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魯仲連走進田家的時候,姬茗等其它人羣都已經散去。
令魯仲連感到心中一鬆的是田單此刻正悠然坐在田家的客廳引酒撫劍,其它手下則全都肅然守在門外,不難看出他們從眼裡流露出來的崇敬和驕傲。
田單看到魯仲連進來,正要責怪他昨天的失職,魯仲連倒先發問道:“你們這是怎麼一回事?”
田單把將軍劍隨手拋開魯仲連,嘆道:“你自己看吧,這就是神仙中人的實力。”
魯仲連一個很不雅觀的姿勢接住了將軍劍,仔細一看劍身,駭然道:“將軍劍!”
在樸實無華的剛硬劍身上竟然硬是多出了“將軍劍”三字,也不知道究竟是用什麼東西刻成的。
田單再不象表面看起來的那麼灑脫自然,這一回他是大受打擊了,赤松子在笑呵呵的取到“男兒膽”之後,只欣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並說了句“天下間能擋下我全力一擊的人不多,而象你這樣年輕的更是屈指可數,你的悟性很不錯,我看好你”,然後就走了。來得突然,走得也突然。
魯仲連楞了片晌,才皺眉道:“赤松用的是什麼兵器,竟然凌厲如斯?”
田單苦笑道:“說出來你肯定不會相信,就算是我,在沒有遇到他出手之前,也始終未敢相信,他用的是頭髮,你能理解嗎?”
“頭髮?”魯仲連失聲道:“這怎麼可能!就算是用鋼針也未必能在你的將軍劍上刻下這麼流利的字跡——瘋了,這個世界上的人全都瘋了!”
田單不理會不肯接受事實的魯仲連,只是從魯仲連頭上拔下一根髮絲。
“哎呀!”魯仲連忽然瞪着田單,不明所以道:“你幹嘛用針扎我?”
田單運氣將魯仲連的頭髮絲挑直,形成鋼針的模樣擺到魯仲連面前,沒好氣的道:“看清了沒有?扎你的是你自己的頭髮,不是針。”田單同時滿意這種效果,雖然他還遠未達到赤松的那種絕對平衡的境界,不過卻已開始把握這個竅門了。
這就是絕對平衡的恐怖的威力和魅力了,能使至柔變成至剛,至弱變成至強,甚至能使致命的破綻得到彌補,完美的彌補。
魯仲連明白過來,田單這是在用事實向他解釋,赤松子的確是用頭髮絲辦到的。
魯仲連直覺遍體生寒,咋舌道:“要是有這樣一個高手來追殺我,估計就是十個魯仲連也不夠用。老實告訴我,和赤松子交手之後,你是否已經身患不愈之傷,不要看你現在還好好的是個沒事的人,保不準到了下一刻你就立即倒地身亡了。”
田單好笑道:“放心吧,我又豈是象你魯仲連那樣不經打的人,任何人想要把我擊倒,都必須先問過我的將軍劍才行。”接着又想起一事,似自言自語的問道:“現在齊人將如何看我呢,大王又將會怎樣來對付我呢?”
“你再不用懷疑自己的實力和威望了,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都已經將你當成是繼田武之後的新一代武神,你們離開擂臺後,留給現場的人的心靈震撼是絕對無法簡單的用‘匪夷所思’四個字來形容的。”魯仲連肯定了田單的影響後,忽然問道:“對了,有一件事我一直很不明白,赤松子怎會有巧無不巧的在這個時候出現?”
