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正午,顧懷袖回到了禪房之中,只看見陳氏跟彭氏都在屋裡坐着,她只覺得奇怪,問道:“畫眉呢?”
話剛問出口來,畫眉就進來了,只埋頭道:“夫人,奴婢回來了。”
“你這是哪……手怎麼了?”顧懷袖看見畫眉手上纏着綢巾,有些驚訝。
畫眉苦着臉:“奴婢方纔不小心被那關上的門給夾了手,所以處理傷口去了,一時沒來得及回來看哥兒,也忘記跟您說。”
好好地也能夾到手,顧懷袖笑了一聲,只戳她腦門:“笨丫頭,回頭叫青黛給你好好尋些藥膏才擦上,別留下了什麼傷口,往後也注意着。你站這邊歇着吧。”
陳氏在一旁看着,只道:“畫眉好歹也是跟了這麼多年的人了,竟然也跟小孩子一樣犯這樣的差錯。哎,我看前面似乎是要開始了。”
康熙的鑾駕應該也要到了吧?
顧懷袖想着便提了衣裙,與衆人一道從禪院出去,女眷們這邊是衣香鬢影,嫋嫋娜娜的一片,只到前山去看皇帝與衆人一起祈雨。
張廷玉說這些人尋了個讓皇帝高興的妙招,還要讓顧懷袖開開眼界,也不知到底是什麼。
他們只看着皇帝站在高臺上,將祈雨的祭辭給唸了,而後衆人叩拜下去,後面跟着王公大臣們,張廷玉則奉旨站在皇帝的身邊。
甘露寺的方丈看上去枯瘦得很,在皇帝祭了天之後,便帶着皇帝往後山而去。
衆人只覺得疑惑,怎麼祈雨還要去後山呢?
後山山谷之中有一處漂亮的湖泊,就在兩山之間,雲霧繚繞,對面山山勢高大,有一種說不出的巍峨壯觀之感。
顧懷袖牽着胖哥兒,遠遠一望,也還沒明白到底皇帝要幹什麼。
這時候,康熙前面那個方丈大和尚說了話,朝着康熙打了個稽首:“皇上爲萬民謀福祉,今日我甘露寺後山之中有一雨潭,相傳但凡天下最有福緣和龍氣的人,站在潭前喊雨,便能使此地下雨。不過甘露寺這麼多年來,一直不曾有人能夠喊出雨來。皇上來此,乃是大清九五之尊,若是能喊得雨來,當是個好兆頭。不知皇上,可願意一試?”
“哦?這世上竟還有如此稀奇的事情?”
人站在潭前一喊,竟然就能下雨?
康熙也覺得這是出了奇了,有些好奇地看着。
老和尚擺手,請康熙往前面去。
顧懷袖在後面看着,忽然想到了什麼。
這種好地方竟然也能被人給找到,也真是出了奇了……
“娘,真的人一喊就能下雨嗎?”胖哥兒揪着他孃的袖子,有些不相信。
顧懷袖半真半假道:“皇上是真龍天子,自然一喊就下雨。”
所有人都在後山這邊看着,廣闊的水潭上,水面浩淼,煙波盪漾。
阿哥們跟大臣們一樣,穿着便服,站在康熙的身後,沒說話。
明珠的兒子納蘭揆敘好不容易找到這麼一個好地方,現在終於獻寶一樣給皇帝安排下來,若真能成了,可是大功一件。
八阿哥經歷過了前面被張廷玉一招“釜底抽薪”的事情,元氣大傷,現在還沒緩過勁兒來,指望着在今科會試之中再搏一把。可皇帝的寵愛和歡心也是很要緊的,這樣的地方可一點也不好找,還是納蘭揆敘心思細,一下就想到將“怪潭”用在這裡。
原本甘露寺下面這個雨潭,今年雪化得快,又有暗河的水冒出來,潭面就滿了許多。
人們從水潭旁邊路過的時候,若是高聲叫喊,必定能夠使整個潭面以及整個山谷降下小雨。
衆人都以爲是什麼神明在作怪,不敢再靠近,一時之間傳爲怪談。
納蘭揆敘聽說這件事之後,立刻想到了今年降雨稀少一事,所以建議了皇帝來這裡祈雨。
作爲八爺黨的核心成員之一,納蘭揆敘爲了拉回皇帝對八爺的喜歡,可算是廢了不少的心力。
之前張廷玉跟顧懷袖說的,應該就是這個雨潭了。
大阿哥一副不屑的表情,太子之前根本不知道還有這樣的事情,早就被人給瞞住了,這會兒才知道自然是鄙夷無比。世上哪裡有這樣奇妙的事情?所謂的真龍天子,也不過就是肉體凡胎而已,真能跟龍王爺一樣喊一聲就下雨?
