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趙泗其實是有一點站着說話不腰疼的。
畢竟扶蘇年幼的時候始皇帝正在忙着奪權。
爾後清洗楚系外戚,這些楚系外戚嚴格意義上是扶蘇最堅定的支持者,同時還是扶蘇的親人,其中昌文君還是扶蘇的老師……很顯然這給年幼的扶蘇造成了極大的打擊並且造成了父子關係的極度惡化。
而最重要的是,趙泗是有璞玉光環在身的。
璞玉光環最重要的一個能力就是能夠讓人心生親近。
所以,如果非要說趙泗溝通能力有多麼高超其實並不至於,趙泗能夠和始皇帝關係親近,一方面是因爲趙泗懂的怎麼溝通,另一方面也是因爲璞玉光環讓始皇帝能夠心平氣和,就算偶爾有逾矩和不當,始皇帝也能大度的一笑了之。
當然,作弊的事情趙泗肯定不會說。
趙泗直白的話似乎是刺痛了扶蘇,以至於扶蘇囁嚅着不再開口,反而是陷入了沉思。
一路無話,直至駕攆直入皇宮。
扶蘇和趙泗二人一併來到殿內。
始皇帝居於其中,趙泗和扶蘇相繼躬身行禮。
始皇帝擡眼撇了一下扶蘇,見扶蘇低着腦袋一聲不吭,哼了一下襬了擺手。
“坐吧……”
扶蘇和趙泗二人老老實實的跪坐下來。
相互無話,氣氛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始皇帝之所以叫扶蘇來,有一部分原因是故意的。
讓扶蘇過來,親眼看看他的老子。
讓扶蘇看看他的父親究竟像不像他腦子裡想的暴虐。
可是扶蘇來了,見到扶蘇低着頭沉默不語的樣子,始皇帝也就沒了心情。
又在沉默,還在裝死……
“傳膳吧……”始皇帝張了張嘴,擺了擺手終究熄滅了給扶蘇上嘴臉的心思。
宮人得令,魚貫而入,奉上膳食。
不消片刻,三者面前的案几皆擺滿佳餚。
飯上來了,但是始皇帝沒有動筷子,扶蘇也沒有動筷子。
父子二人相處起來不像父子,吃飯也不像正兒八經的吃飯,明顯各懷心事。
唯有趙泗,已經大大方方的拿起來筷子開始造飯,動靜不大也不小,再寂靜沉默的大殿之內顯得有些喧譁。
壓抑的氣氛伴隨着趙泗開心造飯的動作和聲音削減了許多,始皇帝眉腳跳動了幾下,又熄滅了開口的心思,看了一眼低頭沉默不語不知道在想什麼的扶蘇,沒好氣的開口:“愣着幹什麼?吃飯啊?”
扶蘇聞聲,身子微微顫了一下,沉默了許久,才擡起腦袋看向始皇帝,帶着幾分猶豫開口:“父親……”
叫的是父親,並非是父皇,也並非是陛下。
始皇帝被扶蘇的沉默搞得有些火大的心情因爲這一聲父親平復了許多,但面上卻依舊絲毫不讓。
“有事?”始皇帝眉頭一挑。
“孩兒錯了……”扶蘇深吸了一口氣,終於擡起頭直視着始皇帝,臉上露出了幾分坦蕩。
始皇帝臉上的表情僵硬了片刻,放下筷子,身子微微後仰。
“你心念庶人,有仁善之心,提出大赦天下,何錯之有啊?”
埋頭乾飯的趙泗聞聲也不知不覺放緩了乾飯的速度,豎起來耳朵偷聽。
“兒臣錯在不該妄自揣度父皇……”扶蘇開口道。
哦呦,認錯戲碼!
始皇帝聞聲哼了一聲,爾後將一旁案几上的奏書丟到扶蘇身邊。
“看看吧,李斯議出的八大不赦之罪。”
扶蘇聞聲撿起來地上的奏書,逐字逐句的細看,始皇帝揚了一下袖子,開始慢條斯理的用膳。
扶蘇看的很細,很慢,以至於始皇帝和趙泗都吃完了,扶蘇才堪堪看完。
鄭重其事的合上奏書以後,扶蘇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爾後輕聲開口:“善!”
