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氏侍奉在太子的身邊也有些年頭了,只可惜子息太少。
如今看着太子忽然又近了林佳氏的身,不知怎的就想起當年的一幕來,她有些不敢看。
林佳氏的脣邊已經放着那一盞太子喝過的酒盞,胤礽是要叫她喝,可林佳氏有些不敢。
她脣上的口脂顏色頗淺,自去年出過那樣的事情,她身子看着沒什麼問題,卻是永遠也不能再有孩子了,現在聽見顧懷袖有了孩子,便是心亂如麻。不能再有身孕的消息,由太醫院那邊診了出來,可一直沒有傳出去了,乃是四爺在背後給她撐着。
林佳氏之前錯了一回,如今想要再幫四爺辦事,自然只能聽話。
她又開始做以前的事情。
四爺這人心狠心黑,她不敢再不聽話了。
現在心裡只跟針扎一樣,可她想起碧秀那邊傳回來的話,也只能乖乖地張開嘴脣,那顏色淺淡的口脂在白玉一般的瓷酒杯上留下一個印子。
胤礽見了,只覺得心裡癢癢,竟然重新斟了一杯酒,挨着林佳氏方纔喝酒的位置,連着那口脂一起和着酒吞了進去。
石氏見狀,手抖了一下。
幸得這時候外面太監來報,說四爺跟十三爺在外頭候着太子。
石氏連忙道:“太子爺趕緊去吧,四爺跟十三爺可唸叨着您,別讓這兩位爺久等了。”
“我是太子,又是他們的哥哥,該他們等。”
胤礽笑了一聲,在走之前,又勾了林佳氏的下巴,讓她擡着頭,看她低眉順眼,乖乖巧巧,忍不住壓低了聲音:“乖,等爺晚上回來疼你。”
整個席面上所有的女人,一瞬間對着林佳氏怒目而視,大罵狐狸精。
林佳氏等着太子走了,才緩緩將頭低下來,一句話不說。
這裡坐着的人,有幾個不知道她去歲的喪子之痛?
如今轉眼就來嫉妒她了。
可沒有一個人知道,她不過飲鴆止渴罷了。
太子爺都走了,大家也懶得多留,沒一會兒就各找各的藉口散了。
石氏看林佳氏還坐着,卻是心裡知道她身份的,順口便道:“你若再得太子的寵愛,能爲太子誕育子嗣也是好的。你年紀雖然也大了,可看看張顧氏,也沒比你小几歲,還是有孩子,雖然聞說胎像弱一些,可到底養得好,肯定是無虞……”
林佳氏聽着,握緊的手指微微地鬆開了,只緩聲道:“妾身是個福薄的,別人的好日子也豔羨不來……多謝太子妃開導了……順其自然吧。倒是那張顧氏,乃是張廷玉唯一的夫人,府中又沒有別的小妾,若是交好了張顧氏,就等同於交好了張廷玉。您看太子如今在朝中艱難,多少大臣動不動就彈劾他?妾身想着,與其繼續這樣下去,不如拉攏一個人來制衡這些言官……”
很少說這些事情的林佳氏,如今忽然說起來,竟然頭頭是道。
石氏有些愣住,之前都沒跟林佳氏說話,如今聽她一說,像是經過那一場事情就通透了。
“你的意思是……”
給張顧氏送禮啊,就這麼簡單罷了。
林佳氏也不答話,只這麼看着石氏。
石氏頓了一會兒,卻苦笑道:“我們在宮中,又哪裡有旁人那樣方便?各位爺都出去建府,唯獨咱們太子爺……”
“您不是還有母家嗎?”林佳氏微微一笑,“妾身也有母家,可一則不如您的尊榮,二則妾身不過是個側妃,您纔是與太子爺同進退的人,只有您才能代表了太子。如今妾身年紀大了,也不想什麼恩寵不恩寵的,只想和和樂樂地過下去……倒是您,畢竟是正妃,要想辦法讓太子爺更倚重你的好。”
太子妃豈是什麼都不懂的人?
