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情歸同情。
戰場上的撕殺卻還要繼續,爭奪天下本來就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戰鬥,只要加入其中,除了勝利者與失敗者外,沒有其它結果。
“傳令下去,有取項羽頭顱者,賞三萬金,晉五爵,封千戶侯!”
賞賜的命令剛剛傳達下去,秦軍上下頓時歡騰一片,任誰都看得出,項羽已是一個秋後的螞蚱,就算現在蹦跳的再厲害,憑一己之力也無法翻動整個戰局,現在有便宜可佔,秦軍將士豈有不勇躍之理?
“傅帥,請讓我部上前與項羽一戰?”彭越粗着嗓門喝道。
“傅帥,我陳武還未立下寸功,請允我上馬與敵撕殺!”
秦獵獵作動的中軍旌旗前,請纓出戰的將領絡繹不絕,熱鬧得很,他們或是出於建功立業的心思,或是經不住手下將士的鼓動,或是渴望與項羽這個無敵的霸王單挑決戰,這些個私心雜念傅戈看得一清二楚,人都是有私心的,尤其是在巨大的誘惑面前,能經受住誘惑而不動搖的人,只怕寥寥沒幾人吧。
“諸將聽令,項羽被困烏江,雖已是窮途末路,但我等切不可掉以輕心,以爲功勞唾手可得,前方戰事大家還應齊心協力纔是。”傅戈和稀泥般的說道。
這種關健敏感的時候,任是派誰去都是不明智的舉動,比如讓彭越去了,就會讓陳武暗生不快,反之也一樣,所以,最好的辦法是什麼也不說,一切順其自然。
秦軍在調兵遣將,楚軍卻已是無兵可調。
獨守江岸的項羽背後,只有滔滔的江水,一望無涯。
曾幾何時,項羽身畔的這面‘西楚霸王項’的大纛,讓天下各路諸侯聞風喪膽,讓秦軍將士落荒而逃。
可是,不知是哪一天開始,一切都變了。
對了,自從遇到那個叫傅戈的秦國小兵開始,項羽作戰就變得事事不順,東阿一戰佔盡上風卻讓傅小賊奪路而逃,漳水再戰眼見着就要將小賊一把火燒死了,卻不想老天適好一場大雪,讓項羽所有的辛苦努力化爲了泡影,這不是冥冥中的天意,又是什麼?
老天,一定是老天!一定老天嫉妒了,老天害怕了,老天與傅賊串通了來滅我!沒有老天幫忙,他傅戈不過是一介小兵,有什麼能力整合起危亡的秦國,並一次次的將滅秦的各路諸侯殺敗,傅戈絕不會有這個能力的。
握着手中的冰冷大戟,項羽驕傲的昂起頭,露出輕蔑的笑容,前方秦軍士兵正在畏畏縮縮的慢慢靠近,他們的神色既興奮又驚惶,很明顯他們既想要項羽的項上人頭立功,又害怕項羽於數十萬秦軍中左衝右突如入無人之境的氣勢。
“哈,有膽的傢伙,過來送死如何?”項羽朗聲大喝,他這一喝尤如悶雷天的一聲劈雷,嚇得本就驚懼於項羽氣勢的秦兵連連後退。
哼,這些可憐的秦狗,居然連自己的一聲叱喝都經受不住,屁滾尿流逃竄數裡,就這個樣子也想取我項羽的頭顱?
“哈哈,秦狗都是些膽小鬼,他們連給霸王提鞋都不配!”瞧見秦軍後退,剩下的二十六騎哈哈大笑起來。
他們或站立,或坐倒,甚至於躺着,個個毫無顧忌的擺出一副輕視對手的模樣。既然秦軍不敢上前來,那索性先好好休息一陣,這些楚騎畢竟不可能人人擁有項羽那般鐵打的身軀,爲了應付接下來更加殘酷的戰鬥,他們必須先養好精神。
冷眼瞧着天下翻滾卻不下的烏雲和膽怯不前的對手,項羽只感到身體越來越燥熱,這是一種絕不正常的反應,撕殺了一晝夜,項羽該有的就是和其他人一樣累和餓,但不知爲什麼,他此時胸膛中燃燒起的卻是熊熊烈火。
“傅小賊,可敢上前與項某一戰?”項羽長聲嘶吼,同時一把扯下了早已被鮮血濺溼而又被凍得硬邦邦的大氅。
這大氅的鑲邊,是蔡姬一針一線親手縫製的,如今佳人已逝,這氅披在身上,也只能徒作感傷了。
想到垓下自刎而死的蔡姬,項羽心裡不禁一陣抽搐。
秦狗,都上來罷!
