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來,沈恙疼他這個兒子入骨,聞說現在也只有沈取一個,掐指算算,如今也已經有十來歲。
找個狀元給取哥兒開蒙,也是人之常情。
有關於取哥兒的事情,顧懷袖無法對沈恙發表任何的意見,她也沒心思。
這會兒只跟李衛說這着話,朝着沈園裡面走,倒是待客的還是當年的陸氏,一見到顧懷袖便熱情地迎了上來:“夫人來得還挺早,可算是給小衛爺面子了。”
顧懷袖掃了一眼屋裡的人,大多都是新面孔,也或許是她根本記不住。
回了頭,顧懷袖對李衛道:“你外頭還有人要招待吧,自己去,回頭咱們再聊。”
畢竟今兒是李衛的生辰,沈恙在前面張羅肯定不行,若李衛長時間不露面,賓客也不高興。
李衛心知顧懷袖爲自己想着,也不膩歪,躬身便走。
這邊就只剩下了陸氏等人,裡頭有些沈園裡尚算得體面的小妾,不過都坐在旁邊,正面的席上大多還是本地的官太太以及與沈恙有過往來的人的商人婦。
顧懷袖進來,照舊這樣令人矚目。
她只淡淡一笑,坐了下來,卻忽然問陸氏:“怎沒見到你家仙姨娘?”
陸氏有些驚訝地擡眉,不過轉瞬又給顧懷袖解釋:“仙姨娘的事情咱們一向是不大清楚,興許是又跟爺鬧,這些日子都沒怎麼見着,興許是回揚州去了。”
揚州那邊沈恙也有園子,去哪兒都成。
想着,顧懷袖也懶得多話。
這個張望仙,當初張廷玉去找過了她,回來卻似乎不想說一句話。
自己的妹妹跟對頭聯起手來騙哥哥嫂嫂,張廷玉心裡也不舒坦吧?
現在他們來了,張望仙又不在,約莫還是心虛。
陸氏含糊其辭,顧懷袖也不問了。
她覺得自己是個心寬的,若是脾氣再大一點,或者說今兒不是李衛的生辰,顧懷袖起身就要將這屋裡所有擺設給砸了,只爲着當年沈恙陰計騙人的一樁舊事,也足夠恨他一輩子。
可今天畢竟還是她乾兒子的生辰。
這兩年李衛從沒給京城遞過什麼消息,跟着沈恙是他自己選的路,除了當年取哥兒的事情鬧出個大誤會之外,他再沒做過什麼背叛沈恙的事情。
沈恙其實是在養蛇,只是他不知道是不是能暖了蛇的血。
這人還是喜歡冒險罷了,商人信奉的就是“富貴險中求”,一個賭性很強的人。
其實當年那件事出了之後,沈恙也沒對李衛說什麼話。
面對着完全無法接受現實的李衛,,迎着那孩子質疑和不敢相信的眼神,沈恙只道:“以後把眼睛再睜大一點,耳朵豎高一點,心眼擦亮一些。薑還是老的辣,被我提溜着當提線木偶,纔是常事。道行不夠,就別在你沈爺面前耍大刀。都說吃一塹長一智,你也該明白些事情了。下去查賬吧。”
那個時候的李衛,自然羞愧無比。
他默不作聲地退了出去,卻將沈恙這一句話給放在了心上。
李衛的道行,的確太淺,又怎麼能跟沈恙這樣老奸巨猾之輩相比?
所以現在李衛都還跟在沈恙的身邊,一是因着沈恙缺個人辦事,而李衛有本事,二是因爲他的確想要栽培這小子。
不怕人犯錯,就怕人犯錯了不知道改。
沈恙不覺得李衛去根顧懷袖通報取哥兒的事情有什麼錯,錯只錯在腦子還不夠用罷了。沈恙乃是把陰謀詭計放在頭上,卻把仁義道德踩在腳下的人。
李衛做的,的確不算是什麼。
如今的沈恙還捧着李衛,也就是基於這樣的心理罷了。
這些道道,顧懷袖也能猜個大概。
她看着陸氏,卻問她取哥兒的事情:“聞說你家取哥兒要拜個先生,方纔李衛跟我說我還詫異了一會兒。取哥兒整日裡都是藥不離口,這兩年身子可好些了沒有?”
“好是好了一點,可命這種事誰能說得清呢?”
陸氏想起那孩子也還是嘆氣,如今她膝下無子,未必是不怨恨取哥兒的。
可想想又能怨恨他什麼?
