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廷玉真的回家拿着黃曆翻,自己看吉凶日,掐了個日子,便跟顧懷袖說:“三月十八,好日子。”
顧懷袖只坐在妝鏡前面,摸了摸自己的頭髮,又將金簪給取了下來,卻忽然想起來,似乎還有一根簪子掉在了年府。她心裡不大痛快,只道:“選好了?”
“挑好了,大吉大利的日子呢……”
張廷玉走過來,將某頁翻給顧懷袖瞧。
好日子……
顧懷袖見了這一頁上頭寫的,才緩緩擡眼起來,看張廷玉,他輕輕鬆鬆地站在她身邊,閒適悠然,伸着手將書頁一抖,便笑:“怎麼看我?”
“想看看二爺你這心有多黑……”
若是讓趙申喬知道,張廷玉給他挑了這麼個好日子,讓他兒子入六道輪迴,不知道會不會氣得背過氣去?
趙申喬也是可憐罷了。
但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他若不污衊戴名世,如何能有今日之下場?
五十年年尾的南山集案,到現在都還沒結束。
方孝標,方士玉,乃至於方苞,都是方氏一族的人,方孝標早已經開棺戮屍,方士玉等人更不必說遭難無數,現羈押在刑部大牢之中的還有一個方苞,已經定了死刑,只是因爲種種緣由還在審查羈押之中。
這方苞也是個犟脾氣,治學嚴謹,儘管人在獄中,竟還堅持著作,寫了《禮記析疑》和《喪禮或問》,頗爲人所津津樂道。
他的運氣,要比戴名世好多了。
想起戴名世,餘下的不過是嘆惋罷了。
終究還是可惜了他一腔才華,滿腹經綸……
顧懷袖慢慢將頭上的釵飾都取了下來,耳墜手鐲都擱在了妝臺上,回頭這麼一看,還是她很熟悉的屋子,和熟悉的人。
她看向張廷玉,張廷玉則將黃曆放到了一旁去,掃了一眼那妝臺上的東西,卻忽然道:“你的雙雁翅怎少了一根?”
“約莫是落在年府了。”
她一點也不慌亂,慢條斯理地說了,又拿梳子梳頭,問他道:“聽說今兒沈恙也來了?”
“來了,不討人喜歡得很。”
張廷玉想起來,便是一聲冷笑,他還是想問雙雁翅金簪的事情,不過顧懷袖這一副樣子不像是想說。他勾脣一笑,嘆了口氣:“聽聞近日他還要在京城逗留,你萬莫撞見他了,到時候才麻煩。”
沈恙如今是個員外郎,於他而言,捐個官跟鬧着玩兒一樣。
橫豎,他沈恙不缺那一點子錢。
尋常人家有錢不能使鬼推磨,真到了瀋陽這樣有錢的程度,大半個江南官場都是他囊中之物。
刺探情報,不過是錢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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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說富可敵國,卻遲早要爲國所滅。
早些年,沈取便說,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千古盛衰之理,從不曾有改變。
張廷玉自然不希望顧懷袖見到沈恙,顧懷袖自己也未必就想見沈恙。
她梳了頭,才按着自己的額頭,朝着牀榻上躺,只道:“一個二個都是要人命的煞星……”
“看你懶成什麼樣。”
張廷玉看她轉眼就要睜不開眼睛了,只暗笑,而後也躺了上去。
同牀共枕時候,最是溫柔,只這麼躺着,似乎就是地老天荒。
有時候,顧懷袖覺得自己的願望也很簡單。
可也僅僅只是有時候。
她覺得自己興許要等到七老八十了,纔會知道什麼叫做“澹泊”。
不過現在,她知道什麼叫“野心”。
還有,仇恨。
第二天一早起來,張廷玉上朝,顧懷袖照常喝粥。
宮裡的消息來得很快,說是今日皇帝又讓議儲,趙申喬竟然推選了八阿哥,更別說他兒子趙熊詔了。想想趙熊詔也是四十八年的狀元,這幾年卻在翰林院之中幾乎沒有作爲,似乎天底下人人都在跟他作對一樣。
明眼人都知道是張廷玉不想他出頭,可誰又敢去參張廷玉?
