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賬冊,沒有田契……
如果不打算動用武力的情況下,確實是一筆糊塗賬。
而如果強行動用武力,也有可能引來極大的反彈,甚至於導致地方敗壞。
所謂吏治,權衡而已……
蕭何認真權衡了一下,現在趙國的情況擺在面前。
沒錢!沒錢!還是沒錢!
至於地方敗壞?已經敗壞過了。
恰好,蕭何手裡面還有武力可用。
五萬兵馬還沒走,曹參在徵召王宮衛戍,也就是日後趙國的常備兵力,職業軍人,專司拱衛宮禁。
那還想什麼?開幹!
先前因爲張蒼的叮囑,蕭何治理官吏可以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對於貴胄還多有偏向,主要是爲了穩住他們的心,讓趙地的叛亂儘快停止。
現在叛亂停止了,蕭何也終於可以攤牌不裝了!
於是!
蕭何以丞相的名義發動了第一項政令。
覈對田畝,重查賦稅!
這不覈對不知道,一覈對嚇一跳。
因爲叛亂而被侵佔田地的庶人幾乎不知凡幾,甚至有很多被迫成爲了隱戶。
何爲隱戶,即不被官方登記的戶口。
不被登記,那自然不納稅,不服役,當然,相應的他們的人身安全也就沒有了保證。
不給官府納稅,那就得給別人交錢,總不可能真的一頭扎進深山老林裡面再也不出來。
隱戶的增多本質上是源於官府管控能力大幅度下降,公信力嚴重缺失。
以及,地方勢力對於官府權責的侵佔。
風風火火的查隱戶清田地核財賦行動開始了。
剛一開始,蕭何就遭受了極爲嚴重的阻力。
官吏懈怠,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丞相,非不願爲,實難爲之!”
“是啊,田畝清冊先前已經遺失,如何能分得清楚田地是誰的?只能派人下去挨個詢問。”
“人手太過於匱乏了啊……”
擺在蕭何面前的問題很多。
第一:缺乏執行政令的人手。
沒有執行人,政令說的再好也是一張白紙。
第二:官吏之間相互推諉。
諸如郡守縣令之類的大官倒不必說,這是先前秦政府任命書大多都並非本地人,勉強能用。
可是真正辦事的小官小吏大多都是本地人。
讓本地人去查本地人?他們固然不敢抗命,卻可以應付公事。
第三:趙人對蕭何等人的不信任。
蕭何等人終究也還是外地佬,庶人雖然期盼有人爲他們伸張正義,但他們不可能把身家性命都寄託在虛無縹緲的正義之上,指望蕭何的人品。
進展並沒有想的那麼順利……哪怕有大軍在側。
要殺人,要治罪,也得先有人喊冤不是?
對於貴胄來說他們的主要任務是沒人喊冤。
對於蕭何來說他的主要任務就是爲不平者伸張正義,
“趙人畏懼秦法,我們又是從咸陽而來,雖是王上元從,依舊使他們感到畏懼,擔心我們來了以後用嚴酷的刑法來凌虐他們,現在趙國的當務之急是儘快的核清田畝財賦,我打算先把秦法秦律的事情放在一邊,和他們分別約法三章。”蕭何向張蒼開口說道。
“哪三章?如何分別?”張蒼笑着開口問道。
“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其餘皆從輕發落,亦或者不發落。”蕭何開口說道。
“庶人智短,我等又是初來乍到,想要取信於民,首先不能讓他們害怕我們。”蕭何開口說道。
張蒼點了點頭:“趙地不比關內,眼下又剛剛經歷兵災人禍,律令稍寬,可使人心所向。另外三章呢?”