“善在哪裡?”始皇帝眉頭微動。
“善在赦於不赦之間,深思熟慮,仔細揣度,而無隱患。”扶蘇開口說道。
始皇帝聞聲擺了擺手:“行了,拿回去好好看看。”
“兒臣謝過父皇!”扶蘇聞聲起身,捧起奏書鄭重其事的行禮。
“吃飽了?”始皇帝微微側傾開口詢問。
“此奏書更勝佳餚!”扶蘇臉上帶着笑容。
“飽了就退下吧……”始皇帝輕笑了一下。
扶蘇不以爲意,懷揣着奏書告退。
腳步聲漸漸遠去,沒了動靜。
扶蘇來了,飯是一口沒吃,被始皇帝上了一通臉色後就滾蛋了。
但很顯然,這一次父子二人的相處比以往要和諧了幾分,儘管這對父子之間依舊透露着濃濃的隔閡和疏離,但到底有了幾分家人的樣子。
“惺惺之態,倒是從儒生身上學了十足。”始皇帝嘟囔了一句復又看向趙泗。
趙泗見狀嘿嘿一笑:“我吃飽了!”
“沒問你這個……”始皇帝沒好氣的說道。
他當然知道趙泗吃飽了,這貨炫飯就沒停,造了個精光。
“你和伱父親說了甚麼?”始皇帝開口問道。
趙泗聞聲撓了撓頭笑了笑:“也沒說什麼,一家人嘛,有什麼事情關起來門講話。”
始皇帝聞聲,倒也沒在刨根問底,而是垂下眼簾,陷入了沉思之中。
家人……
爾後幾日,照常度過,一晃眼,七天時間轉瞬即逝。
始皇帝再次召開朝會,以議論大赦天下之事。
繁瑣的禮節過後,禮樂聲中,始皇帝在趙泗的陪伴之下坐在首位。
趙泗照着晚上備好的演講稿,來了一段開場白。
大概意思就是,去歲叛亂,各地荒廢,首惡伏誅,黎庶也因此牽連被髮爲罪人,庶人智短,陛下仁慈,不願意苛責他們,長公子提出了大赦天下,朕認爲說的有一定的道理,因此召朝臣議事。
羣臣聞之悉皆心驚……
放在別的皇帝身上大赦天下不算什麼。
但始皇帝一句體恤庶人卻是給他們整不會了。
尤其是馮去疾……前幾天他還在爲扶蘇的莽撞而心驚膽戰,擔心剛剛成爲太子的扶蘇再次觸怒始皇帝,別又在咸陽沒待幾天又被始皇帝給打發出去。
而現在……大赦天下,始皇帝真的拿出來讓羣臣議論了?而且看這個意思,陛下他心裡是同意大赦天下的?
這可真是離譜他媽給離譜開門,離譜到家了。
要知道始皇帝是有充足的經驗來應對突然多出來上百萬之巨的庶人的。
阿房宮可以趕進度,秦始皇陵還沒有修建完成呢,現在也處於半停工狀態。
真要說這羣人沒地方安置那是扯淡,秦國最不怕的就是罪人多。
修橋鋪路開山建城,隴西剛剛擴邊幾千裡,嶺南到現在還十分缺人。
所以歸根結底,不是始皇帝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些人,而是,始皇帝他,真的良心發現了?
嗯?
可是長公子提出大赦天下的時候,始皇帝當場發怒,馮去疾可就在現場啊。
馮去疾……乃至於朝臣的目光最後匯聚在趙泗身上。
難道說……是太孫殿下出手了?
畢竟先前降徭降稅之事也是由趙泗提出,並且成功勸說始皇帝實行下來。
倘若說有誰能夠扭轉始皇帝的意志,那麼也唯有太孫殿下一人,畢竟陛下專愛太孫,這是公認的事實。
哪怕事實擺在面前,他們心裡也更傾向於是趙泗力挽狂瀾而不是始皇帝自己發自內心的決定。
或許始皇帝的出發點不是寬仁和良心,而是權衡利弊以後的選擇,可是趙泗心裡清楚,始皇帝要沒這個想法,自己就算磨破嘴皮子也沒用。
羣臣心中暗自揣度,不過議論也沒有停止。
隨即就有朝臣圍繞大赦天下到底應不應該實施展開了激烈的辯論。
有人贊成,有人反對。
總體上來說,贊成者佔大多數,其中儒生是搖旗吶喊的中堅力量。
而反對者自然是以酷厲著稱的舊吏羣體。
當然,他們不清楚的是,最大的舊吏頭子李斯已經逐漸開始背叛了他們。
不是所有學法從吏之人都能如李斯一般精通兩門學說而且還巧言善辯。
本質上來說舊吏這一羣體,如果不是始皇帝的選擇,他們早就應該隨着時代的進程而被拋棄。
外部全是敵人,內部也盡是分裂。
因此他們只能把目光轉向李斯。
然而李斯在他們衆目睽睽之下拉了一坨大的。
李斯出手了!