人都貪生怕死,牆頭草在朝堂之中佔了絕大部分。
趙申喬有一子名爲趙鳳詔,乃是趙熊詔的哥哥,又太子一黨之中兩江總督噶禮的心腹。噶禮此人行爲不檢,多有貪污受賄之舉,趙鳳詔也乾淨不到哪裡去。
太子已經被二廢,噶禮的勢力早就被打擊得七零八落,眼見着剛翻過年,還以爲事情應該要結束了,哪裡知道今日早朝,刑部侍郎周道新竟然一本將趙鳳詔參了,言及趙鳳詔貪墨大筆府庫銀兩。
朝野無數人,頓時嗅出了幾分不尋常的味道,周道新跟張廷玉乃是朋友,雖然聽說最近兩年兩個人頗有一種分道揚鑣的意味,可不管怎麼說,彈劾的奏摺由周道新這裡遞上來,總讓人覺得稀奇。
周道新跟張廷玉有舊交,參劾的是趙申喬的兒子,趙申喬又因爲戴南山一事與張廷玉結仇,最後幾乎是逼着張廷玉將自己的門生處斬。
張、趙二人之間的仇怨,一點也不尋常。
是以,衆人一聽見這參劾,立刻就想到了張廷玉的身上去。
可張廷玉壓根兒沒什麼動靜,站着便站着,等到皇帝問他有什麼意見的時候,張廷玉只說:“左都御史趙大人乃是清官之中的清官,趙鳳詔乃是趙大人的兒子,沒道理……”
沒道理這樣貪污啊。
張廷玉沒把話說完,也懶得說完,因爲他已經見到趙申喬朝着地上一跪:“臣趙申喬懇請皇上徹查此案,若趙鳳詔有貪污之罪,當秉公辦理!”
秉公辦理?
張廷玉眼底劃過幾分笑意,像是暖流下頭無法解凍的寒冰。
看得出,趙申喬對自己的兒子相當有信心,那麼就讓衆人拭目以待好了。
張廷玉道:“皇上,此事事關重大,若是微臣不曾記錯,趙鳳詔曾爲噶禮大人上言,說官員貪墨如婦人失節,事關重大,想來若是草草聽信周侍郎之言,若有冤屈將折損我朝廷一名人才,所以微臣附議趙御史,懇請徹查此案!”
“臣附議。”
“臣也附議。”
“臣附議!”
……
附議之人越來越多,周道新站在後頭沒動,只看了張廷玉一眼。
當真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可憐了趙申喬那樣信任他的兒子,只可惜,這一回他註定要栽個大跟頭了。
消息傳出宮之後,顧懷袖便道:“事情快成了……”
張廷玉連日子都給趙鳳詔挑好了,若是趙鳳詔到了時辰不走,豈不是辜負了張廷玉一番美意?
她起身,便看張若霖與張步香前後追趕着跑了進來,兩個人一人走了一邊,同時過來撲住顧懷袖腿:“娘,娘,三哥弄壞了二哥的筆,讓二哥打他!”
“分明是你弄壞的,讓二哥打你!”
霖哥兒扮了個鬼臉,朝着張步香吐了吐舌頭。
霖哥兒一直是個懶人,能坐着絕對不站着,能躺着絕對不坐着,現在竟然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着實令顧懷袖有些沒想到。
她聽着這兩個小鬼嘰嘰喳喳,只覺得耳朵都要疼了,忍不住長嘆了一口氣:“別鬧了,成日裡去家學鬧騰你二哥,回頭要是他真發火了,我看你們兩個怎麼辦。”
張若霖打了個呵欠,望着桌上的吃食,只道:“要打也打香姐兒,誰叫他每回下棋都不讓着二哥呢?”
