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走者不可阻,願隨我者,隨我突圍大澤,拱衛楚王!”恆楚最終做出了決定。
他能夠以戴罪之身在大澤活躍多年遲遲不被抓獲並且享有諾大的聲名一部分是因爲地方貴胄的幫助,另一部分也是因爲鄉人的信任。
因此恆楚在大澤起兵的時候聲勢鬧得很大,甚至一度超過了楚王造成的影響,因此被任囂趙佗二人視爲大患,重點圍堵恆楚,以至於重新將恆楚堵回了大澤之內。
恆楚是有一定的羣衆基礎的,可惜,項家和虞家相繼離開楚地,楚地貴族蛇鼠兩端,讓恆楚失去了最珍貴的財力和上層資源。
項梁身死,他的至交項籍淪爲奴隸……
一直沒有打出大澤,恆楚聲勢再大也是甕中之鱉。
大澤四通八達地形複雜,雖是極好的藏身之地,但好進不好出,也同樣是一處葬身之所。
因此大赦天下的政令傳到楚地,乃至於傳到大澤的時候,恆楚麾下的人馬開始人心離散。
現如今天下平定泰半,只剩下楚國之地還未平定。
換而言之,現在楚國地區的叛亂是真正的孤立無援。
打又打不過,偏偏始皇帝這個虎狼之君還變了性子,願意低下頭來給庶人一個臺階。
居然在這種時候大赦天下!
軍隊淪喪,大赦天下是軟弱無能的表現。
可要是兵強馬壯,那大赦天下就是仁慈和寬仁了。
哪怕始皇帝不頒佈大赦天下,明眼人都知道楚國的叛亂也挺不過今年,更何況現在?
於是抵抗情緒如冰雪消融一般飛速降低……
恆楚知道再這樣下去最後的一絲希望也即將消失。
在現如今的這個局面,他只能放棄自己經營已久的大澤,帶領自己的親信突圍,來到楚王身邊,以繼續圖謀日後的事情。
可惜……
趙佗比恆楚更先知道大赦天下的公文。
畢竟消息傳入楚地需要地方的流言發酵,而且正處於戰時,大澤又地形封閉,通常來說外部消息傳入其中如果不是特殊軍情刺探,是有一兩個月的延遲和滯後的。
而趙佗?
地方公文發來的時候他就能夠第一個知道。
因此,實際上始皇帝大赦天下的消息其實是趙佗特意派人傳入大澤之內的。
任囂向始皇帝請辭了許多年,終於成功告老還鄉。
就在不久之前,任囂終於心滿意足的離開了嶺南。
而嶺南的最高領導人也正式從任囂變成了趙佗。
雖然實際上趙佗很早以前就被任囂委以重任經營嶺南,但是現在纔是真正的實至名歸。
任囂老了,病了,因此在平叛的時候,不夠用心,同樣也不想出什麼差錯,因此進展略慢。
但是趙佗不同,他還年輕,他需要儘快坐穩屁股下面的位置。
趙佗能力終究是有的,畢竟歷史上人家最高當上了皇帝。
大赦天下政令傳來,稍微一想,一個陽謀就出現了。
“恆楚借鄉人豪傑起兵,若以刑殺止流言,則無異於自毀根基。
若不加以制止,那擺在恆楚面前的路也就只剩下一條,無非就是突圍大澤,與楚王匯合,只需以逸待勞爾。
楚王不過一傀儡,多賴楚地貴胄才得以登上王位,麾下人心離散各有算盤,難以統籌,不值一提。
解決掉恆楚,楚國的叛亂就不攻自破了。”
趙佗笑着對身邊的副將解釋自己的選擇。
“陛下厚愛,我方得上將軍之位,總要儘快給陛下一個交代。”
不出趙佗預料,在當晚,恆楚發動了第一次突圍。
可惜,趙佗早有準備。
儘管大澤出口很多,範圍很大,趙佗也不可能將所有出口堵住。
但是恆楚最終的目的是要和楚王匯合,因此他的方向是固定的,同時他務必是要帶人突圍,出口方向自然不能太小,因此其實選擇也就那麼幾個。
真要是從背面突圍趙佗也不怕,出去了也沒用,從背面突圍要和楚王匯合可是繞了大遠路,楚王能不能活着撐到恆楚的到來都是個問題。
三萬秦卒以逸待勞……
恆楚本部上萬親兵趁夜自大澤殺出,迎接他們的是等候已久的弓弩。
趙佗對恆楚很重視,因此是親自前來,而前來圍堵恆楚的兵馬,同樣也是趙佗麾下最精銳的士卒,裝備,同樣也是最精良的。
大澤多水,因此戰馬少的可憐……
秦軍避水而戰,因此面對的,其實也就是上萬步兵……
而他們,又騎兵,又戰車,有弩陣!