這一回,胤禩的玩笑開大了。
只是胤禩自己沒覺得,還附和着方丈的話跟皇帝搭話:“想來大清朝也唯有皇阿瑪能一開口便使雨潭下雨,雖則這甘露寺有過天降甘霖的說法,卻從來沒有人能讓雨潭降雨。今日皇阿瑪來,想必乃是甘露寺的福祉也到了。”
康熙好奇得厲害,卻道:“隆科多,你上去喊一聲試試!”
隆科多乃是御前侍衛,聽見這話立刻上前。
只是他也知道其中的貓膩,也不敢真的大聲喊,只開口壓着嗓子喊:“雲至雨來!”
潭面無風,湖泊平靜極了,什麼反應都沒有。
胤禩立刻道:“想必是隆科多大人沒這個福緣和本事了。”
康熙哈哈大笑,只道:“今兒隆科多跟沒吃飯一樣,約莫是出發太早,所以忘記了,且讓朕親自來喊上一嗓子。”
於是,衆人矚目之中,康熙終於朝着前面走去,站在湖泊之中最大的一塊石頭上,雙手籠着朝着對面的山上大喊一聲:“雲至雨來!”
這聲音足夠渾厚有力,早年康熙也是鬥過鰲拜的,身子骨不知道有多強悍,如今年紀大了,喊的這一聲卻是虎嘯龍吟,中氣十足。
衆人都忍不住爲康熙氣勢所迫,然後就在康熙聲音落地之後,整個空氣之中的霧氣竟然真的震盪了起來。
康熙也仰着頭看,觀察着情況。
很快,第一滴雨掉在了湖泊之上,泛起了陣陣的漣漪。
衆位王公大臣立刻感覺到有雨落在了臉上,就連康熙自己也愣了一下。
胤禩連忙跪下給康熙磕頭:“皇阿瑪乃真龍天子,福澤庇佑萬民!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種時候,下跪一定要快,衆人見着胤禩都已經跪下了,也立刻給跪下,磕頭山呼萬歲。
一時之間,整個雨潭山谷裡,都回蕩着所有人震懾之中的叩拜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
所有人都匍匐在康熙的腳下,只有康熙一個人站在潭間大石頭上,仰天大笑,頗爲得意。
在所有人高聲的呼喊之中,潭面上的雨更大了,甚至將大臣們的衣服都給淋溼,康熙自己也沒有什麼介意,只道:“今日喊得了雨潭雨來,乃是吉兆,要大賞,還要大赦!張廷玉,回頭擬旨傳召,大赦天下。另,賜此潭名爲龍雨潭!”
張廷玉立刻拜道:“臣遵旨!”
康熙心情這個舒暢,感覺着那雨掉在自己的臉上,彷彿真的擁有了號令天下的本領。
他一擺手:“衆卿平身,今日本來是萬民同樂,咱們都往禪院看看去。”
在雨潭邊折騰了一陣,康熙終於在雨水漸漸止息了之後,離開雨潭。
衆人也不敢在皇上站過的地方站着,趕緊重新上山。
顧懷袖看着下面的雨潭,只嘲諷地一拉脣角。
好把戲啊……
胖哥兒道:“皇上真是厲害啊……他一喊,竟然就真的下雨了!”