若真能拉攏到了張廷玉,事情可就簡單了。
只可憐石氏根本不知道太子跟張家有過什麼齟齬,這些事情只有林佳氏一個人知道,如今她利用的就是太子妃什麼也不知道。
“張英老大人乃是張廷玉大人的父親,又是太子的老師,咱們不表示表示也說不過去……再說,送東西也不過只是個契機,只要讓張府知道太子爺有這個意思就成了。”
對,這些都是世人眼中的表象。
這些也是石氏看得到的,所以她相信了林佳氏。
在林佳氏離開的時候,石氏就派了人去庫房挑禮物。
林佳氏就站在迴廊外頭,一面慢慢地走,一面等着宮女出來。
過不一會兒,負責給張府挑東西的宮女終於出來了,見着林佳氏便見禮:“奴婢給側妃主子請安。”
“起來吧?”林佳氏淡淡笑了,“可是太子妃叫你出去遞消息?”
這話問得直白,宮女不敢說。
林佳氏只道:“問問罷了,你趕緊去吧。”
碧秀就在林佳氏的身邊,忍不住奇怪道:“主子,您這是……”
“我做什麼,要你多話不成?”
林佳氏瞥了碧秀一眼,卻是不由自主地冷笑。
石氏身邊的宮女剛剛離開不久,遞了個消息,給了門口的太監,結果沒多久那個太監又被人叫住了,又一個宮女上來,只跟他道:“錦繡姐姐可剛走,我們太子妃說再加一碗補身子的安胎藥,就是上次太子妃喝的那種,記得叫人驗過毒再去。”
“哎,好嘞。”
小太監應聲表示自己知道了。
那宮女看着人走了,這才眼神一閃,沒見石氏身邊那宮女回來,這才鬆了一口氣。
消息遞出宮外,又是大費周折一場,終於由瓜爾佳氏都統府將禮物給送了過去。
這幾天張府的門檻都要被踏破了。
顧懷袖上一次懷着張若靄的時候,張廷玉只是個還沒會試的舉人,如今她又懷了孩子,張廷玉卻已經是朝中重臣,這一回上趕着來送禮的可不少。
平日裡朝廷之中的大臣們都沒有送禮的往來,生怕被康熙給知道了,張廷玉也延續他父親的風格,走的是清流一派的路子。
這麼一個未來的重臣,用什麼法子才能巴結?
這會兒法子不就上來了嗎?
張廷玉夫人懷孕了,總不能不收禮吧?
爲着孩子,那也得收啊!
人情往來就是這樣,從來沒個結束的時候。
最近顧懷袖翻了翻張府這邊的禮單,三兩天之內收到的東西都已經堆了一個小庫房了。
她不由得感嘆了一句,張廷玉的能量是越來越大了。
今天與張廷玉同科的年羹堯上門來拜訪,也是要說要張廷玉請喝酒。
他還帶着妹妹年沉魚,年沉魚只是想來看看顧懷袖,年羹堯打正門進,年沉魚卻從偏門這邊去後院裡看顧懷袖了。
顧懷袖纔是沒想到竟然迎來了這樣的一位嬌客,當年年沉魚還是個小姑娘,見着她被她給氣哭了,現在看年沉魚卻是氣質沉穩了,更出落得閉月羞花一樣。
青黛來說的時候,顧懷袖還完全沒想到竟然會有這樣的一個人來看自己,差點嚇得摔了茶杯。
女人對女人,不管年紀大還是小,比自己美的那一個,不是仇人,至少也是對頭。
年沉魚只是來看看她,沒想到張二夫人卻沒見着什麼老態,心裡又是失望,又覺得很好。
顧懷袖已經爲人婦,年沉魚想着只把她劃爲了半個對頭,也在繡墩上坐了下來。
年沉魚肯定是要去宮裡選的,不過事漢軍旗,如今這樣貌和家世,定然是以後那一位皇子後院裡面的人。
她現在年紀也到了懂事的時候,因爲在家耳濡目染,比尋常的姑娘看着懂事許多。
現在雖還覺得看着顧懷袖不自在,可到底不會像是當年一樣被氣走了。
顧懷袖只饒有興致地看着她:“我記得當年你還是個小姑娘,今日一下就長成大姑娘了,倒是我,一下成了個老妖婆,往後見了你,怕就是我掩面哭着走了……”
說實話,顧懷袖對年沉魚的印象還不壞,能被她氣得哭着跑走的小姑娘,當年的印象着實太深刻了。
她只覺得可愛,年沉魚也沒什麼惡意。
“今兒你想着來看我,雖是跟你哥哥一起來,像是順帶來看我,可我怎麼覺得,是你想來看我,所以刻意走了這麼一遭呢?”
