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的信是九月中旬來的,張廷玉將此事與康熙一說,康熙特意賜了恩旨,張廷玉奔喪一路下運河與關閘見旨立刻放行。
張府這邊立刻就收拾了起來,輕裝簡從,只帶要緊的僕從,僱了條行程快的大船便從運河朝着江南去。
顧懷袖帶了青黛與白露,還有兩個奶孃,看顧着尚還年幼的除夕和正月,張若靄也上船來跟着,知道桐城那邊出了白事,人人面上都帶着哀慼,可張廷玉反而平靜了,他所有的情緒都內斂了起來,一日一日看着流逝的江水,數着指縫之間匆匆而過的三十七年時光,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滄桑……
旁人也不去擾他,都各自在船上做着自己的事情。
九月底到濟寧,十月中旬到了揚州,下旬已經到江寧,月底抵達銅陵,一直等到十一月初,才換了陸路進安徽。
周道新年初被調任安徽,當了知府,不久安徽巡撫病老乞休,戶部下諮文提調周道新爲安徽巡撫,待明年年初正式提拔。張府出事的消息,周道新也知道,一路上已經知會過各驛站。
張廷玉在銅陵的時候,便已經接到了消息,說是張英病篤,望速歸。
只是人急,車馬也是要換,哪裡來得及奔回去?
待得十一月中旬,張廷玉換馬回來的時候,桐城外頭已經有不少的官員接應着,張廷玉虛虛地應了,便直奔桐城張家大宅。
他在城門口的時候,便有腿腳利落的小廝一路喊着“二爺回來了,二爺回來了”,回張家大宅通報。
顧懷袖等人的車馬還在後面,人困馬乏,卻也必須趕着去,張英情勢不好,誰知道是不是能再見上一面?
剛剛看見張家大宅,那刺目的白,就已經讓顧懷袖忽然落淚。
下車來進了宅門,也根本沒時間休息,入眼所見人人都是哀慼的一片。
喬氏與彭氏在外頭候着顧懷袖,見她回來,都叫她趕緊進來看。
吳氏已經去了,停靈幾日不能不出殯,如今張英也躺在牀上,大夫已經通知了準備後事。
顧懷袖進去的時候,只看見張廷璐張廷瑑兩兄弟眼圈紅紅地站在屋裡,牀榻邊坐着的就是張廷玉,他背對着衆人,也看不清到底是個什麼神情。
外頭吵鬧得厲害,張英眼皮子動了動,緩緩地睜開,便瞧見張廷玉坐在他病牀前頭。
“衡臣回來了……”
“孩兒回來了。”
張廷玉聲音裡帶着哽咽,只很勉強地說着話。
他甚至還微微地一彎脣,“好久都沒見着父親了……”
張英頭髮全白了,手上滿布着的都是皺紋,眼神帶着那種山野農夫的淳樸和朝堂重臣的精明。
他伸出手來,張廷玉立刻上去握住:“父親……”
“我早已經過了懸車之年,該走了。人誰沒個死呢?你父親這一輩子也活夠了……記得把我,葬在你孃的身邊,回龍眠山去……”張英聲音喑啞地交代着自己的身後事,在病篤的時候,便已經跟其餘幾個兒子交代過了。
“孩兒謹記。”
“二兒媳可回來了?我看看除夕跟正月……若靄小子呢……”
張英朝着旁邊張望了一眼,顧懷袖顧不得擦眼淚,只牽着張若靄,又叫抱了除夕正月,到牀榻邊來:“若靄在呢,除夕正月也來看您了。”
“個個都在哭……有什麼可哭的……”
張英竟然還笑了笑,他現在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了,說話都帶着一種隱隱約約的感覺。
不過一切,都像是他在朝堂上那種淡泊和沉穩,他甚至擡手想要摸摸除夕和正月,“是兩個乖孩子,這輩子都沒怎麼抱過孫子孫女,若靄也不小了,我給起個字吧,就叫晴嵐……除夕行三,他四弟叫若需,便給他起個霖字吧。正月是女娃,咱們張家女娃娃一直不多,叫步香吧……十步之澤,必有香草……你母親什麼都不會,只喜歡唸叨這一句呢。”
恍恍惚惚又想起上龍眠山採茶的時候了,張英忽然掉出了眼淚。
