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記得昨晚張廷玉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了,反正她已經在被窩裡昏昏欲睡。
張廷玉鑽進來的時候身上也帶着燥熱的酒氣,薰得她也滿面通紅起來。
他抱着她,跟她說:“早些睡。”
“叮。”
一聲輕響。
顧懷袖猛地回過神來,看見手裡差點滑下去的茶杯蓋子,熱氣氤氳上來,暈成一片水霧。
她擡眼看向自己對面,張廷玉正端端正正坐着,瞧不出一絲異樣來。
堂中站着張廷瓚夫妻,往後這就是府裡的三房了。
不過……
現在事情出了那麼一點小問題。
吳氏驚詫地看着,直接站了起來:“老三你到底是怎麼回事?臉上怎麼了?”
張廷璐眼下有一塊烏青的痕跡,他低下頭,面無表情,僵硬道:“不過是沒注意磕着了,也不是什麼大事。”
吳氏只覺得心都要被揪下來一塊,“傻孩子,說的這是個什麼話?也不知道小心着一些,好好一張臉你也能磕着!”
除了吳氏,別人都多多少少感覺到了不對勁。
小陳氏站在堂屋裡,一向喜歡她的老夫人見了張廷瓚臉上的傷,壓根兒就跟沒見到她一向,本來已經彎了半個身子下去,可因着吳氏沒搭理,只好不尷不尬地悄悄起身了。
張英的位置空着,小陳氏來得不巧,今日叫大起,張英老早就上朝去了,只留了個位置,擺了一盞茶,讓張廷璐夫婦拜。媳婦兒茶,擺在他位置上,盡個孝心就成。
小陳氏沒料想自己進門遇到的竟然樁樁件件都不是什麼好事,一時之間有些委屈起來。
昨日三爺明明已經進來,可外面竟然說二爺來找他了,所以張廷璐竟然直接出去了。
小陳氏也不敢聲張,只坐在屋裡等。
紅燭都燒了一半,直到半夜,三爺纔回來。
小陳氏見他不想動,主動伺候了張廷璐休息,誰料今日一早起來卻見着他臉上帶着烏青?
現在,這情況竟然被吳氏發現了,小陳氏忐忑了起來。
吳氏卻覺得有些難以接受,她數落着張廷璐,只說他這麼大個人了還不知道照顧自己。
那邊的張廷瓚端着茶碗,看了那邊老神在在、沒事兒人一樣的張廷玉,終究還是很沒說話。
昨夜老三忽然不見了,又忽然被找到,哪裡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廷璐就算是喝醉了酒,走路也不能把臉給磕着。
虧得吳氏從來不往這邊想,更不覺得張廷璐會被這府裡誰誰誰給揍一頓,所以張廷璐說什麼,她就信什麼。
這個話題,還是早早地跳過了比較好。
張廷瓚道:“母親,不過是些許的小傷,回頭叫大夫開些藥就成了,也不必太在意。倒是父親昨晚交代了,說馬上是您的壽辰,要府裡操辦一下。不如讓二弟妹給準備着。”
吳氏心裡還唸叨着張廷璐臉上的傷,這會兒新媳婦該見的禮都已經見了,吳氏目光落在顧懷袖的身上,頓覺掃興。
這一位兒媳辦事是不錯,可她就是不喜歡。
長安的事情雖然是大兒子一手查出來的,可當時顧懷袖那囂張給她氣受的模樣,吳氏還記得清清楚楚。現如今,吳氏對着大兒媳氣短,可對着二兒媳就是氣得要發瘋。
好歹這幾天已經學會調整自己,好了不少,可一見到顧懷袖,那氣就忍不住地冒。
吳氏不冷不熱道:“年年壽辰不都是在府裡辦嗎?能辦出個什麼花樣來?我看老三媳婦兒才進門,倒是很會討我開心,要不……”
小陳氏面上一喜,剛剛進門就被婆婆委以這樣的重任,她當然是求之不得。
“兒媳願意爲——”
“婆婆,玉顏年紀畢竟還小,又是剛剛進門的新婦,府裡連個人都不認識,您的壽辰也就在一個月之後,她哪裡能把事情給辦好了?到時候若是耽擱了事情,還要勞動二弟妹來收拾爛攤子,兒媳想,玉顏怕是也過意不去。”
誰也沒想到,就在小陳氏要答應的時候,陳氏竟然出來說話了。
打從她坐在這裡,便沒說過兩句,可這時候竟然急得咳嗽了起來。
顧懷袖含着笑,微微地擡眸,不動聲色掃了陳氏一眼,又看了小陳氏一眼。
她還記得自己剛剛進門那一天,見着小陳姑娘,這小半年都要過去了,不想這小陳姑娘的心眼子都是倒着長的,人啊……怎麼就能越活越回去呢?
