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賞梅,裡頭排宴。
梅園裡頭,公子哥兒們正在拼文才,寫了一首詩各自來點評着。
張廷玉一如既往地平平無奇,倒是一向被人視爲莽夫的隆科多,忽然表現驚人。
“今日這一首竟然像是忽然開了竅,佟家似乎也有人了?”
“哎,你說的這是什麼話?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知道不知道?爺這叫忽然變了!”
隆科多大言不慚,心底那個高興得意。
這一首詩,雖然沒到絕妙的地步,可跟往日的他比起來,可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找張廷玉捉刀之事相當絕密,根本沒人發現,人人都以爲他是在佟國綱去世之後痛定思痛,一下改變了。
倒是有不少人上來安慰隆科多,說他這樣繼續下去可就好了。
滿洲的子弟,雖不必跟漢人一樣,憑藉科舉出來,可識文斷字至少需要,隆科多也不例外的。
現在露了風頭回來,卻一下跟張廷玉說上話了,他一向是不學無術,隨便抓了身邊一個人試試,不想張二公子竟然沒嫌棄他,反而爲他捉刀這麼一首。
隆科多喜滋滋地,“二公子真是厲害……”
張廷玉笑眯眯地,只點了點頭。
這邊文人們說着,沒一會兒便到了中午擺宴時候,便都起身順着園徑回去了。
女客們這邊都收拾起來,顧懷袖他們這邊也被人引着走。
看着人緣好的,也就陳氏跟李臻兒,這兩人一個是張家嫡長媳,一個是李光地大人的掌上明珠,認得的人多,來巴結的也不少。輪到顧懷袖跟孫連翹,自然就寒酸起來了。
尤其顧懷袖還是個原本名聲不好,後來忽然不知怎麼走了運被皇帝隨口誇過的,這才扭轉了原來的劣勢。可看着她這一張臉,怕是沒幾個人有膽子湊上來跟她說話。
長得太醜的不好往顧懷袖身邊湊,偏巧人家那一桌又有個國色天香的大美人李臻兒在,就算是個亭亭玉立的大家閨秀站在她們這一桌,也覺得長得磕磣,索性沒人敢來了。
入席的時候分屋前屋後,中間隔了大穿堂,兩邊各有休息的後廳,擺了棋盤跟茶具。
不過正面席上,還是賓客如雲。
顧懷袖坐下來,只一掃,發現一桌還是有八個人的,只是除了原本的那三個,剩下的四個裡只有一個納蘭婉容小姐是認識的,她是京城裡出了名的才女,甚至還有自己的詩集流出閨閣,也是這一回吟梅宴的主辦者之一。
至於另一位廣發請帖的,自然是她哥哥納蘭揆敘了。
婉容小姐生得端莊,自然有一股大家的風範,即便是坐在有李臻兒跟顧懷袖的席面上,也不覺得會被忽略。李臻兒是刻意打扮過的,更像是一朵芙蓉清水出來,相對來說,顧懷袖就低調那麼一點,可有一言雖是自負了些,用來形容顧懷袖還是差不多的:天生麗質難自棄。
即便打扮得隨意了一些,可簡單的衣飾更讓人覺得她這一張臉遠比衣服更豔,不知多惹人厭惡。
納蘭婉容跟李臻兒關係不錯,現在只拿眼瞅了瞅顧懷袖。
生得雖是美,可門第不高,雖是高嫁了,也不過是張家的二媳婦,暫時沒有什麼拉攏的價值。
這麼一判斷,納蘭婉容在席間的態度,便明晰了起來。
閨閣之間的交往從來這樣,這一個席面上有四個已經出嫁的,還有四個沒出閣的,彼此聊着。有人聽說孫連翹會調香,都來問她,可孫連翹卻道:“我不過會調有些,只是不敢出去調給別人,若是父親知道定然要罵。香也是藥,諸位還是少用的好。”
她這是忠告,有也慎重着使,不懂香還偏偏要用香的,只會給自己惹上禍事。
不過也沒人把她說的話當個一回事,話題沒一會兒便轉了過去。
菜一盤一盤端上來,名字個個都是雅緻的,多以梅花入菜,人人都誇着雅緻。
顧懷袖卻吃得反胃,梅花茶,梅花菜,連白米飯裡都說是用梅花汁子調出來的……這樣樣都沾着梅花,彷彿就能接了“吟梅宴”這一個“梅”字了一般。
人都說梅花有高潔之態,今日倒全躺在飯桌上被他們吃了,也不見得高潔到哪裡。
明珠府的梅花都這樣了,人也就更不值一提了。
顧懷袖噁心着,還不得不慢慢地塞,塞到衆人都覺得噁心了,大約也就可以停了。
她心裡這樣想着,倒巴不得來個人跟自己一樣,趕緊擱了筷子。
可是左等右等,人人都是能忍的,個個語笑盈盈,吃得高興……
如非此刻衆人都在,顧懷袖早喊了小石方來,把這一桌子勞什子的菜給倒去餵豬了。
不對不對,慎言慎言,怎能說是餵豬呢,慎言慎言……
不斷給自己心理安慰,兼着做思想工作,顧懷袖滿嘴都是奇怪的味道,只想念着小石方做的蔥油餅和麻婆豆腐、香辣蟹粉獅子頭……
唉……
口腹之慾。
顧懷袖心裡抱怨,無奈得快要認命,不曾想竟然真來了這麼個能讓兩邊男女客人齊齊停筷的狠人。
這一位公子是打那穿堂外面走進來的,身邊似乎還有人,一面走一面聊着。
隨着腳步越近,聲音也就越近。
“周兄對這商紂王之暴行,似乎不以爲然?”
