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沈恙發跡的時候,還有人奇怪,這個人原本是當賬房先生的,忽然之間哪裡能有那樣多的錢做生意?
那時候,顧懷袖他們纔剛剛認識沈恙,聽着有關於沈恙的種種傳說,都知道大家都叫沈恙“沈萬三第二”,意思就是沈恙生意很大,腦子很聰明,有很多錢。
這樣的人,根本就是江南的財神爺。
這十來年過去,幾經沉浮,起起落落,也不是沒有過低谷,可現在他還是坐在整個江南最高的位置上,捧着最賺錢的聚寶盆。
張廷玉只將自己看到的東西,說給了顧懷袖:“原本的鉅富沈家,沈天甫乃是掌舵人,好好的生意做着,爲了區區兩千兩銀子,勒索當朝內閣中書,你覺得可能嗎?要緊的是,最後沈家還被滿門抄斬,卷宗上不曾有一個字提到沈家乃是鉅富之家。就是最後抄家,也沒抄出多少錢來,大多都是屋裡的擺設,一些器具,再值錢,看上去也不過只是一個富戶,跟‘大鹽商’這三個字比起來,分量可低多了。”
向來抄家的時候,下面的人手腳不乾淨,會拿一些東西,可若是大宗大宗的東西對不上,必定是上面的人搞鬼。
若是連上面的人都不知道,那麼就是被抄家的這一家子作了什麼手腳。
聽着張廷玉這話,顧懷袖也就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沈恙的錢,很可能就是這裡出來的?”
“沈恙這個人滿身都是謎,他做生意發家的那一筆錢很蹊蹺,我不確定他的錢是哪裡來的,只是我說了……”張廷玉頓了一下,兩手十指交叉到一起,“我說過,這是一條毒計。”
顧懷袖悚然一驚。
她先頭還沒明白張廷玉這話是什麼意思,現在卻是忽然之間懂了……
“你是想不管是不是,直接栽贓到沈恙的身上?”
跟南明有關的案子,不管是什麼,都是犯了皇帝的忌諱,從來不會有輕判的時候。
若是張廷玉自己收網,牽連不會比這個廣,可是並沒有十足的把握。
這件事若是能跟沈恙扯上關係,沈恙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
都是姓沈,還有一筆來歷不明的發家的銀子,更難說這幾年生意上是不是還有什麼秘辛。之前還說沈天甫的兩個嫡子之中,有一個年幼的還未命名。
在張廷玉這裡,沈恙是不是都是次要的,要緊的是能不能跟沈恙牽扯上關係。
身處在張廷玉這個位置,拿住了這樣一個要害的把柄,再想要害沈恙,何其簡單?
只要他昧着自己的良心,隨意找個由頭就讓沈恙萬劫不復了,可他能這樣做嗎?
張廷玉忽然仰了臉,抿了脣,末了卻道:“若是我真這樣做了,日後定然是功成名就,心狠手辣勝過任何人,什麼大事辦不成?當下一個張居正也未必不可以……”
顧懷袖卻瞭解他,笑了一聲:”只可惜,你做不出來。”
“可我很想這樣做。”
張廷玉望着她,然後伸出自己右手食指,毫不避諱地指着自己的心口:“我,張廷玉,想誣陷他。”
不僅是誣陷,甚至想要沈家滿門抄斬。
只是內心深處的欲i望,終究還是要服從理智的。
張廷玉不能做,也不是怕若有一日東窗事發如何如何,而是……
邁不過自己良心這一道坎,昧着良心做事,這纔是本事人。
張廷玉再本事,還是張英養大的……
多想不擇手段陰謀害人一回,可這樣的事情做來實在是喪盡天良。
沈恙經營官鹽,無罪;經營茶米布,無罪;錯就錯在私鹽這一條上。
可這些罪名,都比不過當年沈天甫僞造逆書勒索朝廷命官一事更大,更何況若他真要誣陷沈恙,沈恙就會成爲沈天甫的兒子,若是再將他販私鹽的事情抖出來,那就是罪加一等,抄家滅族只在張廷玉翻手覆手之間。
這樣翻手爲雲覆手爲雨,權力的誘惑,還有除掉自己仇家的那種欲i望……
要忍住,何其不易?