“另外三章則是並田者誅,匿財盜庫者發爲奴。”
張蒼點了點頭:“說清楚自己要做什麼事情,其他事情都可以放到一邊,丞相的位置交給你果然令人放心,”
“先生言過……”蕭何搖了搖頭露出苦笑。
“如此的苦差事,先生甩給我倒是清閒。”
客觀來說,張蒼比蕭何更有資格做這個百官之首。
一來張蒼才能出衆,資歷更深更老,又是趙泗半個老師。
說實話,張蒼將百官之首的位置交給自己蕭何是真的沒想到。
“除你蕭何之外,還有誰能做這丞相呢?”張蒼搖頭失笑。
“去做吧,我會讓曹參他們盡力配合你,五萬兵馬不急着調走不假,不過進度也要加快,人吃馬嚼,亦是一大筆花銷。”
蕭何點了點頭離去。
翌日,通過官府張貼公告的方式,蕭何向整個趙地表達了自己的政治決心。
庶人內心稍微安定,世家貴胄的心卻提了起來。
於庶人來說,蕭何的約法三章是放鬆了他們身上的限制。
於貴族而言,蕭何的話帶着濃濃的殺氣。
廣而告之,非是針對庶人,而是針對世家貴胄,讓他們意識到自己要做什麼樣的事情,要爲誰做主,以及對土地兼併決不容忍的態度。
總有活不下去的人看到一絲希望就會去嘗試。
於是第一起民告官的案件發生了。
蕭何得知以後表現出來了高度重視,第一時間接手案件。
案件的內容並不複雜……
無非就是因爲兵災的原因一家五口盡數被兵災所殘害,獨有一獨子跑進山裡活了下來,兵災過去以後,卻發現田地盡數被侵佔了去。
並且還莫名其妙欠了一屁股債,欠債的原因是對方埋了他的家人?
不是什麼大官,嚴格來說對方只是一個典吏。
不難決斷,在整理好線索和實際證據以後,蕭何並未直接開堂,而是把審判地點放在了菜市口,並且提前宣傳,庶人皆可參觀。
有提前整理好的口供認證和線索,哪怕沒有田契也是鐵證如山。
“本官曾經約法三章,並田者誅,匿財盜庫者發爲奴!”
蕭何在羣衆的圍觀之下發表了判決。
當場誅殺!
這次公開審判引發了極強的舉報熱情。
庶人當然想要拿回屬於自己的田地。
於是紛紛舉報申冤……
大量官吏中招,連帶着也就審問出來了各種各樣的爛事。拔出蘿蔔帶出泥……
土地兼併都不稀奇了,還有官匪勾結……
連帶着又牽出來某些世家貴胄暗中資助陳餘等反叛勢力。
狗咬狗一嘴毛……
小官小吏都不必說了,趙國大量的大貴族也被波及。
“現在纔是真正的問題,趙國敗壞至此,官吏之間相互勾結,世家貴胄暗中支持叛軍以爲對抗遷王陵令這都是我曾經預料過的問題。
現在有一個問題……”蕭何看向張蒼。
“什麼問題?”張蒼依舊笑眯眯的看向蕭何。
“人不夠用了……”
“倘若將他們盡數按罪入獄,趙地有一半的官吏都得因此是獲罪,這種情況下,連辦案的官吏都湊不齊了。”蕭何開口說道。
“君心中既然已經有了計較,何不明言?”張蒼笑着開口問道。
“財賦的事情已經說過了……查抄出來的錢財得用來恢復民生,組建軍隊,填補財政窟窿,官吏的口子卻無處找補……更不用說李先這些世家貴胄,倘若他們再發往咸陽……”
“直說便是……”張蒼搖頭失笑。
“既然錢已經不打算送了,先生能不能和主公知會一聲……人也不送了……”蕭何臉上帶着幾分爲難。
“可是他們都是戴罪之身,留在趙地又有什麼用呢?”張蒼開口問道。
“戴罪辦案,視表現減輕罪責,待趙地安定以後再發爲隸臣……沒辦法,讀書人就這麼多,趙地終究不比咸陽,趙地官學推行纔沒過去多久,培養一個合格的吏員所需時間起碼得有五六年,若是天資差上一些的十年八年都不足稱奇……眼下也只能將就着用,等到趙地大概安定下來,就可以重新恢復官學,以司教化……把這羣世家貴胄連根拔起來容易,但是找人填坑總歸是需要時間的。”蕭何略顯無奈的開口說道。
“哦?”張蒼搖頭失笑。
“君既然已經有了計較,那便去做吧,不過總不能盡數留在趙地,該送也得送過去一些。”張蒼開口說道。
“這我自然知曉,嫡系送過去嘛……”
一個大的貴胄之家同姓之人大幾千人。
首惡肯定是不能放過的,真當誰都能戴罪判案呢!
得到張蒼的答覆以後,蕭何滿意的離開。
至於咸陽?