田單目光閃爍道:“這正是赤松厲害的地方,他不但感應到了我散發的強勁氣場,更能從這玄妙的氣場中聞到那一絲從我體內逸出的似有還無的酒味,若非如此,他也不會突然興趣盎然的跑我這裡攪局來了。不過我多少都應該感謝他纔對,不然我到現在也許還傻愣傻愣的站在屋頂和天神對話哩。”
魯仲連忽神秘的道:“在今早看見你那有如天神下凡的姿態的時候,我靈感忽至,想到一個絕妙的主意,怎樣,想不想聽聽看?這對你很有好處的。”
田單搖頭笑道:“你魯仲連打的什麼算盤我再清楚不過,你昨天去見大王的時候肯定是鬧了個灰頭土臉,現在來給我賣關子,出主意賣乖,無非是希望我不要拿此事來笑話你罷了。”
“小人之心,小人之心。”魯仲連開懷的數落道:“想不到你也有這樣看錯人的時候,哈,先不說我昨天根本是連王宮都沒去過,就算我真的鬧得個灰頭土臉又如何?今次我是真的有一個絕妙的主意,你不想來求我都不行。”
“好你個魯仲連!”田單皺眉道,“你竟然沒有去過王宮!不要告訴我,你是躲到哪裡偷懶睡覺去了。咦?不對,你該不是這樣不識大體的人。”說到此處,猛然想起一個可能,沉聲道:“我明白了,昨天是否孟嘗君把你給請了去?”同時心中感到慚愧,事實上,他早該想到有這個可能,孟嘗君既然派了田駢來招攬人才,那麼斷然沒有不和魯仲連通氣的道理。只不過這幾天他的心力都放在如何與樂閒、大王等人的周旋上了,一時倒沒怎麼把心思放在魯仲連身上。
魯仲連微微擺手,表示此事不提也罷,接着詢問道:“今天的臨淄似乎又比昨天亂了許多,能告訴我一天之內又發生了什麼令人揪心的事嗎?”
田單淡淡道:“我現在就帶你去見兩個人,等你見到之後,相信你將會更加明白‘內憂外患’這四個字的真意。”
齊愍王這幾天心中非常煩躁,吞滅桀宋時候的美好心情更是不復存在,先是和一些大臣鬧得面紅耳赤,接着又傳來河東的崩潰失陷,再有就是自己的兩個不肖兒子,這些煩人卻又不得不重視的惡劣事情一件件的接踵而至,令他雷霆大震、怒火中燒,難道這麼大一個齊國,人傑地靈的齊國,就沒有人可以分君之憂了嗎?
田法振倒不必說了,這個忤逆的老二,一直就讓他很不舒心,昨晚竟然還爲了一個女人而進宮來行刺他,當時要不是王孫賈機警,估計他現在就算不死也要重傷,非趟病牀幾個月不可,對於老二,他是徹底死心了,昨晚就命人暗中處死了他,爲此他還特意放王孫賈回家探望母親去了。然而最令他心疼和看不透的還是老四,法章平時看起來很是討人喜愛,謙遜好學,彬彬有禮,可是這個傢伙昨天下午竟忽然有膽去調戲鄒妃,這就實在令他心傷不已。
這個時候,仔細靜下心來想想,老二和老四同樣都爲了這個鄒妃而觸怒他,而且事情還是一前一後發生,事先約好了似的,這裡面肯定蹊蹺。會是誰搗的鬼呢?田文還是田武?不,只有田文,也只能是田文,因爲這個國民心中的武神、風骨錚錚的田武已經死翹了。
齊愍王心中開始後悔,他昨日是在盛怒之下,再加上鄒妃傷心的軟語哀求,也沒有多想,便聽了鄒妃和伊立的話,下令封城追殺老四。現在聽到老四還沒有被人逮到,心中倒也有些爲他高興。畢竟將來可以繼任他的大統的幾個兒子中,也就老四有點他年輕時候的樣子,他可不想百年之後,齊王之位落於其它的田氏支族手裡。
然而君無戲言,他不是不想撤了這道命令,只不過既然伊立還在盡心盡力的追查法章,那麼他一時也不好打擊伊立的熱心,當然更重要的還是鄒妃,這個我見猶憐的美人,她那裡一時撒嬌起來,驚天動地的,也實在不好交代。
只要找到法章,事情就好辦了,他倒要親自問問這個老四,是否是受到了田文的慫恿和挑撥,才幹出這麼大逆不道的事情來。若果真如此,事情就順心多了,他將找到藉口徹底堵住那部分爲田文說話的貴族和百姓的長舌,進而出兵向魏國要人。他就不信,區區一個魏國,能阻擋他誅殺田文的步伐。哼!十年前,若非田文在背後搞鬼,圖謀篡位,一個草包的貴族田甲又怎敢劫持他?