“我真難啊……”
張廷玉閉着眼睛說話,說出來的是真話。
他真難。
若是這個時候出手了,以後也不用想鹽幫那邊的網是不是能收得起來,一個心腹大患頃刻之間可以灰飛煙滅。
顧懷袖走到他身邊來,兩手放到他肩上,只道:“若是你不累,又哪裡是張廷玉?”
天生的勞碌命罷了。
張廷玉自己也笑。
這一條線,終究還是被張廷玉給放下了。
他也沒有說要給沈家翻案,牽扯太大了,幾百名官員的名字,都在沈天甫“僞造”的逆書上,要真查下去?這些官員會不會是無辜的?又到底有沒有人蔘與了構陷沈天甫?甚至皇帝當年對這件事是什麼態度……
卷宗上這些都是不會說的,張廷玉更不會貿貿然地做出什麼舉動來。
知道就知道罷了,想想沈恙不太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至於他有什麼謀劃,都與張廷玉無關。
兩個人坐在屋裡說了好一陣,張廷玉也不再想這件事情。
南明亂黨還等着張廷玉去抓呢,多的是問題等着他處理。
沈恙這件事,不過也就吸引了他一時的心神,想想就放下了。
亂黨那邊抓來了不少的人,有的人知道的消息還比較多,不過有幾個嘴硬的,周道新還在審。
這一回組織叛亂的乃是一念和尚,常年在禪寺之中修行,認識了不少的文人,甚至還有許多人跟一念和尚探討過佛學,可沒想到現在謀反的人竟然正是一念和尚!
於是,太子立刻跳了出來,說當年在點禪寺,有人想要在茶水之中下毒,跑了個老和尚,必定也是此人。
皇帝的鑾駕剛剛到常州,聽見下面報上來的消息,立刻着令嚴加審問,必定要問出此人的蹤跡來。
也許,這個一念和尚就是朱三太子。
可張廷玉不這樣覺得。
朱三太子固然是七老八十的人,可先前這一夥亂黨忽然停下來,停止了刺殺皇帝的謀劃,像是知道了什麼消息,緊接着到處找一個老叫花子。到底是這個老叫花子就是通風報信的人,還是……這個花子,就是朱三太子呢?
亂黨們都打着朱三太子的旗號謀反,可現在還沒人發現真正的朱三太子謀反。
每個說是朱三太子的人,都不是朱三太子。
真正的朱三太子,肯定不想自己被人找到吧?
怎麼算,都是疑團滿滿。
張廷玉索性待在府衙那邊,看着周到新審人。
顧懷袖就在屋裡料理家務,時間太短,一不夠去桐城來回跑一趟,只說哪年有空了帶張若靄回去拜拜祖。
張英教着孩子讀書識字,也給張若靄講做人的道理。
張若靄很喜歡張英,覺得他白鬍子長長很有意思,常常樂得張英開懷大笑。
這樣在江寧的日子,的確很悠閒。
除了張廷玉還在忙碌,似乎也沒有什麼別的事情了。
若真要說有,似乎……
只有沈園那一件。
自打那一日取哥兒病了之後,就在葵夏園歇了幾天,接着被沈恙接回了園子。
然後那個姓周的大夫給開了個怪方子,要年頭久的揉手核桃的果仁入藥,天津人叫文玩核桃爲揉手核桃,這東西是年頭久,拿在手上的日頭長,顏色就越漂亮。文玩核桃跟一般的核桃可是兩重天,可沈恙這一回要的偏偏就是這種貴重的東西。
偏方怪方也無妨,能治得好病的都是好方子。
沈恙倒是也不在乎那幾個錢,園子裡幾對兒老紅的獅子頭,都被他尋出來砸了,人說當年那個被他吞了布莊的趙老闆曾出兩萬買這核桃,沈恙沒給,如今因着一個不知道哪裡請來的大夫開的方子,真是說砸就砸,眼睛都沒帶眨一下。更要緊的是,沈恙不止砸自家的核桃,也叫人去外頭買來取核桃仁。
文玩核桃裡面的果仁太小,大多又苦又澀,十幾對兒核桃也未必能夠取哥兒一天的丸藥吃的。
一時之間,整個江寧城有核桃的人家,想跟沈恙拉關係的只將核桃送上門,想要發一筆橫財的只管擡價。
年頭越久,色澤越好的核桃,據周大夫說越好,這些玩賞的東西,古玩店裡多,沈恙往下頭派了不少的人收,別說是整個江寧了,就是江浙兩淮這一片,要再找出對兒好核桃來都難。
有人怕他豪奪,索性將核桃藏了起來。
沒走漏風聲的還好,走漏了風聲的下場多半便帶着淒涼。
每日裡看着沈園那邊端出來扔的核桃殼,那簡直是扔出來多少核桃扔出來多少金子。
銀子,是流水一樣地使,病倒是也漸漸好起來,不枉花了這麼多。
張廷玉這邊找了個時間去了沈園一趟,還真的把沈取給收爲了學生,受沈取喊一聲“先生”。
更多的消息,顧懷袖也就不知道了,她這邊已經預備着要收拾東西上京了。
張廷玉那邊終於撬開了幾個匪首的嘴巴。
這一次的事情,乃是一念和尚策劃的,要反清復明。不過一念和尚的確不是真正的朱三太子,犯上作亂是真的。這會兒官差正派人滿江南地查人,不過要查到肯定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情。
康熙鑾駕回來,知道了現在事情的情況,只對張廷玉道:“這件事是你有功,事情既然已經真相大白,剩下的就是抓人了。”
“皇上。”
張廷玉拱手躬身,似乎還有話要說。
康熙一面下船,一面道:“還有什麼事?”