張步香不依:“二哥自己是個臭棋簍子,怪不得我!”
“……”
張若霖就這麼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瞧着張步香,儼然有一種“我不屑與你交談”的感覺。
張步香的腦子可以說是聰明到了極點,過目不忘,並且心思靈巧,遠遠勝過她二哥張若靄。張廷玉曾感嘆,若張步生爲男兒,卻不知將是怎樣驚才之輩。又或者,把這姑娘的小腦瓜子跟勤奮挪到張若霖的身上,豈不是完美?
她三哥若霖與她同胎所生,可像是所有的懶惰都生到了張若霖的身上一樣,兄妹兩人面貌雖然相似,可看着性子截然不同。
每回聽見這兩個丫頭吵架,顧懷袖便覺得頭大,只將左邊的張若霖按着坐下,接着又把香姐兒按着坐下:“正好今日有粳米肉粥,你們也來嚐嚐。”
一說到吃,張若霖跟張步香倒是一下安靜了。
興許,整個府裡唯一能征服這兩個小傢伙的,唯有石方。
想想也是無奈,一家人依賴着一個廚子過日子,還非他不可。
顧懷袖仰天長嘆了一聲,天命爲何如此薄待又爲何如此厚待?
她也是不明白了,只伺候好了這兩個小祖宗,告訴他們孔融讓梨的故事,可張若霖竟然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香姐兒留給我吃便好,我是他哥哥。”
張步香鼓着一雙眼睛:“瞎說,我是你妹妹,你比我大,該疼我!”
嘰嘰喳喳嘰嘰喳喳……
顧懷袖終於還是做出了最明智的決定,她悄悄起身,一直退到了門邊,那邊兩個小傢伙拌嘴拌得正高興,還沒發現她。
鬆了一口氣,顧懷袖這纔出來,按着自己的額頭道:“這兩個小傢伙,生下來都沒這麼吵……香姐兒腸胃不好,也調養了起來,小時候經常哭,霖哥兒倒是健健康康,就是懶得動,也不知是不是生他時候多生了條懶筋,往後若是懶得讀書寫字可怎麼辦?”
真是左也愁,右也愁,顧懷袖望了望屋檐外頭斜過來的點地梅,只道:“還真是好看。”
跟出來的不是青黛,而是白露,聽見這句話也擡頭去看點地梅。
這東西聽說還是江南移栽過來的,卻不知與夫人有什麼淵源了。
其實,顧懷袖只是想起了舊日的事情而已。
“夫人,前面年府二少奶奶來拜訪您。”
外面的丫鬟走到近前來通報,同時遞上了拜帖。
顧懷袖怔了一下,擡手接過,便翻開拜帖,納蘭沁華?
“白露,你往攬翠亭佈置一下,一會兒我在亭中待客。”
她說完,合上拜帖,便朝着外面走去。
顧懷袖昨天宴席上層說過,什麼時候要請納蘭沁華過府一敘,沒想到她今天竟然不請自來了。
一見到面,納蘭沁華便給顧懷袖行了一禮,她與顧懷袖原本是平輩,可因爲畢竟顧懷袖年紀要長一些,便首先行禮。
顧懷袖扶她,只笑道:“昨兒還唸叨呢,今兒你自己來了,正好有新菜色上來,能請你吃上一回。”
“夫人說笑……”納蘭沁華有些不好意思,只道,“原本只是想來給您送一樣東西的,是昨日丫鬟在廳中拾到,說是您的金簪。”
說着,納蘭沁華從身後丫鬟的手上接了一個狹長的木盒出來,遞給顧懷袖看。
一打開,竟然是昨日被顧懷袖踩在腳底下的那一根簪子。
“不過是一枚簪子,您何必這樣在意?竟然自己跑過來送,倒是讓我愧煞。”
一根金簪子而已,對他們這樣的人家來說,真是一點也不在意,納蘭沁華有這份心,便是好事。
只是後院結交的表象之下,張廷玉與年羹堯又是什麼關係呢?
