬能使貴胄色變,我張二何其有幸,能娶到這樣一位文武雙全的夫人?”
他口氣揶揄,渾然沒把自己夫人幹下的這一檔子事兒放在眼底。
壓根兒不是什麼大事,先頭的賬都還沒算清,張廷玉也不急呢。
他坐在馬上,顧懷袖撩開簾子一條縫,只笑看着他:“回頭你張二也要大禍臨頭了,有我這麼個惹禍精,光是爛攤子就夠你收拾了。”
一時意氣惹了那兩位心腸難說的爺,誰知道他倆是不是會發瘋。
有時候人是說不準的。
顧懷袖當時也就是意氣罷了,回頭來想想,看着嚴重,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
太子原本就忌憚着顧懷袖,她甩不甩如今這一鞭子,都是一樣的效果而已。太子身邊也不是沒有謀士,肯定知道要除掉顧懷袖,只是根本沒有辦法而已。顧懷袖這邊也怕康熙殺自己滅口,所以若沒將她逼急了,她也不會到皇帝面前咬太子一口。
說到底就是這麼簡單的制衡罷了。
至於四阿哥,這人能忍,一時半會兒不會出事。
顧懷袖能料到的事情,張廷玉也是一清二楚的。
他騎着馬跟在馬車旁邊,也甩着馬鞭子,只道:“不想學學騎馬嗎?”
顧懷袖道:“學學怎麼抖鞭子,我倒是覺得更可行。下次再打誰絕對不用耳光抽,用鞭子,還不用自己手疼。”
“這倒也是,鞭子怎麼抖,也是一門學問。”
眼看着就要到張府,也已經離開幾個月了,這會兒看着外面不少人都等着他們回來。
張廷玉下馬扔下了繮繩和馬鞭,然後過來將顧懷袖扶下,兩個人進了門,衆多的小廝丫鬟們見過了,這才安寧下來。
張廷瑑也一躬身,臉上帶了幾分歡喜,只道:“二哥二嫂總算也回來了,可見着父親了?”
張廷玉道:“見着了,老了許多……不過精神頭還足,身子骨硬朗着……”
兄弟兩個在前面說話,顧懷袖這邊則說自己先走,回了屋裡收拾收拾,一路上也帶回來不少的江南土宜,賞了一些給人,然後叫人帶給與張府有交情往來的那些人,忙忙碌碌幾乎一個下午才弄好。
張廷玉那邊則考校了張廷瑑這幾個月以來的功課,想着今年張廷瑑也到了一個要科舉的年紀。
張廷璐如今外出遠遊,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回來,張廷玉簡直懷疑他在外頭把心給玩野了。
畢竟當年的事情,對他的三弟來說,是一個很大的傷害。
霆哥兒那麼小就去了,他一想起當時顧懷袖的那一胎來,也是感同身受的。
剛剛跟四弟交代了一些事情,他就叫了阿德進來,問門房那邊可有張廷璐的信來,回說沒有,他這纔去找顧懷袖。
晚上的時候就傳來消息,是四貝勒那邊的。
今日去城門口迎駕的時候,說是四阿哥的馬受驚了,差點掀了人下去,還險些撞了太子爺的馬,幸得四阿哥不顧自己手受傷將繮繩給勒住了,雖是血流如注,傷了手寫不得字,好歹護住了太子。
康熙聽說了這件事,賜了些上好的藥下去,又叫太醫診了病,沒別的什麼表示。
想來保護太子很對他的心意,可是康熙現在不喜歡太子。
他還算是賞罰分明,只是心底已經厭惡太子至極了而已。
晚間大臣們都走了,他才宣了太子入宮說話,父子徹夜長談,談了什麼也沒人知道,
顧懷袖第二天早晨才知道這件事,還是張廷玉寫在紙上留給她看的。
她只掃了一眼,就冷笑了一聲:“虛僞透頂,這也能說是護着太子……”
只怕太子也知道胤禛是怎麼傷的,可不敢說出來罷了。
到底太子忌憚着顧懷袖,這一口氣還只能忍了,他興許還以爲胤禛是受他連累呢。
張廷玉已經上朝去了,還要再南書房處理事情,顧懷袖就在屋裡看書,走到他書房往他書架上一看,忽然之間想起什麼來,於是朝着書架最下面一格看去,哪裡有什麼圖冊?
這人簡直滿口謊言。
這一架子都是聖賢書,想來當初張英也常來張廷玉的書房看,怎麼也不敢將那等髒污的東西放在這種地方。
她正坐着,外面青黛端茶進來的時候,帶了一張請帖:“是年家沉魚姑娘的生辰,這會兒有帖子下來,請的是各府的內眷,您若是要去,奴婢便回了請帖去。”
顧懷袖想起當初那個被自己“嚇”哭了的姑娘,年沉魚……
未來的年貴妃嗎?