“臣以爲,這一回作亂的雖然不是真正的朱三太子,可他們興許知道朱三太子的消息。據下面的犯人交代,一念和尚曾經收到過一封密信,密信的左下角蓋着一枚章子,一念和尚見了這蓋着的章子,就臉色大變,緊接着就說事情有變叫他們撤了。其後不久,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有一個老叫花子上來打聽消息,鬼鬼祟祟,一念和尚一眼見到那花子便大叫人去捉他,不過沒抓到。”
而張廷玉他們抓到一念和尚的人,正是因爲一念和尚沉不住氣,叫人去抓花子。
若沒有中間這一出,張廷玉這邊的人未必能發現一念和尚的蹤跡。
康熙聽了,只忽然頓住腳步,站在了碼頭上:“一念和尚不是朱三太子,他看了帶有章子的信就改變主意,肯定是因爲這封信上就有旁人的通風報信。可關一名叫花子什麼事?這事兒……還要查!給朕把一念和尚抓起來,到時候嚴加審問,一定要他開口招了!”
“皇上聖明。”
張廷玉鬆了一口氣,看樣子自己這腦袋是保住了。
只是朱三太子……
要抓到也太難。
張廷玉將自己的打算說給了康熙,這個老叫花子肯定也是關鍵的人物,不如叫人查上一查,或者讓人假扮成乞丐,混入乞丐堆之中探聽消息。
康熙的鑾駕要在這裡停上幾日,張廷玉出的主意,自然再讓張廷玉去辦事。
也不知是不是運氣太好,竟然真的讓一個扮成叫花子的眼線發現了一個可疑的叫花子,老在江寧城裡轉,也沒見他要到幾個錢,就是每天愛城裡轉,像是在等着什麼人。
張廷玉接到消息,立刻着人去抓,就在城隍廟外頭。
結果沒想到的是,他們這一撥人撲了個空,人早就走了,這會兒不知道蹤跡。
於是,線索又斷了。
可有這麼個奇怪的乞丐,卻是真的。
張廷玉叫了幾個跟老叫花子接觸過的人來畫像,言語描述之間,竟然跟真正的朱三太子朱慈煥相差無幾!
即便是扮成叫花子,一張臉也是不會變的。
那個老叫花子纔是真正的朱三太子……
可是這樣的人,哪裡是會犯上作亂,會謀反的?
康熙曾經下過詔書,前明的皇族,可以自動錶明自己的身份,朝廷給他們高官厚祿,可最後卻沒有一個人出來。說是給高官厚祿,可到底是不是魚餌,就很難說了。
不過是容不下前朝的人,要趕盡殺絕罷了。
朱三太子,是康熙的一塊心病。
這件差事,張廷玉也只能辦到這裡了。
一念和尚有人在抓,真正的朱三太子也派人在查,而張廷玉這裡,告別了張英和兩個弟弟,便帶着顧懷袖與張若靄等人,伴着聖駕一路還京。
五月裡回來,天氣又熱着,顧懷袖舟車勞頓有些犯惡心,嘔個不停,張廷玉只知道她最近胃口不大好,便叫大夫來看看準備給開個方子。
上官轅揹着醫箱來,一按脈,便笑:“不是什麼病,是喜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