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離?”扶蘇眉頭微動。
“這……他應該並不通曉海事……”
考慮到王離是趙泗的好友,所以扶蘇說話還是儘量含蓄了一些。
“只是督軍罷了……一旦超出預計及時叫停便是,行軍打仗那是槐裡侯的事情。”趙泗開口說道。
王離,中人之姿罷了……
這一點其實很多人心裡都清楚,只不過礙於王離的徹侯爺爺,因此沒人說出來罷了。
指望王離統籌一方倒也不是不行,但也只能守成,不出疏漏對於王離來說都算是滿分答卷,至於主動求成……壓根不在王離的能力範疇之內。
趙泗也是如此覺得……雖然這樣子評價自己的好友有那麼一點不太地道,但事實就是如此。
不過這並不妨礙趙泗信任王離。
“那淳于越先生……也是儒生吧?”趙泗又問。
“你說的是孔鮒吧?”趙泗開口問道。
“我之所以知道孔鮒欲往咸陽,還是叔孫通私底下告訴我的,但我對孔鮒這人並不熟悉,父親有什麼要告訴我的麼?”趙泗開口問道。
“鮒甲的弟子?”扶蘇開口問道。
“他的老師孔鮒已經在趕往咸陽的路上了,等孔鮒至咸陽以後吧,總得讓人家師徒見上一面。嶺南之事不必急於一時,趙佗就算有小心思,他的家眷到底也在關內,關內不亂,縱然有再多心思又有何妨?”趙泗開口道。
“我也沒見過孔鮒,恐怕給不了你什麼幫助,他的名聲倒是很大,據說讀了很多書,但在我老師看來,他應該就是你嘴裡那種避實就虛之人……不過凡事終究要親行,這些話你只當做參考罷了,孔鮒之所以願意來關中,只怕是奔着開放學室來的,我聽說像這樣的名士,大多都性情貞潔,不過他名氣倒是很大,自老師故去以後,儒家第一名士便是他了……而且提起來經義文章,我的老師也自愧不如……”提起來自己的老師,扶蘇不可避免的流露出幾分哀愁。
“哦……啊……嗯?……不對?”趙泗聽着聽着意識到不對。
“所謂諸子百家,概因理學不同而大概區分,實際上所謂百家,也只是法家的一面之詞……若論到實處,該稱爲學,諸子百家既沒有你想的水火不容,又不像伱想的那般,自成一派而絕於他脈……”扶蘇開口說道。
“那不對啊……我怎麼聽着聽着,淳于越先生和孔鮒,同爲當世大儒,好像……互有成見的意思?”趙泗開口問道。
當然,趙泗也不會強行把王離擡到他不能勝任的位置。
“怎麼了?”扶蘇看向趙泗。
“就像孔鮒那種?”趙泗開口問道。
就拿儒家來說,每個人所學習的東西和道理都不同,每個人又有自己的見解,又沒有評判標準,我的老師和孔鮒更不可能想的完全一樣,又怎麼會沒有分歧呢?”扶蘇笑着說道。
不服王化之人唄……
趙泗一下子就懂了。
避實就虛,在學術界這是一個相當糟糕的評價,就差沒指着鼻子說你光會逼逼了。
這年頭對一個人的稱呼太過於千變萬化了,這一點弄得趙泗頗爲頭疼。
“先前父皇不是遣蘇矍爲龍川縣縣令,以司教化蠻夷藩民之事?”扶蘇開口問道。
“嗯……同一個人,孔子的八世孫。”扶蘇點了點頭。
“那倒沒有,只是對一部分避實就虛的腐儒有意見罷了,我打算推舉叔孫通去往嶺南,主要負責教化之事吧……”趙泗開口說道。
同樣,也有一大批儒生選擇了避世,不爲我秦國所用。”扶蘇開口說道。
“打算什麼時候任命?”扶蘇開口問道。
“嶺南又不止一個龍川縣,況且蘇矍一來孤家寡人,二來又是個儒生……”趙泗攤手。