怕是終於嫁進了張府,所以覺得萬事大吉了?
看看陳氏跟小陳氏,這差距……忒大了。
小陳氏還不明白,這樣出風頭的機會怎麼能讓出去?
更何況,這還是要讓給顧懷袖?
二少奶奶是個什麼德行,小陳氏還不清楚?
她當初就想要討她一個廚子用用,竟然就被損成了那樣,還被自己堂姐責罰,送回了江南。如今好不容易又嫁進來,不跟顧懷袖死磕到底,小陳氏心裡這堵的!
她出言想要反駁,自己接下這件事來,“大嫂說笑了,玉顏之前也在府裡住過一段時間,頗認得幾個人,爲老夫人盡力是玉顏的福分,也是婆婆對玉顏的看重?即便是千難萬險,玉顏也要爲婆婆把這件事給辦好了。”
可想而知,若是這一件事辦好了,府裡三房這邊說話的權力就大了。
進門之前,小陳氏就已經聽說張府的現狀了,作爲大少奶奶,陳氏體弱多病,權力都放給了顧懷袖。作爲陳氏的堂妹,小陳氏覺得自己應該把權力從二少奶奶手裡搶過來。
並且府裡二爺也不是什麼受寵的人物,一看張廷璐臉上的傷,小陳氏心裡就有些氣憤。
昨天三爺出去,爲的就是見二爺,若說他臉上的傷跟二爺沒關係,小陳氏纔不信呢。
她現在心裡憋着氣,就想要好好揚眉吐氣一把,憑藉着老夫人的喜愛,很快踩在顧懷袖的頭上,看她還敢不敢跟當初一樣,給自己下馬威!
顧懷袖對着小姑娘的心思也算是摸得很透,礙於陳氏的面子,她當場不好發作。更何況,這還有老夫人在,雖然二房跟這邊早已經撕破臉,但現在面子功夫已經重新做了起來,顧懷袖更要給個面子了。
她沒說話,看看這小陳姑娘伶牙俐齒還說得出個什麼來。
陳氏那邊卻簡直要被小陳氏給氣暈了,張廷瓚本來不想插手這件事,可小陳氏才進門就這樣心急,想接手顧懷袖手裡的權力,卻是有點讓人反感了。
更何況……
張廷瓚看了看張廷玉,又掃了一眼張廷璐。
吳氏原本看小陳氏這樣會說話,打算把事情交給小陳氏,就這樣藉着這一次操辦生辰宴會的事情,讓小陳氏在府裡站穩腳跟,之後就可以說她辦事得力,順便讓顧懷袖把一部分事情交給小陳氏處理。
如此一步一步,就可以將顧懷袖最近積攢起來的人脈給消耗下來。
只可惜,吳氏算錯了顧懷袖。
她打下去的人脈樁子,可是以把柄爲前提的。
這世上,最不可靠也最牢不可破的關係,便是利益關係。
對那些個被顧懷袖逮住了把柄的人來說,只要這把柄一天沒有暴露,那麼他們的利益關係就還要存在一天。
即便是把這件事放給小陳氏又如何?
她若是能辦好,那纔是奇怪了。
當下,只聽吳氏道:“難道遇見個這麼有孝心的兒媳,我啊,這件事就交給你——”
“娘,三少奶奶剛剛入府,不過是個不經事的小丫頭,這樣的大事給她,若是辦砸了就不好。您別隨意做這些決定,依着兒子的意思,這事情還是給……給……給二嫂吧……”
這一次說話的是張廷璐,他實在是有些煩了小陳氏。
畢竟得不到的纔是最好的,更何況顧懷袖心思剔透,本就勝過這站在他身邊的蠢婦無數呢?