一個隨時會沒命的小孩子罷了。
沈爺整日裡的擔驚受怕,到如今遇上事都是一副表面上聽天由命的態度。
陸氏道:“去年還帶着上京看大夫呢,倒是延請了名醫,去年到今年,卻是沒犯過什麼大病,不過大夫說了還不能掉以輕心。如今哥兒身子骨漸漸有些轉好的趨勢,府里人都跟着開心呢,沈爺的生意也是更好,總歸還是我們這些白吃飯的高興。”
“陸姨娘替沈恙管着內院的賬呢,也不必這樣妄自菲薄。”
左右說起取哥兒來,顧懷袖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只因爲她曾經將這個孩子當成自己的兒子,即便如今知道那不過是個圈套,可總有那麼殘留下來的一絲絲怪異的感覺。
更何況,不管沈恙怎麼壞,他兒子總是無辜。
如今眼看着張廷玉與沈恙就要鬥個你死我活,這個體弱多病的孩子……
這會兒,顧懷袖倒是想着想起四阿哥說的了。
沒想到你顧三,還有一副菩薩心腸?
她的的確確有那麼一瞬間的心軟,對着取哥兒,可沈恙此人已然是罪大惡極,該死。
父親跟兒子分開看,人人都會這麼說,可真正能分開的又有幾個人?
園子裡的丫鬟們開始端菜上來,顧懷袖便坐好了,也不再說話。
今天張廷玉不能來,只帶了給李衛的字,前廳裡的男人們都等着李衛上來呢。
李衛這幾年在揚州江寧蘇州幾地來回地跑生意,可以說是風生水起,風頭也很勁,誰都知道他怎麼也該是下一個鍾恆。至於下一個沈恙……
衆人的目光忍不住朝着剛剛走進來的取哥兒看去,雖只有十歲,可看着已經跟個大人差不多,最近一年身子倒是好了不少。
他臉色一如既往地帶着微白,脣邊掛笑,腰上懸着一把雕工精緻的玉算盤,進來給諸人見過禮之後,便在沈恙那一桌坐下了。
沈恙從外面來,取哥兒卻是從園子裡面進的。
父子兩個見了面,卻是取哥兒先問:“父親辦好行宮那邊的事情了?”
沈恙豎了個手指,江寧織造那邊修繕行宮,還是沈恙這邊牽頭,讓鹽商們給的銀錢,爲的不就是討皇帝一個歡心嗎?今天剛剛去織造府見了曹老爺,這會兒才趕着回來參加李衛的生辰禮。
這生辰禮,還是沈恙給提出來辦的,現在也是熱熱鬧鬧,給李衛做面子。
畢竟這幾年,李衛是他手底下年紀最輕,冒頭最快,本事最長進的。
雖處理事情還不如鍾恆圓滑老練,可漸漸已經能得箇中關竅,也算是邁上了正途,過不了多久,沈恙就能把手底下一些大的盤子放給李衛了。
官場上,當官的提拔後輩,那叫做收“門生”。
到了商場上,沈恙他們這種收人給自己辦事,又給人做臉面的,也附庸風雅叫“收門人”。只是人家叫老先生,他們叫“老闆”罷了。
李衛出於沈恙之門,李衛風光那就是沈恙風光。
李衛見了沈恙,恭恭敬敬喊一聲“沈老闆好”,就被李衛按着坐了回去:“今兒你是壽星,我剛進來的時候,接着了旁人給的一副帖子,古人云男子二十而冠,今日也算是你的冠禮。我們生意人沒那麼多的講究,不過規矩在這裡,給你取字的可是一位大儒了。”
大儒?
一個商人家能請來什麼大儒?
衆人都好奇了起來,不過沈恙是手段通天,能通過江寧織造府直接給皇上獻好,可見這人本事不小。
現在沈恙敢說自己請了大儒給李衛這窮小子取字,怕也沒有胡說八道。
沈恙只叫人將字帖往堂上一掛,先看那字已然是一驚,後看帖子末的落款,又是起起倒吸一口涼氣。
李衛,字又玠。
取字人則是張廷玉!
這不是朝廷命官嗎?還是去年京城裡會試的總裁官,聲明早傳到了大江南北!
取哥兒見了也是一怔,父親怎的先沒跟他說?
“鍾先生,這……”
鍾恆上前提醒道:“哥兒忘了,李衛他乾孃是張二夫人,這會兒正趕上皇上南巡,也來了。只是張二爺礙於身份不好出面,只叫二夫人帶了一副字帖來給小衛爺撐場面,這會兒不正風光着嗎?”