話都要被顧懷袖給說完了,年沉魚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她攪了攪手裡的帕子,眼似秋波般明媚,只笑道:“我不過是想來看看你有沒有變醜,現在有點失望罷了。”
顧懷袖一聽,也笑了,這小姑娘,真是有意思得很。
年沉魚只瞧着她腹部,又看了看顧懷袖的臉,真真是她見過長得最漂亮的。
越看就越是鬱悶,年沉魚腮幫子鼓了鼓,埋下頭有些泄氣:“我爹老說我遲早能成爲最漂亮的,看這要等到什麼時候……”
“你平時都是這樣對外人說話,說真話的嗎?”
顧懷袖忍不住擰了眉,如今看看年家就這麼一個幼女,若她沒猜錯,這就是後世鼎鼎大名的年妃。
可……
算算這日子也距離進宮選秀不遠,怎麼還是這樣什麼事都不懂的樣子?
年沉魚的父親便是年遐齡,哥哥年希堯與年羹堯,上面還有,只是年沉魚跟他們都不熟了。顧懷袖這樣的話,似乎也聽過,不過年沉魚不大明白,她只是想起來看顧懷袖一遭,卻沒想到顧懷袖竟然也這樣說。
“沉魚這樣有什麼不好嗎?”
也不是不好。
小姑娘這樣是很好,可不大適合入宮。
想必年遐齡等人也很頭疼吧?
顧懷袖笑道:“你不想想,若我是個心腸黑透的人,聽了你這樣說話,會不會以爲你跟我其實有仇,以後逮着機會就算計你呢?”
年沉魚愣了一下:“我哥哥跟張老先生不是同科嗎?你爲什麼要害我?”
“……”
得,顧懷袖沒話說了。
她按了按自己的額頭,也是被年沉魚給氣笑了。
到底年沉魚的事情還是留給年家頭疼吧,顧懷袖最近正愁沒樂子,忽然就來了年沉魚,可讓她有些小驚喜。
她一面言語逗弄着她,樂得不得了,外頭就有人來報,說又有一撥送禮的。
顧懷袖只道:“禮單呈上來,照舊給人賞錢,讓他們走了吧。”
“夫人,別人都能走,不過有個石都統府來的,說是端了碗以前宮裡娘娘們喝的安胎藥來給您,說……說給您補補。”
方纔臉色還掛着笑,這一瞬間卻已經收斂了下去。
年沉魚只覺得顧懷袖博古通今又風趣幽默,才說了不少的話,還想繼續說呢,這會兒忽然見着顧懷袖變了臉色,倒是被顧懷袖給嚇了一跳。
她沒敢說話,便見顧懷袖整個人的身子都緊繃了起來,不過隨即她又手上一鬆,整個人狼洋洋地朝着躺椅裡倚去,緊接着她就笑了一聲:“太子妃的母家嗎?安胎藥……”
人人都怕出事,不敢送什麼安胎藥,都送不會出錯的東西。
石氏倒是好,竟然敢送安胎藥?
她就不怕她喝了這藥,有什麼三長兩短……
年沉魚看着下面人捧上來的一碗藥,不知怎的有些發抖。
她從小膽子不大,心眼子也少,只覺得顧懷袖的神情雖然看上去與方纔沒有什麼兩樣,可整個人都透着一種難言的危險感覺。
顧懷袖眼皮子一搭,道:“去問那送禮來的人,哪一位的意思,多給賞錢,方纔你說這人,可是他還要看着我將這一碗藥給喝下去?都問問。”
在顧懷袖的認知之中,石氏應該沒這麼傻,不可能不知道安胎藥的事情,石氏在宮裡混着,豈會不知道這些忌諱?
要不就是下面人搞鬼,要麼就是石氏也跟太子一樣瘋了。
石氏與顧懷袖可謂是無冤無仇,從某個角度來說,她們還算是朋友。
可如今,石氏母家送來了不少的東西,像是有示好的意思,可同時多了這一碗安胎藥,意思就全然變了。
細數毓慶宮之中,也就那一個林佳氏跟自己有仇了。
她這一胎不大安穩的消息,風聲是遮不住的,原也沒想過遮,可林佳氏這是幾個意思?