不管是哪個,我項羽都照單全收。
就算是戰到此時,項羽也不認爲秦軍中有哪個將領能傷得了他,要想取他的人頭,除非是天兵天將來取。
自有意識以來,在項梁的教導下,項羽這位霸王的心中都把祖父項燕作爲榜樣,他以爲鐵骨錚錚的英雄就該坦坦蕩蕩,無論勝敗都該在戰場上見真章,至於陰謀詭計鉤心鬥角那只是懦夫流氓的伎倆。
“楚軍已經不可能反擊了,我們先圍住他們,然後再一點一點耗盡項羽的力氣!”風雷聲中,不時傳來秦軍將領肆意的叫喝聲。他們旁若無人,看樣子一點也不擔心被項羽他們聽到,又似乎想用這種方式炫耀,以好讓楚軍失去最後的鬥志。
“哼!”
項羽冷哼一聲,一步步走到距離秦軍最近的地方,然後重重地將霸王戟深深釘入江岸邊結實的泥土中,這一刻,就連大地也彷彿微微晃了一晃。
項羽沒有再說話,他只是用右手握着戟杆,左手按着腰間佩劍的劍柄,微叉開腿閉上眼睛穩穩站着,披散的髮絲在空中飛揚。
視萬千敵兵於無物。
項羽這一時的氣勢不禁讓企圖圍攏過來的秦軍將卒膽怯後退,就連在後觀戰的傅戈也開始在心中讚歎起來。
古往今來,能當得起天下第一戰將的只能是項羽一人。
“傅帥,項羽勇悍如斯,莫如亂箭取了他的性命,也可避免衆將士死傷――!”在傅戈身後,張良低聲謂嘆道,傅戈心中在想什麼,他已經猜測到了。
“子房,項羽這樣的英雄人物若是以亂箭終結他的性命,豈不成全了他的威名,若讓後人知曉這一戰,只怕人人都會想,是我秦人無法戰勝項羽,纔想出這亂箭制敵的卑劣招數。”傅戈搖了搖頭,沉聲道。
相比張良,傅戈對於惶惶千百年青史留傳的認識可要深刻得多,他可不希望由自己主導的這一戰在那些胸中有着英雄情結的刀筆吏筆下,變成讚頌項羽英勇的篇章。
“這――,這倒是良思慮不周了!”張良點頭道。
“這不怪你,傳令全軍,勇猛作戰者,賞百金,畏懼不前者,殺無赦!”爲了徹底結束烏江畔的戰鬥,傅戈再一次頒下了重賞的命令。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爲了對付項羽,傅戈可算是下足了血本。
江岸上,涼風徐徐,吹動了項羽披散的黑髮,中間夾帶着幾縷銀絲,項羽也是人,也一樣有疲憊的時候,只不過這疲累旁人看不出罷了。
世人言三十而立,這一年項羽正好三十歲,只不過他的輝煌生命似乎已經走到了終點。
難道是我錯了嗎?
在棘原,我不該坑殺掉那些投降了的秦卒?不該瞧不起那些朝秦暮楚背信棄義的諸侯?不該氣走精明冷靜的亞父?
不,絕對不是因爲這些。
我殺降卒,因爲這些滅亡了我楚國的秦人該殺,是他們逼迫我祖父戰敗自殺,是他們使我楚人成爲亡國奴,他們都應該去死。
至於諸侯,那幫只會見風使舵的牆頭草,項羽打心眼裡瞧不起他們,什麼六國後遺,其實說白了就是一羣打着復國旗號的自私鬼,若不是我項羽一力擊破秦軍,他們早就被秦國大軍給趕到海里餵魚蝦去了,給他們好臉色他們還不配。
亞父――,只有在想到范增的時候,項羽心頭才震動了一下,亞父范增之死是他唯一感到內疚的一件事。
不過,內疚歸內疚,項羽卻並不後悔。
一個時時在自己身邊指手畫腳的長者不是他項羽所期望的,他需要的是服從,需要的是象始皇帝那樣把天地萬物視爲芻狗的霸氣。
早在少年之時,項羽就不止一次的想象着,如果他能早生幾十年,函谷關門會不會在他麾下西向而開?
“彼可取而代之!”自當見到秦始皇巍峨森嚴的儀仗之後,在項羽的潛意識裡,他就把嬴政當做了唯一的敵人,他狠狠蹂躪大秦的江山,看着弱不禁風的六國後裔重新衣冠着在自己腳下,他高高在上接受諸侯感激涕零的膝行膜拜,這一刻,項羽心中擁有的是一種把不可一世的始皇帝踩在靴底的豪邁。
始皇帝,你能統一六國,駕御天下,我項羽又何嘗不能?
一切本來盡在掌握之中。
可是天知道怎麼會出現傅戈這樣一號不可思議的人物。
老天,你告訴我。
我項羽怎麼會失敗,是你不公,是你在幫他!這人世間已經變成了懦夫們的樂園,無賴們的戰場。
也許,屬於亂世英雄的時代該結束了!想到這裡,項羽只感到徹骨的孤獨和一種前所未有的虛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