“可我曾聽說,父親跟張大人似乎不和吧?”
取哥兒頓時覺得這事情很是奇妙,因着一個李衛,如今大家都上來給他做面子。
就像是開蒙能請一個進士是很風光的事情一樣,取字的大多都是家中的長輩,李衛無父無母,好歹叫張廷玉一聲“乾爹”,由張廷玉給他取字,自然再合適不過。
可張廷玉是什麼人?
狀元郎,總裁官。
商人們願意豪擲千金,請個翰林來家中吃飯,交換名帖,可他們即便是散盡萬金,也不一定能請來一個狀元登門拜訪。
一時之間,一張小小的字帖,竟然引來了諸人觀摩。
沈恙只在一旁笑看着不言語,他一揮手叫人擡來了蘇州那邊送回來的賬本,堆在了翹頭案上,指着道:“往後這些賬本,都給李衛管着吧。”
於是一瞬間,所有人的議論都止住了,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沈恙。
沈恙以布起家,卻將蘇州直接扔給了李衛,這哪裡是擡舉,分明都要當成兒子來養了啊!
李衛自己也是受寵若驚,他忙道:“沈爺,李衛還沒這個本事,您這……”
“我擡舉你,別不識好歹。”
沈恙慣是個不給人面子的,說着只晃了晃手裡的酒杯。
“你如今的本事,大家都看在眼底,幫沈爺管着這邊的生意,也免得人說我刻薄你。風裡來雨裡去這許多年,也該成個家,沒生意沒產業,拿什麼成家?守着吧。”
一句話把整個蘇州城的生意都送了出去,沈恙真是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
沈取也只是在一旁看着,卻笑着對李衛道:“父親乃是慰勞你這許多年跟着,都是你該得的。能者多勞,能者多得。”
能者多勞,能者多得。
沈取眨着眼睛,又看了看自己身邊坐着的沈恙,卻是道父親也有心軟的時候。
李衛辦了這麼多年的事兒,還真沒想過這些,現在天上一個餡兒餅掉下來砸中了他,又覺得虛虛實實分不清楚。
他看向沈取:“哥兒說笑了,勞累的還是沈爺呢。”
沈取卻搖搖頭,微微地一咳嗽,道:“甭擡舉我爹,他是個懶人罷了,什麼事情都是鍾叔叔做的……”
“臭小子,翅膀都還沒長硬呢,就敢編排起你爹來了?”
沈恙聽笑了,擡手就是一扇子落在了取哥兒的頭上。
不過接着他下一句話,更讓所有人下巴都要掉在地上。
“今日藉着李衛的生辰冠禮,也不妨跟諸位聚聚首,都是生意場上認識多年的老相識了。我沈恙,沉沉浮浮也快有二十載,想着長江後浪趕着前浪走,也該給後輩們讓讓路了。即日起,沈某人手裡茶行的生意,都交給我兒沈取,還望諸位——”
沈取埋下一張精緻的臉,卻端了酒起來,輕輕地咳一聲,卻截斷了沈恙的話,平淡道:“還望諸位,萬毋手下留情,沈取先乾爲敬。”
沈恙擡眼,看着他兒子。
眼見着沈取面不改色飲了一杯酒,年紀還小,可看上去老成得厲害,打小多少波折?
氣質氣勢都像自己,更不用說這帶着狂氣和病態的一句話。
萬毋手下留情!
沈取有這個本事,近一年來,他也給沈恙出謀劃策不少,打小耳濡目染着生意場的事情,還是被鬼才一樣的沈恙給帶着進門,種種奇思妙想,陰謀詭計,莫不浸淫沈取於其中。
他心智早非尋常稚子所能比。
年初趙家莊趙老闆的鋪子就是他下計給吞下的,這幾年因爲宋犖打擊,所以沈恙的生意並不怎麼順暢,丟掉的地盤多,眼看着去年開始回收,就剩下趙家莊跟釘子一樣,可取哥兒下計之後沒出半月果然叫趙老闆一家乖乖交出三十一家布莊,還感恩戴德。
這樣的手段,卻是盡得了沈恙真傳。
如今座上之人看着那年紀不大的小公子,又看看在一旁一樣神情垂着眼笑的沈恙,不知怎的就齊齊打了個寒戰。
好好一頓生辰宴,他們卻吃出了鴻門宴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