別說是胖哥兒了,就是在場的其餘人等都被方纔那一幕給震撼了,尤其是在衆人山呼萬歲的時候,雨幕幾乎遮擋了衆人的視線,近乎看不分明瞭。
想來皇帝果真是天威深重,竟然能夠號令老天爺也下雨了。
這裡面的奧妙,顧懷袖明白,可是卻一個字不會往外面說。
她看見張廷玉還在下面跟宮中的侍衛交代接下來怎麼辦,便停在那裡:“我等一下二爺,你們先走吧。大嫂跟四弟妹往禪房之中去便成了,宮中宜妃娘娘德妃娘娘都到了,興許要叫命婦們作陪,我一會子怕不回來了。”
陳氏拉着已經出落成亭亭少女的慧姐兒,又咳嗽了幾聲,瘦得不能看了。
“我帶着他們過去就是,你自己當心着。”
彭氏也道:“我跟着大嫂走便是。”
眼看着她們帶着胖哥兒去了,顧懷袖這才轉身想要朝着下面去。
不過沒想到,張廷玉卻看了看同樣因爲負責處理這一次祈雨之事而留下來的四爺胤禛。
胤禛沒辦事,下面自然有人幫着辦,他扭頭看着剛剛下過雨的雨潭,雲霧之氣已經散了不少。
張廷玉笑道:“四爺也想上去喊一回試試嗎?”
胤禛扭頭看張廷玉,揹着手站在雨潭前面,然後又回頭凝望對岸的山崖,卻道:“還太早……”
康熙喊過的雨潭,誰還敢上去再喊?
若是沒喊出雨來,還能說是康熙乃是真龍天子,只有真龍天子能夠將雨給喊出來;若是真有人將雨給喊出來了,那這在康熙之後將雨給喊出來的,不就成爲了真龍天子嗎?
一山不容二虎,一個天下只能有一個君主。
誰若敢挑戰權威,誰就要死。
胤禛說,還太早。
他說完,便直接帶着奴才們離開了,顧懷袖也正好走過來,她對着胤禛福了個身,等胤禛走了,才起身來到張廷玉這裡。
“這把戲看上去,像是八阿哥玩的?”
張廷玉豎了豎手指,帶笑地看着她:“飯不能亂吃,話不能亂說,這可是皇上真龍天子。”
顧懷袖笑他:“我還不知道嗎?”
前面隆科多被叫上去,喊的聲音也不是很大,想必也知道這其中的關竅。後來皇帝震天撼地地一聲喊,果然將雨給喊了出來,山呼萬歲的時候雨就更大了,誰見了不說一句真龍天子?
張廷玉明顯也知道,可以說消息靈通的都知道今日的戲法,只是太子似乎不知道就是了。
或者說,現在才知道。
張廷玉道:“一會兒咱們一起上去,後宮那邊難得有個機會跟命婦們坐在一起,我想着宜妃娘娘肯定要找你說話的。我要去皇上身邊,還要擬旨,你那邊千萬別露餡兒,林佳氏跟太子爺的小三阿哥弘晉都在。”
“我知道……”
顧懷袖還知道,有一場好戲在等着自己呢。
她笑了笑,與張廷玉一道挽着手朝上面走,半路上也看見一些僧人忙碌,或者是灑掃院落。
正走着,忽然在院牆邊看見了胖哥兒。
胖哥兒看着掛在樹梢上的風箏,擡手就要去拿。
青黛在他身邊,只道:“讓奴婢來拿吧。”
胖哥兒不依:“我自己也能拿到……也不知道是哪家的風箏,看着挺漂亮的,主人家丟了一定很着急吧?哎,青黛姑姑,扶我一把。”
這胖子性子拗,就喜歡自己爬上爬下,從小到大也摔了不少回,顧懷袖原來還擔心,後來才知道這小子皮糙肉厚根本摔不痛,跟個葫蘆一樣。所以,顧懷袖這邊也就漸漸任由着他自己活潑地折騰去了。
這會兒看見小胖子又在折騰,她走上去就想拍他。
沒料想,有個穿着寶藍色箭袖袍子,腰上拴着一大堆香包玉佩的十來歲男孩從圓門裡出來,看見胖哥兒在拿那風箏,眉頭一皺,眼底一冷,竟然衝上去就一把把胖哥兒從花園砌着的矮磚邊上推了下來。
胖哥兒咕咚一聲栽倒下來,他本來站得高,猛然被人這麼一推,即便是平時打鬧翻玩身手好,也根本站不住。
現在人家一推,他立刻就倒了下去,整個人拿着風箏摔得結實。
顧懷袖嚇了一跳,連忙跑上去:“胖哥兒?胖哥兒?!沒事兒吧?”