他意識已經開始恍惚了,只道:“望仙呢……老大呢……老大怎麼還不來呢……”
屋裡人人都哭了起來,一瞬間無法抑制。
只有張英恍然未覺,張廷玉道:“大哥在宮裡辦事,兒子跑得快,一會兒就回來了。”
“……在宮裡辦事?”張英目光變得渺茫,“回不來了……”
張廷瓚回不來了。
張英伸出來跟張廷玉握住的手,忽然之間用了力,像是枯藤一樣,緊緊地纏住了張廷玉,他一口氣上來,眼睛瞪得老大:“且把我今年制的桐城土茶,給皇上帶兩罐去——”
他說完,便沒了力氣,像是條魚落在岸上一樣,又跌回了牀板。
張英就這樣怔怔地看着帳頂,沒有鬆的,只有那一隻手,緊緊地拽着張廷玉。
張廷玉甚至能感覺到他父親的手指甲已經扎入了他的皮肉裡,可他一動不動。
“孩兒謹記。”
“十年不晚……”
張英忽然又呢喃了兩句,終於這樣緩緩地閉上了眼。
一代名臣,便這樣睡去了。
溘然長逝。
整個張家的悲愴,都在這一瞬間爆發了。
張廷玉肩膀抖動了一下,他仰着臉,額上頸上青筋都要爆出來,竭力地摳住了牀沿,聲音沉沉地,喉嚨裡都溢着血腥氣,“父親……”
張英躺着,再也不會有迴應了。
他的身體也漸漸地冷了下來,再也不會溫暖。
人有生老病死,張英這一輩子,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出身進士,官至東閣大學士,四子有兩子皆中進士,如今同樣是朝中重臣。
家學淵源,就這樣埋藏在一代一代的血脈裡,永不消逝。
張廷玉撐了好幾下,才起了身,退了兩步,面朝着張英,跪了下來。
後面張廷璐張廷瑑跟着跪了下來,還有前不久纔出生的張廷璐幼子張若需和張廷瑑女兒張怡雪,顧懷袖拉着張若靄,後頭青黛抱着除夕和正月,都跪了下來。
父母生養之恩,如何能報?
最憾世間,子欲養,而親不待。
頭磕下去的時候,顧懷袖就見着眼淚了,所有人都一樣。
張家子孫齊齊朝着張英磕了頭,這才叫人備着收斂的事情。
第二日,前些天還沒拆去的白,便又重了一重。
上至巡撫,下至縣令,都來拜謁,張府門口白天來弔唁的賓客幾乎如流水,有近處的文士舉人,也有同省與張英共事或者同科過的人,還有與張家有舊交的,遠親同族,都來了……
後事是早就備下了,有條不紊,就這樣停靈幾日,眼見着便要出殯。
張英一家後半年連出兩喪,吳氏去了不久張英也跟着去了。
身前身後名,於張英又有什麼了不起?
人死了,什麼都不知道了。
張廷玉跪在靈堂上,穿着孝服,只看着堂中排位。
張英說得沒錯,他這一輩子也活夠了,起起落落沉沉浮浮,多少酸甜苦辣艱辛榮辱,如今人死了,不過化作黃土一抔。
張府門外悽惶的一片,就像是已經近東的天氣,溼冷無比。
一駕馬車遠遠從桐城外頭來,旁邊有個騎着胭脂馬的艾子青長袍男人,這會兒滿面都是塵霜,眉頭緊鎖。
而馬車當中的女人,卻直接指路往張家大宅而去,一停下來,她便奪下馬車,踉踉蹌蹌地朝着府門跑,身形搖搖欲墜,差點摔在地上。
張望仙怎麼也沒想到剛剛從陝西守孝回來,竟然在江寧道中聽聞此噩耗,一時之間悲痛欲絕,一路奔來,只望見滿門重白,心神俱裂之下幾乎撲倒在地。
興許是見着她太過悲愴,也興許是認出她來,竟沒人攔着,任由着她跑進靈堂。
“爹,娘……女兒回來了……爹——”
她滿身素白,姣好面容上全是遮不住的傷悲,望見滿堂悲慼便想要朝着靈位撲過去。
張廷玉回頭便瞧見她,眼見着張望仙要往靈堂上供着的牌位去,擡手便落下一巴掌,微微溼潤的眸子裡帶着清透,只低聲道:“來人,給姑娘換上孝服,再出來見。”
張望仙終於清醒了,她怔怔看着張廷玉。
過了半晌,她才跪下來,先給牌位磕了頭,再被一旁腰上懸素的丫鬟帶走換了孝服出來。