小陳氏要跟顧懷袖爭,無非就是不自量力而已。
可小陳氏根本不明白,怎麼除了自己的堂姐,連丈夫都出來反對自己?
她眼眶一下紅了,委委屈屈地。
吳氏一見還不心疼?
她“哎”了一聲,“這剛進門的,你怎地就眼睛都紅了?廷璐,你也是的,怎麼能對自己媳婦兒說這樣的話 ?人家還不是一片孝心,我這一輩子有你們兄弟幾個,又有幾個給我儘儘孝心?好不容易來了個玉顏,還活活被你們給氣哭了!”
吳氏嘴裡抱怨着,卻是罵他們不孝了。
這裡坐着的人不知多少,竟然只誇小陳氏一個,別的人都忘乾淨了。
別說是原本就對吳氏印象不好的顧懷袖了,就是張廷瓚臉色也不大好,陳氏更是低下頭,攥緊了手裡的絲帕。
吳氏一無所覺,輕聲安慰着小陳氏。
前面不說還好,小陳氏只是有些委屈,覺得張廷璐對自己冷淡,整個張家竟然都像是要針對自己一樣,竟然沒有一個人出言幫自己。在家裡的時候,即便是家裡不是很寬裕,也都是順着她的,她要什麼有什麼,父親母親從來不拒絕,沒料想嫁進這樣的高門大戶來,卻是要處處受氣。
也就一個吳氏還捧着自己,別人竟然都無視她!
憑什麼她就不能幫着吳氏辦壽宴了?
這麼一想,小陳氏的委屈一下就被放大了,她竟然飲泣了起來。
顧懷袖輕輕地放下茶杯,纖長的手指伸出來,輕輕一壓自己的額角,卻是面容沉靜。道:“我原想着三弟妹剛剛進門,府裡的事情都還沒熟悉,辦這壽宴可能不大得力。老太太這可是四十八的壽,要緊得很。既然三弟妹有這個心,不如直接交給三弟妹全權辦了,兒媳想着,她辦老夫人也高興。”
青黛嚇了一跳,張廷玉也擡眼看顧懷袖。
原本看顧懷袖對着管家的事情那麼上心,還以爲顧懷袖其實很喜歡管理家裡的事情,至少這個權力她是願意握在手裡的。可沒想到,她竟然這麼輕飄飄的一句己扔出去了。
張廷璐眼神複雜,他很想開口拒絕了,可想起昨日自己諸般舉動,只羞愧得想要挖個坑埋了自己。
他說不出話來,小陳氏卻是兩眼放光,忽地輕蔑一笑,卻假作欣喜天真:“二嫂此話當真?”
她本以爲即便是客氣,顧懷袖也會跟她客氣兩句。
沒料想,顧懷袖竟然直接端起了茶杯,又喝了起來,埋着頭似乎根本沒聽見這句話。
無視而已。
顧懷袖深得其中精髓,對方越把自己當一回事兒,她就越不把對方當一回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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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完茶,乾脆地一口乾了,末了,她才放下茶碗,起身一禮:“時候不早,今兒還要着人將時興的緞子給發下去,媳婦下去張羅着了,這便告退。”
張廷玉自動起身,也跟着一拜,轉身便走了。
屋裡衆人都有些發怔。
自打跟吳氏這邊鬧僵,二爺跟二少奶奶就越發地不顧忌這些了,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愛說就說,不愛說就閉着嘴。
現在二房的日子,看着是越來越瀟灑。
二爺也沒事兒,整日讀書便罷,有時間還回來跟二少奶奶出去看看花,遊遊湖,或者拿着二少奶奶的算盤幫着扒拉兩下……
至於二少奶奶,府裡現在哪個沒長眼的敢跟顧懷袖叫板?純屬吃飽了沒事兒幹,撐的!