能說動太子妃做這樣的事情,只怕是花了不少的心思吧?
四爺那邊說,林佳氏不能再有孕了,那如今這一碗安胎藥,可就是意味深長了。
那一碗藥被人端進來,放在了顧懷袖手邊的几案上。
顧懷袖看了一眼,沒動,她看年沉魚有些嚇住,只對她道:“不是什麼要緊事,一會兒我處理完了,再陪你說話。”
年沉魚一張臉有些泛白,忐忑地看了顧懷袖,終究還是一句話都沒說出來。她聽出來,這是太子妃叫人送來的東西,聽說太子很厲害,年沉魚距離進宮也沒多久了,她只怕若到了太子身邊,那纔是大禍臨頭。
顧懷袖卻不知她心裡想的是什麼,現在也顧不上。
她看着那一碗藥,感受到的卻是某些不大好的東西。
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嫉妒和……
憎恨。
只有顧懷袖清楚,這一碗安胎藥到底代表着什麼。
從一個沒有了孩子也不會再生育孩子的女人那裡算計出來,終於到了一個即將再爲人母的女人面前。
顧懷袖擡手,緩緩地端起了這一碗藥。
拿進來的時候就已經驗過毒了,顧懷袖眼簾垂着,只拉開了脣角,微微一笑。
年沉魚想伸手去拉她的手,覺得這一碗藥不能喝,可是手伸到一半,就已經觸到了顧懷袖忽然擡起來的眼。
顧懷袖笑她:“你這樣成算淺的姑娘,如何能在宮裡活?若是有一日,也有人給你端這樣的一碗藥來,你喝還是不喝,不喝怎麼辦,喝又怎麼喝……何曾想過清楚?”
青黛原也是想上去阻止的,可沒料想年沉魚更沉不住氣。
現在聽了顧懷袖的話,年沉魚有些怔忡。
“夫人這……”
顧懷袖另一隻手一擺,只道:“藥我喝了,多謝太子妃美意了,只說這藥,我喝得很舒坦。”
她纔不相信,石氏蠢到露這麼大一個破綻給自己。
藥沒毒,儘管喝了就是。
旁人再嫉妒,再憎惡,孩子就在她的肚子裡,沒人能奪走,只是她今日曾面臨的這些憎惡,不會消減,也沒有必要消減。
總有一日,顧懷袖要讓她拿命償的。
她一口一口地喝完了玉碗之中盛着的藥,接了青黛遞過來的帕子按脣角,才道:“藥喝完了,把碗扔出去。”
青黛一怔,而後應一聲“是”,這才捧了碗出去。
顧懷袖神情舒緩,靠在躺椅上,手指敲擊着藤椅的扶手,看着年沉魚:“方纔你說什麼?”
年沉魚只覺得方纔的場面分明是兇險異常,可顧懷袖一點都沒露出什麼駭然來,年沉魚兩手握着,只低聲道:“您膽子真大……我若有您這樣的膽子……”
“女人還是膽子小比較好。”
顧懷袖聽樂了。
“你可是疑惑,我明知旁人不懷好意,可還是喝了這一碗藥,到底死爲了什麼吧?”
年沉魚聞言點了點頭。
顧懷袖道:“因爲我知道,旁人的嫉妒不會使我有任何的傷害,嫉妒也好,憎惡也罷,好心也好,壞心也罷。我不想它們,它們也妨礙不到我。旁人越是不喜歡我,我越是要高高興興過日子,舒坦地看着他們不舒坦。這纔是舒坦的活法……”
她向來有這樣一副怪理論。
當年一盤杏仁酥,鬧出那樣大的一樁事情來。
如今林佳氏沒當年風光了,顧懷袖也敢憑藉自己老辣的心機和判斷,直接飲下一碗安胎藥。
卻不知,這兩年,到底誰進誰退,誰上誰下了。
年沉魚坐了也夠久,聽着顧懷袖的話,還有些怔忡。
前面來人說年羹堯有事要先走,年沉魚也起身,跟顧懷袖告別了。
顧懷袖叫丫鬟送她出去,年沉魚掀開簾子便走。
照樣從偏門出去,可等到要上馬車的時候,纔看見年羹堯打馬過來。
年羹堯看她臉色似乎不大對,便問道:“妹子,怎麼了?”