現在田武已經死了,田文再歸西的話,那麼他以後就真正可以高枕無憂了。
不對!田單,還有一個田單!田單竟膽敢冒犯胥仙子,膽敢去褻瀆那個連身爲大王的他也不敢隨意唐突的仙子,這樣一個傢伙,讓他小人得勢那還得了?他實在不願意田單成爲又一個會影響到他的王權的武神,無論如何,他都要將田單扼殺在搖籃裡。明天,一旦田單明天舉行婚禮,那麼他就有辦法令田單陷入萬劫不復的淵藪。他得不到胥仙子,任何人也都休想得到仙子。
就在這個時候,太醫來報:“稟大王,相國大人已無性命之虞,估計兩天後便可以復甦了。”
齊愍王微一擺手,太醫退下後,兀自對着窗外的天空,冷冷道:“你去把樂閒給我叫來。”
自有一個小太監應諾領命去了。
魯仲連終於體會到田單急切立威的心情,因爲齊國迫切需要一個新的精神支柱。大王真是越來越胡塗了,竟然會因爲一個女人而下達追殺的王子的命令,在回來的路上,看到巡城的士兵頻繁經過,他就覺得有事發生,但無何如何,他也沒有想到竟然會是如此荒唐且嚴峻的大事。
確切的說,田單隻帶他去見了四王子,至於蘇秦,因爲田單目前還不想被蘇秦知道是他劫走了蘇秦,所以,魯仲連也只是粗略在安頓蘇秦的密室外偷偷看了蘇秦一眼,並沒有和蘇秦對話。
魯仲連曾經在王宮見過田法章,而且不知一面,可是當他第一眼見到躲在田家的四王子時,幾乎都沒有認出來。
此時的四王子淡妝濃抹,身着粗糙而不失豔麗的花衣服,不經意的看去,還真以爲是哪戶人家的小家碧玉。看到一個身份高貴的大男人竟被逼迫到這種處境,就算他有再多的話想和大王說,現在也都全被打回肚子裡去了。昨天沒有進宮也許是走運了也不一定,否則難說大王會把他一個魯仲連硬給剁出好幾個魯仲連來。
田法章見田單安然攜魯仲連過來,擔心道:“適才外面吵得厲害,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只是應付一下姬茗他們而已。”田單忽然對着魯仲連道,“現在王子也在這裡,別說我逼你作出選擇,老魯,你是準備去投孟嘗君,還是……”
魯仲連打斷田單的話,認真道:“我始終是站在齊國的立場,在這件事情上我是對事不對人,不管是誰,只要將來對齊國的百姓更爲有好處,我都會給出自己不遺餘力的支持。”
田法章很是敬佩這位憂國憂民的智者,魯仲連能享有齊國的第一名士美譽,除了他的高風亮節,其中還有他的老練而現實的社交處世、極於變通、敏銳的洞察時世這幾項超凡能力的功勞,又豈來絲毫的僥倖。
相對於楚國鬱郁不得志的一代名臣屈原,魯仲連顯然要幸運了許多。
從來都看淡一官半職,從來不表明自己站在哪個陣營,這也許就是魯仲連最高明之處了。而且儘管如此,每個人卻又十分清楚魯仲連的立場——那就是齊國。只有齊國,纔是真正他所選擇的陣營,父王不是,孟嘗君也不是,而他田法章更加沒有能力逼迫魯仲連做出選擇。
在齊國,魯仲連的影響力恐怕還在蘇秦之上,任何人都不得不給他面子,任何人都和他有着或多或少的交情。無論是父王還是貴族國戚,田文亦或者達官名將,稽下先生又或者是布衣百姓,魯仲連總能在他們中間找到自己的一個席位,且說話還極有分量。
田法章神色凝重道:“孟嘗君隱忍、預謀了十多年,終於開始着手對付父王和武神了。我現在真是擔心二哥,那個沒志氣的傢伙,很有可能會禁受不住孟嘗君的誘惑,而幹出大逆不道的事情來。如果二哥成功刺殺了父王,田文必定樂意先扶上這個傀儡,如此一來,來自其它貴族的反對聲音將會削減許多,田文也便可以從容的將全國的政權一步一步操控在手中。”