“紂王暴行,於蒼生無益,自該其毀滅,可真說手段,他卻是不厲害的。”
“炮烙之刑,如此殘忍,還不厲害?”
“這算得了什麼?漢時有酷吏張湯,研究出諸般刑罰,中有高明者,刁鑽細巧,可比紂王好得多。”
這人說着說着,竟然還來了興致,一面走,一面道:“今日明珠大人府中是吟梅宴,跟梅花有關,我倒是也想起一樁刑罰來,有一些意思。”
兩邊的客人,雖都見不着這一位“周兄”的臉,可聽這人聲音跟措辭,也知道應當是個文人。
衆人都豎起了耳朵聽,也不知怎的有些膽寒起來。
在吟梅宴上說什麼刑罰,這人怎麼進來?莫不是專尋人晦氣?
顧懷袖嘀咕着,卻終於可以悄悄把筷子先放下了。
那人彷彿沒察覺兩邊的聲音都沒了,只笑道:“刑罰之中有一種雅緻的,叫梅花刀,用來作剝皮起手準備的。”
剝皮?
衆人都還沒聯想到刑罰上面去,那人便已經接着說下去了。
“梅花刀,形如梅花,不過只有四瓣,四個方向四片刃。把人埋進土裡,只留一個腦袋,然後以這人頭部骨?爲開始,一個方向的刀刃給劃出一道來,統共四下,卻要呈‘十’字形。然後把頭皮剝出來,往裡面灌貢,貢很重,分開皮與肉,人不堪其劇痛,便要在坑中死命掙扎。約莫過得一個時辰,皮肉分開,沒皮的血肉之軀就從頭?這十字開口上冒出來,滋溜地一下,就跟吃薄皮兒餛飩那餡兒掉出來一樣,可美了……”
“啪嗒。”
有人筷子掉在了桌上。
那人還在走,已經進了男客們那廂的屋門,卻忽然瞥見身邊沒了人:“許兄?許兄呢?”
人不見了,自然要找,這個姓周的似乎沒察覺出氣氛的異樣,回身看去。
方纔陪同這周姓文生進來的“許兄”已經雙腿發軟,倒在牆根兒下,走不動了。
“許兄,你這是怎麼了?犯了什麼病?我來幫你瞧瞧?”
“不不不,不用了不用了……”
顧懷袖的手也輕輕抖了一下,她瞥了一眼臉色不大好的李臻兒跟納蘭婉容,忽然覺得這一回肯定好了。
這周姓的男客,說出這般的話來,兩邊都沒了聲氣,只怕是都被嚇住。
一桌子跟梅花有關的食物,所有人現在看了應該也沒了食慾。
沒人會在意顧懷袖還吃不吃了。
這人來,根本就是倒胃口的吧?
被嚇得臉色煞白的,手抖個不停的,已經軟倒從桌子上滑下去的……
不怪此法太過駭人,而是閨閣之中從不曾聽說這般兇狠毒辣之手段,女子即便是讀書識字,也不會涉獵此類奇聞怪法。
即便是顧懷袖看得雜,這一世也不曾看見過這樣的書。
她更多的東西,還是早先就帶來的積累。
這些刑罰,她看過,卻不覺得比這姓周的說得更噁心。
文人士子,嘴皮子利索,竟然把剝人皮形容成個吃餛飩,往後恐怕不用吃餛飩了,一吃就要想起這些事情來的。
兩邊靜默了好一會兒,這姓周的才折騰進男客的席面裡。
納蘭揆敘作爲主人家,也不好甩臉子,只恨自己沒認清人,怎麼也給這個周道新發了請帖?
這人慣會研究史上種種刁鑽古怪之事,被人說是不務正業,偏偏經義策論都很通曉,說是個偏才奇才和怪才,今日一請,竟然請出這麼個掃興的事情來!
他不能發作,只勉強笑了一聲,招呼着周道新。
周道新穿得寒酸,跟納蘭揆敘拱了拱手,送了一把畫扇。
納蘭揆敘接了,卻又不禁想起方纔他在外面說的剝人皮之事,老覺得手裡這畫扇很瘮人,道了一聲謝,便扔給自己身邊的奴才了。
那周道新,無巧不巧地坐在了張廷玉、隆科多這一桌。
周道新含着笑,給張廷玉等人拱了一圈手,“大家好,大家好,幸會,幸會。”
“呵呵,幸會,幸會……”
衆人也乾巴巴地笑,所有人之中只有張廷玉神色如常。
而隆科多卻是滿臉的好奇和興奮,開口道:“你方纔說的那剝人皮的法子……”
衆人面色齊齊一變,有人掐了他一把,他回頭看,是年希堯,頓時不說話了,再一看衆人臉色,便知不好,乾乾一笑,他閉了嘴。
張廷玉不驚不詫地一垂眸,喝了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