拿出了精心準備的奏摺。
贊同了大赦天下之議。
同時提出了八大罪,於君王特權之說。
“所謂大赦不赦,共八大罪。
一曰謀反,二曰謀大逆,三曰應是謀叛,,四曰惡逆,五曰不道,六曰大不敬,七曰不孝,八曰內亂……”
這並不是李斯第一次拒絕舊吏羣體的裹挾,但這卻是李斯第一次有意識的開始切割和篩選。
他要走的是一條有別於商君和舊法的新路,因此某些頑固不化的人是必須要踢除的,但他也需要給與下面的人一定的反應空間,給他們一定的暗示,讓他們通過自己的重重篩選,以跟上自己的腳步。
至於跟不上的,那就只能淘汰。
而這,只是一個開始罷了……
李斯的開口可以說是一錘定音了,公卿之中,自然是支持大赦天下之人居多,而三公最有分量的李斯親自開口,王翦不發表意見,馮去疾附議的情況下,沒有人能夠再否決大赦天下之議。
因此,大赦天下之事已經算是板上釘釘。
於是接下來討論的風向從應不應該大赦天下,變成了哪些罪是大赦天下不能赦免的。
因爲李斯已經提出了八惡不赦的理論,而且這八條罪名確實都不容爭議,要麼人神共憤,要麼觸犯帝王威嚴,沒有人會不開眼再這八條罪上挑刺,因此大多數人爭執的方向是應不應該再添幾條不赦之罪。
“李相所提八惡,確實罪不容赦,但我認爲,除此之外,還應該再添加兩惡!”御史蘇魚從一側走出沉聲開口。
李斯提出的八惡不是單獨指定之罪,而是犯罪歸類,對大多數人來說這是需要一定準備時間的,方纔討論的也只是某個單獨的罪應不應該再加上去,但是蘇魚,想給八惡,再加兩大惡。
“再加兩條?那不是十惡不赦了?”趙泗聞聲眼睛一亮心中暗暗想到。
他作爲一個穿越者肯定聽說過十惡不赦,奈何李斯提出的只有八惡,而趙泗只知道十惡不赦這個成語,卻不知具體都是哪些罪名,因此也不能靠着穿越者的身份侃侃而談,只不過十惡不赦變成了八惡不赦,趙泗總感覺缺了點什麼。
因此蘇魚開口要再加兩惡,趙泗心中立刻提起了興趣。
“講!”始皇帝點了點頭。
蘇魚躬身行禮以後沉聲開口。
“我所言兩惡,一爲不睦,二爲不義!
所爲不睦,曰失家常,子不敬父,妻不敬夫,幼不敬長。
所爲不義,曰失綱常,弟子不敬師,門客不敬主公,吏不敬官……”
蘇魚開口詳細對不睦和不義兩大罪進行補充,並且羅列舉出一些案例。
譬如妻子毆打辱罵丈夫,老人,譬如作爲門客出賣主人的利益,作爲屬吏告發上官等等……
趙泗從開始就聽着不對勁,後面就越聽越不對勁了。
所謂家常,綱常,這不是儒家那一套?
子不告父,奴不告主,妻以夫爲綱,吏以官爲綱,官以君爲綱?
再一聽,這不是親親相隱嘛………
削弱一部分人的權威以滿足一部分人的權威……
蘇魚舉出來的那些例子,他們犯罪了沒?肯定犯罪了。
但是真的到了能夠和李斯提出的八惡相提並論的程度麼?
十惡不赦,不會真是這十惡吧?
不過趙泗轉念一想,好像還真是。
所謂大赦天下是從漢朝才逐漸流行,因爲大赦天下的流行,自然也就開始針對性的做出補救措施。
於是十惡不赦就出現了……
那時候恰好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而公羊失勢以後,更講究綱常。
這所謂的不睦和不義,不正是充滿了儒家風味的罪名?
這玩意怎麼說呢?
漢朝以前,也講究孝道。
秦朝不孝也是重罪,李斯也將其列爲八惡。
可是到了漢朝,孝就變得魔怔了起來。
乃至於晉朝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秦朝這種親屬犯罪以下犯上也會有加重處理,這確實違反人類的樸素情感。
但,李斯之所以沒列入不赦之罪,是因爲李斯不認爲這種罪到了不容赦免的地步。
所謂大赦不赦之罪,說句不好聽的是爲了警醒天下人。
有的罪,是大赦天下都不能赦免,是人神共憤的事情。
趙泗眼中閃過一絲精芒……
“好嘛,原來十惡不赦是帶私貨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