她是出嫁的女兒,可也該守孝。
張望仙在屋裡哭了一回,出來擦乾了淚,披麻戴孝了,才重新過來跪下,整個人也恍恍惚惚了。
多年未歸的張望仙回來,竟然是奔喪。
三年多之前才扶了丈夫的靈回陝西,如今又要奔着張家的喪。
對張望仙來說,命運興許很弄人。
多年不見的四弟張廷瑑已經不怎麼記得她的容貌,姐弟之間生疏了好一陣才漸漸熟絡起來。倒是張廷玉,四十四年時候就在江寧見過她,雖不說話,卻也不至於太陌生。
倒是張家的丫鬟僕婦,大多都不認識她。
顧懷袖見過張望仙,那時候她說是沈恙養的外室,到底張望仙是怎麼回事,顧懷袖也不好問。
她對張望仙心存着芥蒂,自來媳婦跟小姑子關係都很奇妙,張廷玉那邊有打算,她不問,只給張望仙安排好了住處。
次日出殯,張家乃是桐城望族,沿路撒道紙錢都鋪了一地,也有曾經受過張英恩惠的人,沿路跟着哭號。
前面出殯的隊伍一走,後面的人便跟上了。
張英與吳氏都要歸葬到張家在龍眠山的祖墳,山上還有祖宅,這兩個月家眷大多都要住在那裡,早早預備叫人打掃過,顧懷袖也跟着去了。
挑過吉時下葬,張英也入了土,旁邊就是吳氏。
以前跟張廷玉住在桐城的時候,清明祭祖也來龍眠山,這一片墳地,顧懷袖也不陌生。
山林之中一片冬日的蕭肅,衆人站在新墳前面,躬身下拜。
以後顧懷袖與張廷玉也會葬在這裡,躺在土裡。
眼看着就到了四十七年的年尾,今科鄉試早已經結束,四十八年會試主考官之爭又要開始,丁憂了一個張廷玉,自然有無數人高興。
康熙着禮部爲張英擬了諡號,爲文端,李光地顧貞觀等人也從京城發來憑弔詞……
實則,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旁人再懷念,亦是無益。
張廷玉很久很久沒有說話,只一個人住在祖宅最靠東頭的屋子裡,沒人敢去打擾他。
他還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想,還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做。
康熙四十七年的九月底,皇帝下旨召集羣臣議儲,將各人心目之中的儲位人選寫於紙上,大學士馬齊寫一“八”字於掌心,暗示諸臣,朝野之中支持胤禩之人無數,康熙大爲震怒,直斥胤禩心懷不軌,辛者庫賤奴之子,豈可爲皇儲?馬齊革職查辦,連帶着八爺黨諸多臣工盡皆遭難。
四皇子胤禛一力保太子復位,又有三皇子胤祉揭發大阿哥行巫蠱暗害太子發狂疾,查實之後大千歲被禁足,議儲之事陷入僵局。
張廷玉門生戴名世三月修書一封寄往桐城,張廷玉接信之日,正聽着張若靄背書,拆了信一看,便知康熙終究還是念着父子情,也不願看朝野紛亂。
三月辛巳,康熙言二皇子雖被鎮魘,已漸痊可,昭告祖宗社稷,復立胤礽爲皇太子,妃石氏復爲皇太子妃。
去年掀起的一場風雲,暫時就這麼平定了下來。
而張廷玉,還要在桐城待上三年。
誰知道,五十年的年尾,又是什麼樣呢?
顧懷袖遠遠見着他捏着信紙,便是一聲低嘆。
張望仙在後面給她女兒做刺繡,只道:“二哥素來能忍,會藏,過不一陣就會好的。”
“他已然好了,只是還不大想動罷了。”
顧懷袖很瞭解張廷玉,也沒怎麼擔心。
張英是年歲大了,去時,除了張廷瓚,也沒什麼遺憾了。
她過來坐下,看着正月醒了,便將她抱過來,這孩子如今也叫步香。“說起來,你回來這麼久,也只見到你女兒……”
張望仙停下手裡的針,咬斷了線,只慢慢笑了一下,道:“不敢帶來。”
顧懷袖這纔想起,張望仙,仙姨娘,取哥兒怎麼敢帶來?到底連沈恙都是不敢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