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戰亂已久,嬴政不是不知道休民養息的道理。但此時帝國初立,任何不同於夏商周三代的改制眼下都是施行的最好時機。治國和治病是一個道理,初時病源在外,一刀切除雖痛但也只是一時之痛。若是等到病源進入體內,屆時再想治病,就需先破身上好的地方,將壞處取走,再將之前被破開的地方縫合。如此行事不但要考慮治病的代價還要考慮動手的風險,當初扁鵲諫蔡桓公真是此理。
嬴政將盤整華夏的諸般改制與工程,分作六大項,並同時確認了領事大臣與臂膀人選。由左丞相李斯總攬全局,郎中令蒙毅總攬後援各方。
領命之後,王賁特意邀了馬興一起來到治粟內史府。二人所領事項都與鄭國相關,一個總領道路整合,一個總領溝洫整合。皇帝給兩人派定的臂膀大臣,卻都是鄭國。就實說,兩位侯爵大將都沒如何看重此等疏渠築路事,在他們看來率領幾萬大軍與幾十萬民力開道通水還不是戲耍一般。鄭國閉着眼睛都能說清天下河渠,幾條大路更不在話下,只要在地圖上一圈,指明從哪到哪,兩人便可以風風火火動手了。
可等二人到治內史府同鄭國一說後,鄭國卻良久默然。
王賁見狀急道:“老令你倒是說話呀,你指哪我打哪,這有何難?”
鄭國聞言搖頭笑道:“老夫何疑兩將軍也,老夫所慮者,此事至大,兩將軍,甚或皇帝陛下,卻是太過操切了。”馬興大惑不解:“不就疏浚河渠開通道路麼,究竟何難?”鄭國道:“穩妥做去不難,太過操切便難。”
聽了鄭國的話,王賁依舊雲山霧罩。習慣了軍中服從命令、執行命令的王賁大手一揮索性道:“老令只說,此事該當如何着手?”
對於王賁這樣的性格的人,鄭國與他們打過不少交道。當年修建鄭國渠的時候,參與的除了民夫外,亦有軍卒。和這樣的人處事,一邊是一、二便是二,直來直去無需思量如何處事。
鄭國搖頭笑道:“此事你說我說,都無用,得向皇帝陛下說。”王賁道:“這有何難,我等即刻去皇城,老令些許準備便是。”
聽王賁馬興說罷,嬴政立即召見了鄭國。
儘管他也與王賁馬興一樣,不知道鄭國所說之難究竟在何處,也不明自己如何操切了。但嬴政相信,只要鄭國這樣的工程大師有異議,那就一定得聽他說。後人只知劉邦知人善用,卻不知嬴政也不差。若是嬴政不能知人善用,又何以在十年間完成橫掃六國,一統天下的大業。
嬴政吩咐蒙毅,在書房立起了一張特意標明河渠與道路的《天下郡縣渠路圖》,一則便利鄭國說明,二則也向這位老令暗示他並非操切,對天下河渠道路還是有所揣摩的。
這便是嬴政,對臣下之言既要聽,卻也不無選擇地囫圇吞之。
“人言河渠難。殊不知,開路更難。”見面後鄭國說的這第一句話,便教嬴政驚訝。畢生治水的鄭國,竟推崇分明簡單得多的開路工程,實在不可思議。鄭國卻全沒在意皇帝與王賁馬興的驚訝,侃侃道:“路爲何物?民生之氣口也,邦國之血脈也。山川阻隔窮鄉僻壤,得一路而有生計。是故,自古以來就有愚公移山而求一路之說。天下百業,城邑鄉野,得道路聯結而通連周流。今秦一天下,河渠道路自該整治,此陛下之明也。然則,老臣敢問陛下之志:天下渠路,欲一體謀劃還是欲零打碎敲?”