等待他們的是什麼已經可想而知了……
恆楚到死沒有敗壞自己的名聲,也因此願意追隨他作戰的楚人戰鬥情緒極爲高昂。
可是戰鬥情緒,士氣,並不是權衡戰場勝負的唯一條件。
恆楚身先士卒,披甲當先,意圖衝破大秦的步兵方陣。
可惜他只是項羽的至交好友,而並非項羽本人。
因此……戰場上的局面不可避免的敗壞,他的親信鄉人陸續的死亡……
人數越來越少,就連戰爭的吶喊都顯得聲嘶力竭。
邊打邊突之間,秦軍漸漸轉變陣型,突圍不成,恆楚只能邊戰邊退,麾下人馬此時此刻已經摺損過半,突圍已經沒有可能,唯有狼狽逃回大澤纔有一線喘息的機會。
恆楚沒有選擇回去,而是鼓足勇氣發動第二輪突圍。
然後,又重複着上一次的失敗,最終所部潰敗,迴路想走,也只能重新回到大澤之內。
已經沒有機會了……敗局已定,就算他回到大澤,兵馬也會散盡。
恆楚嘆了一口氣,在他身邊的親信還在廝殺的時候,拔出腰間的長劍,鄭重其事掏出絹布將長劍擦拭乾淨。
這在楚國是並不少見的事情。
自裁……
作爲武德充沛之國,楚國形成了兵敗主將自裁的風氣,甚至逐漸發展到了形成了特有的禮儀的情況。 當然,這種禮儀獨屬於貴族。
恆楚鄭重其事的跪在地上,恭敬的奉上長劍,橫於頸部。
周遭親信見此目眥欲裂,心懷悲憤,心知敗局已定,奮力廝殺,只爲給恆楚留下最後一絲體面。
在恆楚自裁之前,不讓秦人干擾他高尚的儀式。
事實上,確實沒有……
趙佗通過望遠鏡站在高處觀察到這一幕的時候立刻下令放緩進攻。
他又不傻,又不是非要活捉恆楚。
楚人對於自裁儀式看的很重很神聖。
恆楚又得人心,如果非要破壞恆楚最後的體面,這羣楚人真會拼盡全力守衛恆楚自裁的。
反正都要死了……何必徒增傷亡?
於是,恆楚得以順利完成自己的儀式。
長劍劃過,血液順頸而下,宛若山泉潺潺流出。
恆楚並沒有第一時間死去,殘存的最後一絲理智強迫着控制着自己的身體倒向了一個合適的角度。
是的,楚國的自裁儀式,連倒下的姿勢和角度都是有講究的。
他空洞無神的目光只能看到腳步的雜亂和大地的荒涼。
耳邊也只能聽到一陣一陣的廝殺……
隨着缺氧,血液的加速流逝,恆楚的感知變得越來越慢,最終緩緩停滯和定格,眼睛卻依舊死死的注視着這片土地。
恆楚死了……
大澤的反抗勢力因此而消亡。
對於新上任的趙佗來說,楚國的兩大叛亂已經解決掉了一個。
下一個,自然就是依舊還在逃竄活躍的被世家貴胄捧起來的傀儡楚王政權。
等解決掉楚王以後,剩下的各種小的動亂,甚至不需要戰鬥,王師一至,其亂自定也。
恆楚的死充滿了楚國風味……
然而這並不能帶給趙佗什麼感情上的衝擊。
恆楚一死,趙佗甚至連爲恆楚收屍的時間都沒有,立刻派人進入大澤,持始皇帝大赦天下召令,大澤之內殘存的抵抗正式消亡。
“恆楚既定……”營帳之內,趙佗端坐於案几之前。
“這樣……派人去宣傳陛下大赦天下,務必要讓楚人知道,長公子已經被立爲太子……”趙佗想了想開口說道。
夫戰,攻心爲上!