嶺南那邊任囂已經辭官,用不了多久就會返回咸陽,如今嶺南軍政大權皆由趙佗把控……”趙泗敲了敲案几開口說道。
實際上到了趙泗這個地步,能力重不重要反倒是其次,事情不需要辦的特別出彩,只要不出現什麼特別明顯的疏漏,信任反而是最重要的。
“大秦一統以後,有不少儒生都選擇了出仕,現在博士和郎官還有一大批儒生,這件事你應該知道。
“叔孫通倒是頗懂變通之術,是個能做實事的,去嶺南督管教化藩民蠻夷之事倒是不會出錯。”扶蘇點了點頭。
“你對儒生很有意見?”扶蘇怪異的看着趙泗。
“法家尚且分爲新吏舊吏,互爲仇寇,更何況儒家呢……”扶蘇搖了搖頭。
扶蘇曾經師從大儒淳于越,對於儒家一些知名人物自然是比較熟悉。
“嗯……是。”扶蘇點了點頭。
豈止是互有成見,聽扶蘇的意思,淳于越壓根都看不上孔鮒……
“但也不算吧……只是他在魯地,拒絕出仕,一直好結交遊俠之士……”扶蘇搖了搖頭。
“差不多,就像法家,其實也有很多人隨着國家的破滅而選擇了避世不出,你之所以覺得大秦現在法家興盛,不是因爲天下的法家學子皆入大秦,而是因爲關內是法學最盛之地,事實上法家也分有不同理念,各不相容,李相所秉承的只是其中一部分,他並不代表法家。
“孔鮒是孔子的八世孫,是學儒的對吧?”趙泗開口問道。
“海事那邊有王離督軍……現今長城一分爲二,遼西歸秦,遼東歸趙,相互鉗制,倒是不需要督軍。
“你說這個啊?”扶蘇聞聲笑了一下。
“是。”扶蘇點了點頭。
“賢人所求者,至理也,後人無能,只能走賢人的老路,因此纔有了諸子百家,但也有人走的是博採衆家之長的路子,只不過現在賢人越來越少,姑且以家來稱謂……
“難道他不該來?”趙泗看扶蘇的表情,明顯是知道點內幕消息,因此開口問道。
“孔鮒也來了?”扶蘇眉稍微動。
我知道現在李斯打算變法,這是在行商君之事,可是變法之後不能說法家就是他李斯,而是說他爲法家開闢了一條新路。”扶蘇開口說道。
趙泗點了點頭,這就不難理解了。
“實際上……六國覆滅之際,有不少法吏都因此而殉國了。”扶蘇開口說道。
“而且……其實有很多人,至死也說不上來自己到底學的是什麼。”
趙泗點了點頭。
“那父親的老師代表的其實就是主動迎接大秦一統的那一派。”趙泗開口說道。
扶蘇點了點頭。
趙泗又又又懂了,連帶着對淳于越的觀感又上升了幾分。
儒家這個概念並不準確,應該用儒生二字。天下一統以後,海內儒生分作兩派。
一個派系認爲應該主動迎接和擁抱統一,讓天下儘快的安定下來。
另一個派系則認爲應該忠君報國,哪怕國家已經亡了,也不能食敵國之俸,應該爲君王守節。
經過扶蘇講解以後,趙泗對照歷史驚訝的發現……這幾乎是每個朝代都會出現的老節目了。
每次天下四分五裂,總會有人希望天下一統,結束紛爭。
而每次王朝末路,哪怕是元朝清朝乃至於已經腐朽爛在骨子裡的舊時代,也依舊有一批人爲之守節。
所以,其實不難看出,淳于越並非不知變通之人。
或者說,倘若淳于越是一個腐儒,壓根就沒資格成爲扶蘇的老師,至於什麼扶蘇被腐儒忽悠傻了,那更是無稽之談。
這個時代……儒家的凝聚力遠遠不夠達成這一步。
扶蘇只不過是堅持分封制罷了,這是政治道路的選擇,朱元璋還分封藩王呢……後世哪個朝代開國之初不封宗室?