“何謂一體謀劃?何謂零打碎敲?”嬴政有些不悅。
“一體謀劃者,以天下道路河渠結網通連爲宗旨,縝密勘查,先統出圖樣,而後再行施工也。零打碎敲者,目下之法也:陛下派兩員大將,老臣指劃一番,通連幾條舊道。疏通幾條舊渠而已。”
“老令明察!”嬴政聽罷立即醒悟到其中差別,對鄭國非議自己全不在意,“政不明者,如何方能渠路一體謀劃?敢請老令拆解。”
“河渠道路之關聯,自三代以來,經兩大轉折。”說着鄭國手中的探水鐵尺指上了蒙毅立起來的《天下郡縣渠路圖》,“三代井田制之時,渠路合一,路隨渠走,這便是阡陌之制。春秋中期之前,天下只有先鎬京、後洛陽,京畿一條王道不涉河渠而直通河外。諺雲周道如矢,此之謂也。而其餘道路,皆與田疇溝洫同一,只在封閉的田疇內相通,而不通外界。既佔耕田,又不實用。
當年商君變法之所以要開阡陌,便是要破除渠路合一之封閉,爲民衆生計另開新路。自此以後,商旅大起戰事多發,專門道路之需求日漸迫切,天下道路方纔脫開河渠,真正成爲以通行車馬人衆爲宗旨的路。各國皆脫開原有河渠,紛紛修築大道。就施工而言,道路修築與河渠水事也分成了兩家:道路屬邦司空管轄,河渠屬大田令管轄。施工兩分,治業之術也自成兩家。由此,渠路真正兩分了。然則,由於列國分治所限,戰國道路河渠雖已多開,然卻有很大缺陷。”
“缺陷何在?”嬴政有些急。
“一則渠路衝突甚多,二則各自斷裂。總歸是,不成通連之網。”
“老令是說,要支幹搭配,渠路互通,使天下渠路結成四通八達之網?”
“陛下天賦洞察,老臣感佩!”
“好!正要如此大成互通!”
“然則,如此互通成網,至少須得十年之期。”
“十年?”嬴政一皺眉立即轉而笑道,“長了些,可也沒辦法。”
就在這時,王賁突然插話道:“老令勘查成圖,大約得幾許時日?”
“若說勘察地理,老夫可說成算在胸,只須查勘幾處難點而已。”鄭國思忖一番後不慌不忙道,“成圖之難,在於互通成網之總構想。老夫愚鈍:快,也得一年之期。”
“成圖之後,快慢是否在施工?”王賁顧不得鄭國的揶揄,直戳戳一問。
“是。然也得依着築路開渠之法,不能修成廢路廢渠。”
“自當如此。”王賁一笑,轉身一拱手高聲道,“臣啓陛下,老令圖樣但成,臣必全力以赴,不使耽擱!”
“臣亦如此!”馬興立即跟上了自己的老主將。
“莫急莫急,當心吃老令罵。”皇帝搖手製止了兩位急吼吼的大將。
“陛下之意。老臣倒是迂腐了?”鄭國呵呵笑了,“該快者也得快,老臣也不會總給千里馬勒繮。一年之內,兩位盡有一件大事可做。”
“願闖將令!”王賁馬興赳赳齊聲。
鄭國不禁大笑起來:“好!老夫也法令一回:決通川防,疏通淤塞漕渠,此兩事無涉通連,大可先期開工也。”
君臣四人一陣大笑平息,皇帝道:“老令勘察之事,王賁選出一千精銳騎士護衛,朕再配一輛駟馬快車、兩名太醫,務使勘察順暢。”
“是!臣再派出將軍王陵,統領行軍護衛事!”王賁極是利落。
“陛下,工程勘察而已,鋪排太大了……”
“老令差矣!”皇帝搖了搖手,“天下初定,六國老世族已經有蠢動跡象。據頓弱報說,六國都城各有抗拒遷徙之預謀,一些老世族已經圖謀遠遁。當此之時,若有人慾圖壞我大事,安知不會對老令心懷叵測?如此處置非政有意鋪排,不得已也。”
“如此,老臣……”鄭國還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當年他作爲韓國派去秦國弱秦的間諜,非但沒有弱秦還讓秦國八百里秦川成了魚米之鄉。後來秦國不費吹灰之力滅掉韓國,鄭國不可謂沒有功勞。韓國臣民中有此想法者不在少數,嬴政所說也並非杞人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