說來,顧家與納蘭明珠家還多有親故之處,顧懷袖與納蘭沁華也有話聊,便在攬翠亭坐了許久,等到中午時候又擺了席面,叫石方做了好酒好菜,才請納蘭沁華入席。
人是下午才離開的,顧懷袖送她出東偏門,看着人走了,這纔回轉身。
張廷玉這會兒怕還忙着算計趙申喬,不會回來。
她進了屋,將那盒蓋翻開,簪子還在裡面,不過因爲之前被她踩過一下,隱約看得出有些歪。
指尖輕輕地碰了鋒銳的尖端,顧懷袖又收回手。
她一點一點,將簪頭上鑲嵌着的金箔一點一點地掰正,捏在手裡把玩一下,一見到這簪子,便想起昨日的事情來,讓她心裡憋屈。
“備轎,出門。”
顧懷袖目光微冷,看了一眼天色,又吩咐了青黛一件事。
在顧懷袖出府的時候,同時有府裡的小廝將一壺酒送到了雍親王府上。
胤禛這裡覺得奇怪:“平白無故送什麼酒?”
高無庸端着酒壺,更是摸不着頭腦:“興許是孝敬您呢?”
孝敬?
胤禛豈能不知道顧懷袖是什麼脾性?
他冷笑一聲:“驗毒。”
蘇培盛遲疑了一下,上去驗毒,銀匙剛剛探出去沒一會兒便發黑!
他嚇得手一抖,差點將驗毒的銀匙給扔出去!
娘呀,竟然真的有毒!
這不是張二夫人送來的嗎?
她瘋了不成?!
高無庸也是差點打翻了手裡端着的這壺酒,頭上冷汗直冒。
胤禛冷冰冰地看着這一壺酒,道:“端來。”
“爺?”
蘇培盛有些不敢動,像是怕犯了什麼忌諱。
“端來。”胤禛還是這兩個字。
高無庸上千,將酒壺端給胤禛。
胤禛揭開了壺蓋,聞了一下,只道:“今年新釀的梨花雪,只可惜顧三這奴才一點也不解風情……”
手指扣了酒壺,胤禛只走到了廊間,慢慢將酒壺之中的酒,倒進了庭前鸚鵡籠子裡的飲水杯裡,後面蘇培盛跟高無庸只覺得背後汗毛都豎了起來。
那一隻鸚鵡,絲毫不知道大禍臨頭,啄了一口酒,沒一會兒便死在了籠子裡。
胤禛擡手將酒壺朝後面一放,高無庸立刻上前用木盤子盛住,臉色有些發白。
“一會兒把這鳥兒,連同着籠子,給顧三送去。狗奴才真是越不聽話,真以爲爺不會拆了她不成……”
前面是吩咐,後面卻像是嘀咕。
若這一壺酒,胤禛真喝了,現在就是一命嗚呼。
胤禛自己個兒沒怎麼嚇住,倒是下頭高無庸蘇培盛兩個膽戰心驚。
聽了胤禛的吩咐,高無庸立刻提了裝着死鳥的籠子去辦事,不過等到了張府,才被告知顧懷袖出去了。
給雍親王府送了鴆酒,一轉眼她還出門了?!
高無庸差點沒氣得背過氣去,這都是什麼人啊!
“你家夫人哪兒去了?”
“這哪裡知道?說是見個熟人。”
怪事……
熟人,顧三又有什麼熟人?