說到底,扶蘇的悲劇是因爲和始皇帝彆扭的父子關係,而非是被腐儒給忽悠了。
扶蘇之死,死於自己的性格。
至於淳于越之死,則死於他的堅持。
二者,皆死得其所。
“以前……我對先生倒是多有誤會了……”趙泗嘆了一口氣。
斯人已逝,看得出來扶蘇對淳于越感情很重。
師者,傳道受業也。
在趙泗看來,扶蘇對淳于越的感情,其實是帶有一定的情感替代的。
因爲缺失父愛,所以對老師的傾心相授和陪伴,更爲堅持。
諸夏的父子關係最爲複雜和矛盾,是君臣,是仇人,是朋友,但唯獨不是父子。
哦,同樣,也是最像的人。
扶蘇堅守淳于越的政治主張,而非始皇帝的政治主張,就可以說明這對父子的情感關係有多麼糟糕。
孩子,通常是會下意識的模仿自己的父親的一言一行的。
“有時候……總感覺你知道很多東西。”扶蘇囁嚅着,臉上帶着怪異。
“我甚至懷疑你到底是從哪裡知道那麼多稀奇古怪的事情的……”扶蘇笑了一下。
“閒來無事看到的,道聽途說罷了……”趙泗搖了搖頭。
“你知道的東西很多,這一點上我不如你,說實話……我爲人父,不曾於你有養育之恩,本來不該說教,父皇呢,想來也是不喜歡我說教於你的,但有一點,我還是要說。”扶蘇開口說道。
“請父親教誨。”趙泗躬身點頭。
“你知道的多,這是好事,但到底並非親身經歷,而且很多事情,知之不詳,不如不知,知道的越多,越要仔細分辨……行事不怕不知,就怕知之不全。”扶蘇認真的開口說道。
“這倒不全什麼教導,你不必如此,就算是我作爲一個父親,對你的勸慰吧……”扶蘇笑着開口說道。
趙泗聞聲一驚……想了一下又覺得心安理得下來。
都是聰明人,哪裡看不出來自己的怪異之處?更何況趙泗自己從未遮掩過?
或者說,他趙泗之所以能有今天,不就是因爲他和旁人的與衆不同麼?
相比較之下,自己的父親扶蘇和自己接觸這麼久,倘若看不出來才奇怪。
只是說的,未免有點太準了。
自己可不就是知道很多,但知道的不詳細嘛。
現代的信息大爆發時代加持之下,哪怕是個農村的老太太接觸的信息恐怕都能遠超這個時代的任何一個人。
所需要的,不過是一個智能手機罷了。
只不過這些信息裡面無用的垃圾信息太多,拋開這些垃圾信息以外還有一大堆虛假信息,拋開一大堆虛假信息以外還有一大堆流於表面的信息。
真正能夠落到實處的,能夠隨心所欲使用的,反而少之又少。
哪怕趙泗,他能夠有今天,第一個前提是在這個時代活下去。
而他之所以能夠活下去,並且回到大秦,是因爲他上輩子就致力於極限運動,並且在穿越之前就費盡心力,查閱了大量的資料文獻,請教了不知道多少人,自學了不知道多少知識,才制定好了環遊世界的計劃。
有了這些前提,他才能夠活下來,並且成功歸秦。
所以一個沒有璞玉光環且沒有什麼特長的現代人真穿越了……大概率還是要看投胎計劃的。
扶蘇點出了自己最大的依仗的同時,也說出了最大的隱患。
知道的多,但都太表面,而且假信息很容易影響判斷。
最要緊的還是有可能會形成刻板印象。
趙泗在享受現代信息開掛的同時也吃了不少暗虧,不過多虧了始皇帝以及李斯一衆大佬,沒鬧出來過什麼笑話。
“其實你不知道的事情還有很多……”扶蘇笑了一下眼中閃過一些懷念。
“譬如我的老師,曾經和李相以及尉繚是至交好友,甚至我的老師觸怒父皇的時候,也是李相想辦法救下來的。”扶蘇開口說道。
“啊?”趙泗愣了一下。
“那這麼說來,和李相交朋友可是要慎之又慎了。”趙泗聞聲爲之驚詫。
韓非子,現在又多了個淳于越。
倆都是李斯親手送上斷頭臺了……這和李斯交朋友,多多少少有點費命啊?
趙泗再一回想,自己好像一直以李相好友自居,這心裡更加忐忑了一些。
“哈哈哈……你……”扶蘇莞爾,指着趙泗半天沒說出來話。
“不過其實父親有一句話也說錯了。”趙泗忽然岔開話題。
“什麼?”
“大父如果不喜歡您教導我,就不會獨獨帶着小稚奴一個人去湯泉了。”
刻板印象人人都有,扶蘇在提醒趙泗不要有刻板印象的同時,自己,何嘗不是也有着刻板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