她想了想,“年遐齡去年已經乞休去了,只是被恩准在京城養老,他與公公素來有交情,二爺又與年羹堯是同科的進士,去定然是要去的。備件雅緻的禮物吧,這上頭還有六天時間,慢慢準備。”
“是。”
青黛一躬身去了,後面胖哥兒卻跑了過來。
“娘,娘,我要去找朗哥兒玩……回了京城都沒有小夥伴了……”
胖哥兒過來抱她的腿,鬧着要找人一起玩。
顧懷袖掐了掐胖哥兒的臉:“你長這麼醜,哪裡有夥伴啊……自己玩兒去吧。”
“娘你又扯謊,我那麼多的小夥伴,人人都陪我玩,他們都喜歡我。”
也不知道胖哥兒是不是在極其惡劣的環境之中生存下來,所以心臟十分強長達,即便被他娘貶損過了無數次,還是擁有超凡入聖的抗打擊能力,從來不自我懷疑,一路奔馳在“小胖哥兒威震大清,帥爆天下”的寬闊大道上,從不回頭。
顧懷袖纔是哭笑不得的那一個,她想想自己怎麼生出這麼個懂得自我欣賞的兒子,最後無解,只道:“過兩天清水寺有廟會,帶你逛逛去,免得你在家裡發了黴。你讓畫眉帶你去錢府找朗哥兒,你可以教他們……唔,下棋。”
“下娘教的五子棋嗎?”
胖哥兒腦子忽然就轉過彎了,早年一直玩泥巴,爲什麼不玩點高級的呢?
一下子,胖哥兒就拍了手,道:“小胖這就去找胖哥兒跟琳姐兒,娘我中午再回來別想我哦——”
想他?
顧懷袖恨不能拿扇子抽這小子,她朝着院子裡走,只道:“走慢點,當心摔了!”
胖哥兒背對着她,揮了揮自己肉呼呼的小手,就一溜煙地跑了個沒影兒。
顧懷袖無奈嘆氣,剛想要走回去,沒成想阿平竟然跑了過來跟門口的丫鬟通傳了一句。
多福忙到顧懷袖跟前來:“夫人,宮裡來人傳旨了。”
傳旨?
宮裡?
顧懷袖皺緊了眉,忽然有些不大好的預感。
太子那件事似乎是昨晚剛處理的,到底太子是個什麼懲罰,還不知道呢。
她萬不想自己被牽連進去,可也似乎無可避免。
宣旨太監是來傳皇帝口諭,宣她入宮覲見的。
區區一個四品命婦,能進宮見皇帝,開了什麼天運了?
顧懷袖微微一垂眼,接了旨意,換上了正式命婦的袍服,這纔跟着進了宮。
一路從宮門就要下來走路,跟着穿了小半個紫禁城,纔到了皇帝現在所在的養心殿。
周圍都是侍立着的太監,目不斜視,重重屋宇不是金黃便是正紅,透着一種深重的壓抑。宮女們臉上都帶着淺淺的笑意,似乎時時刻刻都很高興,太監們對着來來往往的人也都是恭恭敬敬,請顧懷袖的這幾個太監更是對顧懷袖禮遇有加。
顧懷袖只道皇宮氣象森嚴。
她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唯恐一步踩空了沒落到實處,將自己給摔着。
腳底下鋪着的是上等水磨石,甚至光亮得能夠照人。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繡鞋前面三步遠的地方,垂着頭候在外面。
太監進去通報了,裡頭似乎有人的說話聲,這纔有人來叫顧懷袖進去。
“宣——張顧氏——覲見——”
太監將聲音拉長了,顧懷袖聽見這聲音,有些控制不住的手抖。
她暗罵自己沒出息,也被這樣的場面給嚇住。
定了定神,顧懷袖沒在這裡發現旁的任何人,只從門進去了,躬着身子在太監的指引下往右邊一轉,就看見了在窗前坐着的康熙。
牆邊有一排書架,滿滿當當放着的都是書,康熙手裡握着一本,顧懷袖掃了一眼,看見了一句“仁者安仁”,便不敢再瞧。
這時候,她倒是一下利落了起來,給皇帝跪下行了個三百九叩的大禮之後便伏在地上:“臣婦給皇上請安,武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康熙似乎是被她喚過了神來,終於將目光從書上移到了顧懷袖的身上。
對康熙而言,美色已經成爲了完全可以忽略的東西。