還別說,這熟人挺熟。
至少沈恙覺得自己跟顧懷袖還算是很熟。
見到顧懷袖出現在萬青會館外頭的時候,正在聽着沈取跟茶商們談事的沈恙,幾乎所有的動作都停了下來。
他原以爲自己是看錯了,沒想到她竟然真的來了。
那一瞬間,沈恙也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只恍恍惚惚,又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沈取原沒看見,不過瞥見了沈恙看着外面那驟變的臉色,便明白了過來。
果然,顧懷袖已經在外頭了。
會館這邊一直都有人看着,尋常人不能進,進進出出的都是江南京城兩地跑的茶商,偶爾在地面上談些事情,現在還是江南採茶收茶剛剛開始的時候,茶商們大多都在江南,來京城的多半不是什麼要緊事,只是先來這頭鋪路,看看行情,準備着今年銷新茶。
所以現在,會館之中人一點也不多。
沈恙只起身走了過去,看見顧懷袖上來被人攔住,便叫人讓開。
外頭有高高的牌樓,萬青會館修建得頗爲氣派,沈恙本身有儒商的氣質,這會兒站在裡面請她進來,倒是文質彬彬。
只可惜,顧懷袖怎麼看他,怎麼不喜歡。
“夫人……怎的來了?”
沈恙的聲音一頓,有帶着一點奇異的歡喜,他把這歡喜藏得很深。
昨日他果真沒說錯,剛剛出了門,他便後悔了,應該要了她,讓她恨自己入骨,一輩子想忘也忘不掉,只可惜他沒有那樣做。
原以爲本來就是個陌路,可沒想到她會來。
他又是高興,又是想要壓着,已經是年紀有些大的人了,卻顯出幾分侷促來。
顧懷袖望他一眼,只微笑道:“來看看你。”
沈恙覺得她笑容很美,一顰一笑都是像是刻畫出來的一樣端莊嫺雅,高山雪頂上面,令人無法觸摸的蓮,又或許是水中的浮萍花瓣,將要涉水過去採的時候,卻發現暗流湍急,終不可近。
“看我……”
他跟顧懷袖之間,怕是隻有仇,哪裡有什麼情?
沈恙垂首,敲了敲手裡的扇子,微一抿脣,又擡眼看她:“夫人此話當真?”
“當真。”
顧懷袖不動聲色,又道:“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到底顧懷袖是什麼來意,沈恙着實摸不清楚,可他想着,即便是她來本就是什麼陷阱,他也願意朝着裡面跳。
所以沈恙笑:“夫人能來,沈恙……心悅之甚。”
這種平和的對話,罕見的溫情,似乎都是他想象之中已久的,只盼着她如常地跟自己說一回話,或者靜靜坐着一整日,也是求之不得。
即便是幻夢,也想要抓住一回。
他請了顧懷袖朝着正廳旁邊的偏廳走,叫人布了茶,又親手給她倒了茶,便叫人去外面伺候了。
沈恙始終不知道她的來意,也不想知道,只問她:“你喜歡喝什麼茶?”
顧懷袖道:“自家的小蘭花,外邊的茶不喜歡。”
聞言,沈恙手上動作滯了一下,垂了眼簾道:“可惜了,今年的小蘭花還沒來……”
本來桐城龍眠山的小蘭花便很少,產茶遠銷京城更是不怎麼可能的事情,沈恙自然也沒辦法找出顧懷袖喜歡的茶了。
顧懷袖也不說別的話,雙手疊放腰間,而後才擡手接茶,她見着沈恙隱忍剋制的眼神,忽然道:“你不問問我來幹什麼嗎?”
“不想問。”
沈恙一笑,也給自己倒茶。
“夫人能來,不管幹什麼我都高興。”
顧懷袖端了茶,自己喝了一口,便放下了。
這就是萬青會館,處處裝潢都透着一種典雅的富麗,黃花梨木的桌椅,汝窯白瓷的古董茶具,掛在頭頂上綴着大紅百福流速的宮燈,還有側面兩扇窗上鑲嵌着的透明玻璃碎片……
很漂亮。
她緩緩起身,袖口的深藍色滾邊狐毛掃過了桌面,她繞着桌面到了沈恙的身邊,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忽然意識到了今天顧懷袖的不對勁,或者說自己的弱勢。他下意識地擺出一副戲謔神情來,聞見她身上隱約的馨香,有些意動:“夫人……”
就在那一刻,顧懷袖亮出手裡的簪子,盯着沈恙,下手卻很準很穩。
金簪落下,扎入沈恙放在桌面上手背上,那一瞬間的力道,竟然穿透他整個手掌!