現在張廷玉顧懷袖兩人這樣根本不搭理小陳氏直接離開,也就說明一些態度了。
顧懷袖的意思是:壽宴你想辦就辦,是死是活全與她沒什麼關係。
人,是老夫人挑的;事,是陳玉顏辦的。
末了,事情辦成什麼樣,顧懷袖可管不着。
吳氏見了他兩人的背影,真要氣得老病復發,立刻就使勁兒地罵二房的人。
張廷瓚聽不下去,索性帶着人走了。
眼看着轉眼人都沒了,吳氏也不好多留小陳氏,畢竟人家夫妻兩個新婚燕爾,還是多培養培養感情的好。
她怕了拍小陳氏的手,看着她腕上那一段玉鐲,只道:“我心裡極喜歡你,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廷璐,這小子從小那伶俐勁兒別提了。唉,你跟廷璐趕緊去吧,往後可記得來請安。”
“是。”
小陳氏羞紅了臉,又吞吞吐吐道:“那壽宴……”
“壽宴的事情就交給你了,你去辦吧,我可等着你。”吳氏心裡高興,覺得小陳氏一張嘴能把自己哄得這樣開心,壽宴肯定也一樣,所以放心大膽地交給了她去辦。
這算是得了老夫人的首肯,小陳氏立刻高興起來,跟張廷璐行了禮便走。
剛剛到了外面,小陳氏便想去拉張廷璐的手,笑了一聲:“廷璐,我厲害吧?”
張廷璐只覺得這話有些違和,他道:“我未及冠,而今無字,但你莫要直呼我名。”
其實是對一個人心生了厭惡,所以怎麼看她怎麼不好。
張廷璐想要平復心緒,然而不能夠。
他興許已經做了最大的錯事,可已經無法挽回。
小陳氏卻像是一下受到了什麼打擊,又停下來,垂泫欲泣。
“你一定是嫌棄我了……可我心疼你啊,你臉上的傷到底是怎麼回事?我……”
“閉嘴!”
張廷璐眼底的寒意頓時冒了出來,他厲聲呵斥了小陳氏。
小陳氏根本不知道自己觸犯到了什麼禁忌,嚇得不輕。“我……我……”
張廷璐心煩意亂,直接擡步往前面走去,卻是直接丟下小陳氏去書齋了。
小陳氏雙腿都發軟了,有些站不住,她掩面哭起來,身邊的丫鬟也嚇得厲害,勸她道:“三少奶奶,您別哭啊,若是叫人瞧見,又有麻煩了……”
“我爲什麼不哭?”
小陳氏滿腹的委屈,以爲嫁進來是享福,她一直以爲張廷璐肯定喜歡自己,可他爲什麼是這個態度?小陳氏真不甘心,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這還是剛剛嫁進來的第一天,往後指不定怎麼難熬呢。
這樣一想,她哭得更大聲了。
遠遠地,這哭聲傳到另一邊的花園裡去,顧懷袖跟張廷玉才走到水榭外面。
她腳步一停,嘴角一彎,卻道:“才進來就開始哭……”
張廷玉卻懶得管,他淡淡問道:“你怎麼捨得將經營了這麼久的東西,輕輕放掉?”
說的是掌管張府的權力。
顧懷袖與他早已經不需要更多的話,便能明白過來。
她道:“我捨得扔,敢扔,那也要有人敢接,並且接得住。有的人沒那個力氣,偏要接我這重擔,那就是自討苦吃。她願意出醜,我就幫她出這麼一回。”
不吃點痛,往後是老實不了的。
張廷玉笑,看着屋檐邊的浮雲,聲音輕鬆,“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騙我,如何處置乎?”
顧懷袖隨口接道:“忍他、讓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過幾年你且看他。”
寒山拾得兩個和尚的偈語罷了。
顧懷袖伸手過去拉他的手,兩個人踏進院中。
她道:“我不是那忍得、讓得、避得、由得、耐得、敬得的人。世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騙我,我只坑她、坑她、坑她、坑她、坑她、坑她,坑不死她!再過幾年,你且看她。”
張廷玉聞言,不由愕然。
坑她、坑她、坑她、坑她、坑她、坑她,坑不死她!
這一回,顧懷袖是非要把小陳氏往死裡坑不可。
原不打算跟着新進門的小陳氏計較,可她今日在吳氏面前也太能作。
闔府上下,誰不是顧懷袖眼線?
她一句話下去,誰敢冒着被逐出府的危險,便儘管去幫着她小陳氏吧!
顧懷袖倒要看看,有幾個硬骨頭?
作者有話要說:作者的白月光都是要死的,所以暫時保密。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