胖哥兒摔得齜牙咧嘴,頭上都青了一塊,淚眼朦朧的,他卻扶着顧懷袖的手,一把站了起來,怒視剛纔將他推倒在地的那個小孩。
這是太子三阿哥弘晉,林佳氏的兒子。
他盯着胖哥兒,只看着那風箏,冷哼道:“沒見過世面的狗奴才,還不把風箏還給小爺!小全子,把風箏給爺拿回來!”
身邊那太監立刻上去,看見顧懷袖冷視着自己,掐着嗓子道:“看什麼啊看?這是弘晉小阿哥,瞎了你們的狗眼,竟然連阿哥的東西都敢拿。”
顧懷袖看着語出不敬的太監,只拿過了胖哥兒手裡捏着的風箏,張廷玉沉着臉,就要走上來。
“喲,這是怎麼了?”
林佳氏搭着身邊宮女的手,施施然地走過來,看着眼前的場景。
她的兒子乃是皇孫,顧懷袖的兒子如今不過是個醜得可笑的胖子。
“弘晉,可是誰欺負你了?”
弘晉瞧見了林佳氏,忙甜甜一笑,回頭卻指着胖哥兒道:“額娘,這個胖子搶我的風箏!”
林佳氏扭過頭,看着胖哥兒,自然也看見了站在那裡的張二夫人。
她捏着帕子,掐着護甲,只道:“哦?竟然還有這樣狗膽包天的?來人啊,誰得罪了三阿哥,給我掌嘴!”
太監小全子也是太子宮中的奴才,這會兒只將袖子一撈,便朝着胖哥兒走去。
胖哥兒哪裡遇到過這樣的事情?
他只覺得這太監的眼神太陰狠毒辣,看得人噁心,只有些畏縮地拉着顧懷袖的袖子。
這就是仗勢欺人了。
顧懷袖已經握緊了手指,看着在一旁巧笑嫣然摟着弘晉的林佳氏。
圓門裡,先頭走了的四爺胤禛正跟太子過來,一瞧見現在這情況就愣住了。
太監一步步走上來,擡着手就要動手。
顧懷袖手一動,就要將胖哥兒擋住,然後出手對付太監,沒想到旁邊一隻有力的手掌過來,將顧懷袖往自己身後一帶。
顧懷袖牽着胖哥兒,一下就到了那人的後面。
太監愣住了,伸出來的手掌還沒落下去,就擡頭看着忽然站出來的張廷玉。
張廷玉面容平靜,然後擡起一腳就把眼前這瘦弱的太監給踹倒在地,他不緊不慢地整着袖子:“狗奴才,要打誰呢?”
太監哪裡能認不出這是最近皇上跟前兒大紅人張廷玉,連忙一骨碌爬起來給張廷玉磕頭:“張大人,張大人,奴才有眼無珠,有眼無珠……”
張廷玉垂眼看着太監,然後看向了面色大變的林佳氏,他沒說話。
後頭的太子卻是走上來,冷笑道:“張廷玉,你幹什麼!”
張廷玉微微一笑:“教訓狗奴才呢,您沒看見嗎?太子若是有什麼異議,只管往皇上跟前兒說去,微臣候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