鮮血肆意流淌,沈恙疼得整個人都抖了一下,手指不正常地蜷曲了起來,額頭冷汗淌落,他差點沒站住,嘴脣慘白,眼神裡帶着幾分驚痛地看她。
顧懷袖無情的雙眼,倒映着他的身影,他看見了可悲的自己。
“夫人……”
“昨晚我好看嗎?”
顧懷袖輕笑了一聲,握住金簪的手還沒收回,整個人臉上浮出幾分豔麗來。
沈恙沉默了許久,感覺着掌心的劇痛,這種感覺既真實,又虛幻。
他最愛的女人就在面前,用金簪穿透了他的手掌,卻又這樣溫柔地問他這句話。
沈恙勉強笑了一下,卻真誠道:“好看。”
很明顯,昨夜的事情被她知道了。
如今的一切,都是他輕薄的代價。
可他不後悔。
沈恙有些捨不得地看着她,只道:“我沒見過比你好看的女人……關心側向瑤琴細,掠鬢斜臨玉鏡溫。最是惜花通軟語,羞紅微上欲消魂……”
他輕笑了一聲,臉色已經慘白如紙,身形也忽然搖搖欲墜起來,可不知怎的,他站住了。
當着顧懷袖的面,吟這等淫詞豔句,沈恙真覺得這輩子也沒這樣好的事情了。
見顧懷袖不爲所動,他忽然湊近她:“你親我一下,我給你個驚喜……”
他逐漸地靠近,很近,很近,他甚至能看見顧懷袖眼底微微閃爍着的神光,可近了的那一剎那,顧懷袖已經退了一步,一下遠了。
於是,原地只有沈恙一個。
顧懷袖看着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掌,鮮血直淌,染紅了沈恙半邊衣袖,又沾了半片袍角,艾子青一染殷紅,便是觸目驚心的暗紫。
什麼驚喜……
“不稀罕。”
她淡淡笑了一下,而後便道:“多謝沈爺款待,這一杯茶,我喝得很高興,告辭了。”
沈恙兩片薄脣一顫,只道:“恕不遠送。”
他就這麼看着顧懷袖,就要消失在門裡,喉嚨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哽住。
沈恙沒忍住,道:“夫人,您的金簪……”
“髒了,不要了。”
顧懷袖頭也不回,便直接順着長廊繞過中庭走了。
沈恙見着她人消失了,才埋首,抖着手指,將那一枚金簪拔出,鮮血流涌更加觸目驚心。
兩杯尚還滾燙的茶,和他一顆已然冰冷的心。
髒了,不要了。
沈恙掌心攤着那一枚金簪,鮮血果然染入了金箔翡翠的縫隙之中,金紅點點的一片,他手指上留着自己的血跡,顫顫地虛虛攏住這一枚金簪,想要握緊,又似乎覺得這一枚金簪太脆弱,以至於不敢握緊,於是就這樣虛虛籠着,又像是沒力氣握緊了。
他在她面前,永遠一敗塗地。
沈取怔然地看着屋內痛苦的男人,又回頭看一眼毫不留情走了的女人,卻是有些不明白起來。
這一切,是爲了什麼。
不想要的永遠不想要,想要的一直強求也不過是求而不得。
夕陽正好,照着顧懷袖身前的臺階,會館牌坊下面,又長長的一道影子。
她輕而易舉就能看見自己的影子嵌在牌坊的長影上,似乎帶着幾分冷落。
偶一擡袖,她才發現也沾了血。
這一點血跡,沉沉地,壓在她的衣袖上,也似乎壓在她心底。
她未免太過狠毒,以至於走出來,竟然有那麼輕微的後悔。
可顧懷袖轉瞬便將這種不屬於自己的情緒給抹去,朝着轎子走去,“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