他坐擁江山萬里,幾乎所有的東西都唾手可得,區區一個婦道人家,他動動嘴皮子就能定了她的生死……
萬民皆如螻蟻,皆如顧三一樣,匍匐在他腳下。
然而康熙覺得很冷。
他想起了太子,想起了太子做的那些荒唐的事情,也想起了顧三這一張臉。
“起,擡起頭來。”
顧懷袖心知躲不過,終於緩緩起身,將頭擡起來,卻不敢看康熙。
在皇宮裡,他就是皇帝,尋常人直視他就是冒犯天顏。
她兩手垂在袖中,顫了顫,外面卻看不出異常來,至少在康熙的眼底,她還是鎮定自若的。
果然是一張美人面,也難怪太子色心起來,念念不忘了。
康熙已經查明瞭朱江心的事情,早在行宮的時候就覺得事情有蹊蹺,只是一直忙於江南的河務,不想去想這些事情而已。更要緊的是,康熙不想知道自己的兒子到底是個怎樣的面目。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可若是旁人的妻子,這件事就有悖於倫常道德。
而這樣的事情,竟然是他一手養出來,傾注了最大心血的太子做出來的。
康熙只看着她,緩緩道:“朕對他數十年的養育之恩,父子君臣之情義,竟然敵不過你一張臉……”
“臣婦……萬死不敢……”
顧懷袖聽着康熙的話,只覺得心神恍惚又震驚。
她哪裡能不知道康熙這句話背後的意思?
他一個堂堂的皇帝,連顧懷袖一張臉都比不上……這哪裡是要放過她的意思?
顧懷袖早知道事情遲早有發的一天,卻不知道事情怎麼會捅到皇帝那裡去,興許背後還有人在算計,想要讓太子罪加一等。
只可惜,這一回去的是她的命。
康熙這樣說,顧懷袖幾乎是必死無疑,或者……
“三德子,將桌案上的匕首拿來。”
康熙話語淡淡地,只看着顧懷袖的臉。
顧懷袖終於看了康熙一眼,卻又立刻垂下了眼,她抖了一下,又僵硬地跪在地上,不敢再動。
夏天裡,這殿中的地面卻是冷得她膝蓋骨都疼了。
三德子也鬧不明白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只依着皇帝的話,將匕首取來。
那是去年木蘭秋獮的時候,用來剔鹿骨用的鹿骨匕首,柄上嵌着漂亮的寶石,有一種說不出的富貴和冷豔。
顧懷袖手指指甲都已經深深陷入自己的手心裡,她想說話,想要爲自己辯解,可是不知道從何開口。
康熙道:“美色禍人,不如盡去之。”
美色禍人?
還要盡去之?
顧懷袖終於沒忍住,豁然擡頭:“皇上,您是萬民之主,竟是這樣是非不分,黑白不辨,曲直不明,要臣婦受這委屈嗎?!”
眼底帶着幾分狠色,自打進宮來就已經壓抑着的恐懼,一下就變成了滔天的怒火。
到底這天家富貴之地,皇族總是沒有錯的。
不管皇帝是什麼人,不管他的兒子是什麼模樣,即便是他知道了太子的本性,如今出了什麼事情,卻也是一味地護短!
只因爲太子爺是他捧在手心裡養了那麼多年的好兒子,是索額圖帶壞了太子,是他身邊的人將他給教壞了,昔日他太子要在行宮奸迷命婦,今日卻有皇帝來爲太子善後!
康熙在聽見顧懷袖忽然之間起來的反駁的時候,整個人的臉色瞬間就拉了下來,就是三德子也嚇得腿一軟跪在了地上。
裡裡外外多少人覺得顧懷袖膽大包天?
可顧懷袖自己不覺得,她甚至還笑了一聲:“女子容貌乃是父母賜予,子曰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有毀傷。美色也是父母所賜予,臣婦父母生臣婦如此,皇上之父母生皇上如此,如何臣婦的父母生了臣婦就是有罪,而皇上的父母有了皇上便無罪?!”
瘋了……
瘋了……
三德子已經聽傻眼了。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這一句,竟然也能這樣用!
張二夫人,這腦袋還想不想要了!
康熙眉頭一皺,劈手便將裝着熱茶的茶碗照着她扔去:“刁民滿嘴歪理邪說!”