和秦國、趙國其它國家有一個很大的不同,齊國是個貴族勢力十分龐大的國家,雖然在平時貴族當中並沒有什麼顯赫出衆的人物,但是他們利益高度的一致,一旦這些人發揮各自的影響力聯合起來,恐怕就是齊愍王想要坐穩王位都難。齊愍王也正因爲有這樣的一層顧忌,才這麼多年都不敢輕易對田武家族下手,甚至還要給個市掾這樣的芝麻官給田單,算是慰勞這支“沒落”的宗族,不然貴族裡頭一羣整天無聊、沒事可幹的老人又有說不完的閒話,這對於大王的命令能否得到有效的響應絕對有很大的影響。
魯仲連讚許道:“四王子的分析該很有道理,孟嘗君如果想早日篡位得手,必然只餘出其不意的暗殺一途,否則就算他日能夠接手齊國,也只能是一副爛攤子而已。而在正常情況下,就算赤松子肯當田文的刺客,也未必能在章華宮內得手。”
章華宮即是齊國的王宮建築羣的主要宮殿,齊王常居殿內,裡面守衛森嚴,尋常刺客想遙遙看上齊王一眼都難,更何況近身刺殺。
田單心中一動,道:“如果我沒有猜錯,昨夜二王子就已經事蹟敗露,甚至已被大王秘密處死了。”他是忽然想起昨晚在相府聽到的 “大王遇刺了” 那句話,當時他和白起都感到好笑,以爲這是樂閒等人爲了分散侍衛的注意力而故意放出的謠言,現在想想,事實該並非如此,依照藺相如他們不顯山不露水的計劃作風,理該不會用出如此斧鑿有痕的伎倆。
魯仲連和田法章無不感到詫異,皆因象這樣的消息肯定是密不透風的,而田法振具體會在哪一段時間刺殺大王,更是無從猜測的事。
田單苦笑以對,接着嚴肅道:“枉你魯仲連自詡識見過人,到了這個時候,難道還看不出誰是齊國未來的希望嗎?”田單這是在逼迫魯仲連做出選擇了,言外之意,即是希望魯仲連能夠全力輔佐田法章。
魯仲連投降道:“你別再逼我了,我需要好好的和四王子談談,更需要親自去魏國一趟,有些事情,我要當面和田文說清楚。”接着嘆道:“哎,如果田文不是至今沒有子嗣,而是有個象四王子這樣的接班人,我都不會那麼頭痛,至少我很看好孟嘗君的氣魄手腕。”
田法章和田單同時對望一眼,均看出對方已經明白魯仲連這句話的意思。孟嘗君沒有子嗣,這是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就算他真的能成功逼退齊愍王,進而登上王位,使齊國避免一次空前的災難,但是問題依舊沒法解決,甚至事情只會變得更糟。
孟嘗君現年將近六十,年事已高,在他百年之後,將有誰來繼承他的爵位甚至王位?將有誰能駕御得住他府上的近萬梟雄豪傑、亡命之徒?
如果孟嘗君得登大寶,那麼他手下的桀驁不遜的食客、劍客必然都成了竊國功臣,以孟嘗君的養士、愛士之風,無疑會對這批人大加封賞,屆時一旦孟嘗君駕薨,確實再無人能制這批人了,到時候只會流毒無窮,舉國禍害。當然,如果孟嘗君能和田單連手的話,又是另外一回事情。
魯仲連長嘆,大有深意的忘了田單一眼,其實按照他的想法,如果田文能將田單認做義子,那麼齊國將有辦法逃離厄運,甚至還可以佈局還擊燕國和秦國,這正是他打算親自去見田文的目的;又或者田單將來功績震世、挽救齊國之後,由田單自己出面當上大王,那麼事情也許會稍微好一些。
當然,這並不意味着魯仲連就不看好田法章,正好相反,田法章絕對是個合格甚至優秀的繼位者,只不過將來一旦田單功高震主,那麼這對君臣便很容易出現嫌隙,爲小人所趁。歷史上,鳥盡弓藏的教訓實在太多了,魯仲連此刻想起來仍然心有餘悸和嘆息遺恨,更開始爲田單的將來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