楚地情況特殊,大赦天下只是其一,長公子扶蘇立儲是其二,也是十分關鍵的一環。
畢竟,長公子的母親是楚國公主,他的師父昌文君也是楚人,楚人,算是長公子的孃家人。
論起來血脈,長公子扶蘇的血脈甚至比現在被推出來的楚王熊心更加親近。
而在此之前,楚地貴胄向來也是爲扶蘇繼位爲儲搖旗吶喊的支持者。
長公子都繼位了,始皇帝都既往不咎了,還造反個什麼勁?
至於長公子會不會保護他們,始皇帝會不會繼續遷怒他們,那就不是趙佗要考慮的事情了。
既往不咎歸既往不咎,可不代表遷王陵令不執行了……
想了許久,趙佗認爲自己的行爲並不會影響始皇帝的決策和計劃,於是制定了攻心之計。
派遣人手開始於楚地展開輿論攻勢……
再加上各地官府公文告示,因此聚集於楚王熊心之下的貴胄豪強開始更加貌合神離,彼此之間更加難以信任,僥倖之心油然而生。
“我們現在是在造反!造反!始皇帝大赦天下,你以爲是什麼罪都赦麼?其有八大惡,謀逆居首,大赦不赦!”
“你錯了,造反的不是我們!誰有證據證明我們造反?現在長公子已經成爲太子,楚人到底算是長公子的孃家人,太孫趙泗的孃家之地都已經封爲諸侯國了,就算秦王再怎麼厚此薄彼,總要給太子殿下留些餘地吧?
況且大赦天下是秦王親自頒佈的政令,總不會食言於幾。”
“那遷王陵令呢?秦王可從來沒有收回遷王陵令,退一步說,就算趙佗不仔細深究究竟誰參與了謀逆,就算秦王說話算數,大赦以後,前塵往事既往不咎,可是遷王陵令怎麼說?論家財,論聲望,你我都要舉家遷入咸陽。
一旦我等舉家遷入咸陽,屆時就是人爲刀俎我爲魚肉!
秦王狼子野心,一入咸陽,安能善了?
難道爾等忘了我們起義的初衷麼?”
要知道,天下各地的起義,本質上是對於始皇帝頒佈遷王陵令的反抗,想要通過暴力手段來讓始皇帝收回成命。
可是……
話音落下,只見周圍的人都用怪異的眼光看着他。
“東胡和月氏意圖難下,如今東胡被打的分爲突厥烏恆兩部,月氏西逃不知所蹤,天下各地相繼平定,從各地起義到如今秦國甚至只用了一年多的時間……
而現在,勉強能夠稱得上我們盟友的也只有東海之畔再張良帶領下的穢人,可是他們和我們相距千里之遙,不能依爲臂住,況且據我得到的消息,穢人雖衆,但始終沒有什麼進展,一年多時間還只在東海附近打轉。
統領此地戰局的是李信,李信雖然不敵項將軍,可是在比之前,可是未嘗一敗,甚至直逼楚國都城,若非昌平君以命相助,恐怕彼時楚國就已經毀於一旦,而統領穢人的只不過是滄海君麾下的一個門客,韓國國相的孫子……
他是藉助滄海君的名義才勉強統領這些穢人,讓穢人聽從他的命令,至於才能恐怕也難以和李信相比,依我之見,恐怕也不能長久。
而楚國之地的叛亂之所以到現在都還沒有平定,諸位難道不是心知肚明麼?
任囂老矣,不願圖快,只願求穩,嶺南雖有六十萬秦軍,然而其中大部分還要鎮守嶺南,因此能分出來的兵力並不是太多。
而現在任囂已經退位,現在統帥嶺南的是趙佗。
趙佗新晉,勢必會圖謀大功,而嶺南諸部和趙佗親近,願意聽從他的號令和談判,依我之見,恐怕用不了多久嶺南就會平定,屆時等待我等的可是嶺南六十萬大軍!
況且……就在兩天之前,有門客告我,大澤之內,恆楚突圍不成,已經兵敗自裁了,我等,已是再無援軍!
而今,秦王赦令大赦天下,子弟恐怕,也多無戰心。
到了現在,我等難道還有什麼餘地麼?
到了這個局面,難道還想指望秦王收回遷王陵令麼?
我所求者,不過是遷入咸陽以後,有太子在位,多念幾分楚人的情,如此保家便是……”
話音落下,周遭之人,心緒莫名,悲涼的氣氛籠罩了整個屋子,可是衆人,卻不約而同的點了點頭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