咸陽那邊的事情,那就讓主公頭疼去吧。
反正錢都已經黑了,再黑點人想來也沒啥問題。
咸陽人才都那麼多了,年年都免不了從關中向六國輸送一批基層吏員,送過去一羣人吃乾飯還不如讓他們留在趙地拿鞭子抽着他們辦事。
至於張蒼,看着蕭何離去的背影笑了笑拿起了毛筆。
面對人手不足,蕭何有蕭何的辦法。
但是張蒼也看到了問題所在,他自然也有他的辦法。
蕭何做的事情是節流,張蒼做的是開源。
趙地人不夠,那就向關中要嘛。
哦……不對,向自家的師兄要。
李斯可是百官之首人臣極致,掌控天下官吏。
雖然人品被人略微詬病,但是李斯的追隨者同樣不少。
張蒼還能不清楚自家師兄?
趙地是誰的封國?幫趙地是等於幫誰?
總不能自家師兄什麼力氣都不用出,就光腆着一張臉憑着關係混吧?
至於關中亦或者天下其他地區吏員也比較緊缺?
缺就缺唄……
這年頭哪不缺人?
至於遠在咸陽的趙泗,也終於收到了張蒼的來信。
將足足長達幾千字的信看完,趙泗也大概算是瞭解了趙地如今的具體情況。
首先,趙地已經平定了。
其次,趙地很窮,很缺錢……
最後,他得厚着臉皮發揮自己的作用,給自己的麾下爭取一下了。
收起來信件,趙泗看着埋頭處理公務的始皇帝嘿嘿一笑,往前面湊了湊。
“何事邀媚?”始皇帝放下毛筆眉頭一挑看着一臉雞賊的好聖孫開口。
“是這樣的……剛剛張蒼來信,趙國的叛亂大概已經平定了,陳餘等亂黨已經被盡數消滅。”趙泗開口說道。
“嗯,不錯,這是好事。”始皇帝點了點頭並不意外。
“就是現在趙地有一個大問題……”趙泗斟酌了一下。
“什麼問題?”
“窮!”
“趙地土地並不荒蕪,如何窮困?”始皇帝挑了挑眉頭。
“是不荒蕪,但是這不是趙國發生了叛亂嘛,雖無天災但有人禍……官司勾結,監守自盜,民生凋僻,以至於田地荒蕪,無人耕種,城池損壞,道路廢棄,庶人無避寒之屋,稚童無取暖薪柴……”
“說重點……”始皇帝敲了敲案几。
“我趙國實在是窮困潦倒啊!”趙泗嘆了一口氣。
“現在指望從庶人那裡徵收賦稅恢復民生是不可能的了,只能想辦法對世家貴胄開刀,可偏偏這羣人有很大一部分都登上了遷王陵令,按照律令來說,他們應該舉家遷移到咸陽……”
“所以……”始皇帝似笑非笑的看着趙泗。
“人能走,錢不能走。”趙泗斬釘截鐵的說道。
“哦……那還遷來咸陽作甚?”始皇帝挑了挑眉頭。
“大父……您是不知道,趙國是真窮,況且如今我已封趙王,雖然我不居於趙地,王宮卻難免需要修繕……”
“朕的意思是不用遷了……”始皇帝看着已經快湊到自己面前抱住自己大腿的趙泗臉上露出幾分無奈。
“既然要拿他們動刀,那遷於不遷就沒有意義了,待事後傳首於咸陽曉諭朝臣即可。”始皇帝開口說道。
送過來一羣光棍幹啥,自己還得給他們安家費。
遷王陵令是軟處理,在給了他們一條生路的前提下解決地方上的土地兼併和財富集中以及權利侵佔。
趙泗都打算硬處理,賜予他們人道毀滅了,還遷他們幹啥?
勞累在咸陽多給他們挖點坑埋了?
始皇帝自認爲自己是個仁慈的人,都要死了,還是讓他們魂歸故里吧。
“大父聖明!”趙泗嘿嘿一笑,滿口馬屁。
“不過雖然如此,但是趙地還是窮苦的緊……”趙泗搓了搓手。
事情進展的如此順利,趙泗順嘴又想多薅點羊毛了。
儘管趙泗嚴格意義上還沒抵達自己的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