年沉魚只扶着丫鬟的手道:“剛纔我去看張二夫人,說是石都統府叫人送來了一碗安胎藥,夫人問了兩句,就一仰頭喝了……”
“……喝了?石都統府?”年羹堯也是倒吸一口涼氣。
年沉魚也知道一點,可畢竟不深,她有些楚楚可憐地望着年羹堯:“二哥,剛纔沉魚好害怕……”
年羹堯伸出手來,摸了摸她的頭,心下微沉,只溫聲道:“往後若是入宮,或者指給皇子當福晉側福晉,多的是比這還兇險的……你想想,張二夫人都能做到的,你也能做到的。”
年沉魚好想說自己不想去,可她知道自己逃不過。
心下惻然之際,卻又想起顧懷袖那一句話……
旁人的嫉妒不會使我有任何的傷害……嫉妒也好,憎惡也罷,好心也好,壞心也罷……我不想它們,它們也妨礙不到我。
旁人越是不喜歡我,我越是要高高興興過日子,舒坦地看着他們不舒坦。
“這纔是舒坦的活法……”
年沉魚回頭看了一眼斜後方張府的朱漆大門,忽然道:“哥哥,我覺得我這一輩子可能都沒她漂亮了。”
年羹堯只笑:“說什麼胡話呢?你以爲張二夫人是妖精不成?女人總會老的,你沒見着,她也沉了許多嗎?等她老了,你就是最美的。”
以前她也這麼想,可現在不會了。
年沉魚笑了笑,沒說話,只被她二哥扶進了車。
車馬噠噠地去了,張府門口又恢復了平靜。
顧懷袖坐在屋裡,想着剛剛走了的年沉魚,又想想今日收到的一碗安胎藥,笑說道:“誰算計誰還不一定呢……”
石氏怕是還被矇在鼓裡,可這一回,消息總能傳回去了吧?
林佳氏隔空算計她,警告她,顧懷袖也回敬她一回。
這樣不聽話的狗,四爺養着也是辛苦。
不過太子的狂疾,還是得慢慢治呢。
她閉着眼睛,躺在躺椅上,看着窗外繁陰,只道快盛夏了。
七月裡,顧懷袖這一胎就坐穩了,只是的確是折騰,吐了兩個月,後面纔算是好了,不過又開始睡不好,吃不好,連石方做的東西都吃不下,天底下也沒哪個廚子能做了。
這不是石方的問題,是顧懷袖的問題,只能喝喝補湯,多吃應季的水果。
懷張若靄的時候那麼輕鬆,她幾乎以爲生孩子就是那麼簡單的事情了。
現在她被折騰得人都瘦了一圈,唯一得了個好消息,興許是這一胎竟然是個雙胞胎,肚子看着格外大些。
眼看着夏天飛快地過去,顧懷袖也開始加衣裳了。
等她的衣裳加得厚厚的,眼看着就要裹成個球,困擾了張廷玉大半年的一件差事,也總算辦好了。
一念和尚,也就是今年南巡時候冒了朱三太子的名,想要刺殺皇帝的南明亂黨,已經被抓住了,如今正朝京城扭送,約莫今年年底就要到了。
張廷玉總算歇了一口氣,回來擁着顧懷袖,在她面前給她擺棋譜,只道:“如今一念和尚被抓,他嘴裡多半能撬出朱三太子的消息……哎,你說雙胞胎這名字怎麼取?”