那茶碗正砸到顧懷袖的身上,滾燙的茶水順着她袍服的肩膀落下,耳垂上掛着的青金石墜子輕輕地晃動了一下,接着卻被熱水給濺溼。
“嗒……”
茶碗順着顧懷袖跪得筆直的身軀滾落在地,有骨碌碌的聲響。
顧懷袖不爲所動,用那種超凡的勇氣,直視着康熙:“人生父母養,臣婦打小不曾有父母之疼愛,可太子卻有您超出對一般皇子的呵護。臣婦肉體凡胎,太子天潢貴胄;臣婦市井庸俗之鼠輩,太子順天玉成之驕子。有錯都是臣婦的錯,是臣婦的父母不該生臣婦這一張臉,天下所有貌美如花之女子都有罪。美色禍人,若是皇上要劃花臣婦一張臉,便該劃了天下女子的容顏!”
她一笑,“因爲但凡有任何美貌之人出現在太子爺的面前,他都忍不住,無法自控。可他時天潢貴胄,錯不在他。皇上您說得對,美色禍人,臣婦有罪。”
說完,她忍着半邊身子被燙了的疼痛,磕了個頭。
康熙已然說不出話來。
字字句句在對比太子與她,一口一個“臣婦”如何“太子”如何,無非就是在斥責皇帝不公罷了。
“太子天潢貴胄,若非你禍人,他何至於犯下如此大錯?今日有此事,你在劫難逃,再多的歪理都沒有用。”
康熙乃是皇帝,九五之尊,容不得人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
更何況,皇家之醜不可外揚,區區一個張顧氏,不得辱及天家顏面和皇家聲譽。
顧懷袖差點就要歇斯底里地笑了。
當真是天家無情,康熙就是重視着太子吧?
只可惜,他這一個兒子終將讓他失望。
顧懷袖看着被德公公放在地上的那一把匕首,只道:“皇上能劃花臣婦的臉,卻無法劃花天下人的心。今日包庇太子是非不辨,他日萬民唾罵大舟傾覆。”
古有皇帝不能殺言官之律條,可顧懷袖不是言官。
她不過是拿自己的命在說話而已,說一句少一句,自然得珍惜。
可有的話是忍不住的。
這些話放出去全是誅滅九族的大罪,康熙聽了卻巍然不動:“今日你說這些話,足夠朕誅滅你九族。”
“皇上千古一帝,萬世明君。臣婦夫君衡臣乃是狀元及第,深受皇恩,公公張老大人曾官拜東閣大學士,爲一朝宰輔,大哥也曾爲太子鞠躬盡瘁。張家世代沐皇恩而對皇上盡忠,皇上斷無可能殺之。”
她磕了個頭,目光卻落在了那一把匕首上。
女子花容月貌,嫁得如意郎君,甚至如今將夫貴妻榮,只因一場令人作嘔的意外,便惹來這潑天禍事。
顧懷袖微微一閉眼,已然是認命了。
興許康熙登基這四十四年,已然見過無數人在他腳底下,掙扎不能,帶着與顧懷袖同或是不同的遺憾而去……
所以他無動於衷,只是看着人,道:“三德子,動手。”
匕首刃光如雪,晃了顧懷袖的臉,她又磕了個頭:“臣婦謝皇上不殺之恩。”
三德子的手有些抖,半天下不了手,“萬、萬歲爺、這……這……”
“狗奴才,你若是自己下不去手,便將匕首扔下去,教她自己動手。”
康熙閉了閉眼,看着書頁上一行一行的字……
今日包庇太子是非不辨,他日萬民唾罵大舟傾覆……
太子……顧三……
他大清朝的皇儲之位,江山國祚……
顧懷袖已然完全冷靜了下來,方纔滾燙的茶水轉眼已經涼了,她半個手臂都冷。
她道:“德公公,請將匕首給臣婦吧。”
三德子手一抖,拿匕首已然掉在了地上。
顧懷袖於是埋頭去撿,手指剛剛碰到那鹿骨的刀柄的時候,她眼淚一下落了下來,卻面無表情。
“臣張廷玉,求見皇上,武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外頭忽然來了個聲音,就在殿門口,顧懷袖手指一抖,剛剛止住的眼淚一下就掉了下來,怎麼也忍不住。
康熙眉一擡,看着已經摸到了匕首的顧懷袖,只道:“三德子,讓張廷玉在外頭等着。”
三德子猶猶豫豫地去了,到了外頭也不知道怎麼跟張廷玉說,只看着跪在臺階上的張廷玉,道:“萬歲爺說讓您在外頭等着……”
殿中,康熙忽然問顧懷袖道:“若是殺了你,或者沒了你這一張臉,成全他的高官厚祿,一世榮華,你可心甘情願?”
“臣婦……”
顧懷袖忽然頓住。
康熙以爲他們夫妻伉儷情深,下面的回答定然是願意,所以他已經準備好了下頭的說辭,沒料想……
顧三彎脣一笑,輕聲道:“臣婦心不甘、情不願。”
十一點半左右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