“照舊先起個小名喊着吧。”
顧懷袖懶得不想動,如今已經是年底,算算她這個孩子怕是要正月裡生。
生過一次孩子的人,倒也不那麼怕了,什麼事情都有個數,只是注意着一些便好。
閒了的時候,張廷玉便去院子裡找梅瓣雪來煮茶,或者趁着她睡覺的時候給畫個像,府裡又得了康熙賞的一座鎏金鏨銀琺琅質的西洋鍾,看時間倒是準了。
日子就那樣滴答滴答地過,顧懷袖生產這一日竟然正逢着除夕夜,原本算着還有幾日才臨盆,沒想到外頭天冷路滑,倒差點讓她給滑了,於是就立刻躺牀上生孩子去了。
把個張廷玉給急的,又找不到別的法子,只在外頭走來走去。
冬日裡頭雪冷,丫鬟們都在外頭,一面心裡火熱,一面瑟瑟發抖。
暖黃的燈光照着瑩瑩白雪,四十六年的最後一日最後半個時辰,張府添了個小子;四十七年的頭一日的頭半個時辰,張府添了個女兒。
於是,前面那個男娃叫除夕,後面那個女娃叫正月。
一胎生了兩個,闔府上下真是個喜氣洋洋,連着正月裡紅包都被二爺下令添了不少,伺候起來就更盡心了。
張若靄之前還在想,弟弟好還是妹妹好,沒料想一口氣竟然全有了,現在每日下學回來,就奔到他娘跟前去看兩個小傢伙。
正月比較嬌貴,似乎是生來腸胃裡不大好,餵奶也吐,只能溫和地將養着,不過睜眼很快,沒三天就睜開了,也顯得靈活爽透;除夕就略遲鈍一些,懶得動,餓了都只願意張張嘴,奶孃不喂他還索性不搭理了,脾氣老大。
張廷玉左手抱着一個,右手抱着一個,看着兩團玉雪可愛的娃娃,只笑道:“正月像你,除夕也像你。一個像你的機靈,一個像你的懶怠,倒是齊活兒了。”
顧懷袖還躺着坐月子呢,聽了只掐他:“帶孩子去吧,管他們像誰。”
張廷玉偏不走,看除夕矇頭大睡,只跟頭小豬一樣,心裡也愛得慌,不過回頭看着唯一的女兒,便彎脣笑了。
正月睜着眼,望着張廷玉,不哭不鬧。
“正月乖……”
正月眼睛眯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笑,但是透着股歡喜味道,不過也不知是不是看到張廷玉那邊抱着的除夕,竟然“哇”地一下大哭出來,只把張廷玉哭了個措手不及,他有些手忙腳亂,忙叫人出來幫自己抱着,一時狼狽至極。
顧懷袖笑得打跌,心道女兒果真是自己的貼心小棉襖!
張廷玉沒好氣道:“笑得你,這簡直比若靄當年還折騰。這倆是胎裡就折騰,往後有你哭的!”
顧懷袖什麼都不好,就是樂觀,她豁達地笑笑:“我看胎裡折騰,出來反倒不會折騰了。”
其實孩子們都挺乖,顧懷袖都喜歡。
夫妻兩個說着話,屋下頭加了條地龍,暖烘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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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德兩手揣着從外頭進了屋檐下,滿頭滿身都是雪,看見石方那邊提了個砂鍋過來,樂呵呵打招呼道:“石方師傅,剛燉了東西嗎?怎的自己端來了?”
“方纔兩個徒弟不聽話,跑出去放爆竹了,我回頭收拾他們。”
石方走過來,將那還燙着的鍋子遞給了丫鬟,只叫她們小心,一會兒端進去給顧懷袖用。
他回頭看阿德:“您這是才從外頭回來?”
阿德笑笑,將自己身上的雪都給拍落了,又給手裡呵呵氣,才道:“外頭才遞了消息近來,說是一念和尚招供,年前抓到了個朱三太子,也不知是真是假,宮裡來人傳話,叫二爺去呢。”
說着,阿德抖了抖腳,只怕把寒氣帶進屋了,這會兒感覺着暖和些了,才道:“石方師傅,我這就進去了,也不配您說話了。”
石方微僵着的脣勾了一下,露出個平和靦腆的笑來,才緩緩道:“您去吧。”
外面門簾被人打起來,阿德進了外間,便給張廷玉報消息。
石方站在外頭檐下,還沒來得及挪步走,便聽見張廷玉的聲音:“抓住了便是好事,想來是錯不了的。可是當初一念和尚招供時候說的那個老叫花子?”
“刑部諮文是這樣說的,宮裡也是這樣說的。”阿德道。
張廷玉的聲音似乎慢慢的,只道:“這人便該是朱慈煥了,錯不了。我這邊換身衣裳即刻就去,你先去給爺備轎子,一會兒進宮。”
“哎,小的這就去。”
阿德應聲又退出來,也沒注意到這個時候石方還沒走遠,便趕着冒雪準備進宮的行頭了。
石方順屋檐下走到廊盡頭,入眼所見,皆銀裝素裹,美不勝收。
然則一擡頭,見着京城鉛灰色的天,他由是低低一聲嘆:“今年,好大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