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單從馬車底躍了下來,整理了下褶皺的衣裳,正要施展身法回家之際,背後響起一道聲音:“兄臺請留步。”說話者正是馬車的主人。
田單回過頭來,見那人一身輕裘寶帶,方面大耳,道貌岸然,年紀則正好與自己相仿。一雙眼神中充滿了無限的自信,在他倜儻風流的舉止下,隱隱透入出威嚴。
田單做了個有何見教的姿勢,道:“公子叫的可是在下?”
那人點頭道:“兄臺能夠瞞過我手下諸多耳目,神不知鬼不覺的潛入我的車底而混進城內,身手之高明實在令人歎服,不知我魏無忌可有幾分薄面請你坐下一敘?”
田單恍然,暗忖難怪此人似與生俱來就有一種貴族的氣勢,卻原來正是魏國的公子王孫,魏無忌。此君雖然年紀輕輕,在天下間卻頗富盛名,而他本身的一身武學修爲比之樂閒,更有過之而無不及。田單早在多年前就聽說過此人,想不到今日卻會在臨淄得遇。
同時心中更感到好笑,魏無忌當是不清楚他田單的真實身份,故而起了網羅招攬之心。
田單拱手回敬道:“素聞魏公子禮賢下士,大有孟嘗之風,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奈何在下要事在身,還請公子見諒。”
魏無忌絲毫沒有因田單的婉絕而感到惱怒,反而欣慰道:“能者多勞智者憂,象兄臺這樣的人才,自然經常身伴要務。無忌在臨淄將會呆上幾天,下榻處正是煙花閣,兄臺若需要什麼幫助,儘可以來找我。”
田單總算領教了魏無忌的非凡魅力,同時心中感到奇怪,煙花閣素來不留宿賓客,而魏無忌則似乎肯定胥煙花會派人來招待他一般。可見此人與煙花的關係並不一般,至少要比尋常人士走近許多。
忽然間,田單想起馬車裡頭的蓮姬,心中明白過來,魏無忌在車內所說的當年的追求之人,十有**,指的就是煙花了。
田單淡淡一笑道:“我們肯定還會再見面,魏公子,請。”
煙花巷,煙花閣。
用過早膳之後,一臉心事的婉娘推開胥煙花的房門,不捨道:“小姐,你難道真要扔下我們這些姐妹自己嫁人去了嗎?婉兒和一衆姐妹都捨不得你離開呵。當初若不是小姐你的指點和收留,得蒙小姐傳以劍術,至今婉兒等人的下場,恐怕…….唉。”
胥煙花灑然笑道:“婉兒難道就想在這煙花之地度過一生嗎?”看着愕然回不上話的婉娘,胥煙花續道:“世間萬事萬物,應運而生也好,順勢而滅也罷,莫不有其定數,我們身處紅塵之中,人力微薄,也只有順時應命,才能活得灑脫寫意,悠然輕鬆。”
婉娘似懂非懂的點頭,接着問道:“可是一旦小姐進入了田家,煙花閣便從此煙消雲散,我們姐妹又將何去何從呢。”
胥煙花閃動的美眸忽然流露出嚮往之色,道:“婉兒儘可放心,我早已在齊魯之間尋得一個清幽空靈的神秘去處,那地方松柏吐翠,霞蔚雲蒸,遠離世俗煙火,正可以作爲我們出世修行的絕佳寶地。等到煙花閣歇業之後,你大可率姐妹們前往該處,而我最多也不過三五年,便能來和你們相會。”
婉娘見胥煙花心中早有安排,安心的同時不由促狹道:“小姐,男歡女愛,夫妻人倫,乃是人的天性,就怕到時候,你和田單洞房歡好之後,識髓知味,便再也記不得我們這幫苦難的姐妹哩!”
胥煙花伸出青蔥玉指,在婉娘腦門點了一下,低啐道:“你個鬼丫頭,討打不是。”心中卻彷彿正想起了令她又憐又愛的田單,絕美的臉上自然而然流露出迷人的微笑,看得竟連常年跟隨她身邊的婉娘也不由顛倒了神魂。
就當胥煙花正要將婉娘再數落一番的時候,一名俏美的小婢前來通傳道:“小姐,蓮姬回來看您哩!隨行的還有無忌公子。”
田家,藏兵閣。
愈臨近和仙子的成親之期,田單的心反而愈見通明起來。他回到家中,第一個想見的人,不是魯仲連,不是令伯,也不是蘇秦,而是他的堂兄田逢。
藏兵閣正是田單打算和田逢談話的地方。
他的這個堂兄雖然算得上是個合格的一無是處的敗家子弟,但立場卻還是站在家族這邊的。此人平時固然遊手好閒、嗜色貪賭,但爲人卻是仗義豪爽,沒有城府,比起其他的宗族中人,田單反而比較喜歡他。
之所以要見田逢,那是因爲想到了該在婚禮上如何處置這批被他軟禁在家的族人,自古以來,堵不如疏,威懾兼需懷柔,如果今日自己一個人結婚快活去了,卻將他們囚禁暗室度日如年,那麼他日田單與族人之間的嫌隙很可能會擴大至不可收拾的地步。除非他能夠狠下心來,一舉將這批族人殘殺殆盡。
以前父親在世的時候,田單與族人就很少接觸,所有的糊塗帳全賴父親他老人家一手包辦,而今協調宗族關係的這份重任卻不得不由自己來獨力承擔,想想就有些頭疼,老實說,和叔伯們打交道,他還不如一個人去讀“子曰詩云”來得痛快。
然而爲宗主者,行事再不能憑一己好惡。宗主的位置,就彷彿是一個光環,它使自己身份變得顯赫奪目的同時,卻也套牢束囿了自己的行爲。有時候想想,他還真羨慕田逢,凡事都從不需他來傷神動腦,他只要管自己高興就行了。
“宗主,田逢帶到了。”藏兵閣門外響起家將的聲音。
“宗兄請進,田單有要事和你商量。”此時田單正背對着房門,而他正前方的牆上則懸着一個大大的“齊”字。
田逢走進藏兵閣後即掩上房門,至於帶他前來的家將則早已知機離去。
田逢見田單一副望着“齊”字出神的樣子,有些不耐煩的道:“田……咳,宗主,不知你叫我來藏兵閣究竟所爲何事?你就直說好了,和我賣關子又賺不了錢的。”
田單卻彷彿自言自語的道:“藏兵閣乃是我田家最爲神秘和**之地,歷來供宗主閉關修煉之用,也只有宗主才得以自由出入,其他人若沒有宗主命令,不能接近藏兵閣十步之內。如果有人私自進來,後果怎麼樣,宗兄應該比我清楚。”
田逢道:“我這不是宗主你叫我才進來的嘛,換了是別人,請我我還都懶得來呢,這裡說是藏兵閣,卻連一把兵器都沒有,有的只是那些個看了就讓人頭大的典籍,實在令人望而卻步。”
田單搖頭苦笑,心道這裡不是沒有兵器,相反,這裡藏着的正是世間最厲害的武器,即懸掛牆上的那個“齊”字。
田單忽然問道:“普通人能活多少年?”
田逢愕然無語,這是連三歲小孩都知道的問題,田單卻來問他,還美其名曰有“要事相商”,如何不叫他驚愕莫名。
田單又道:“習武之人又能活多少年?”
田逢雖是聽得一頭霧水,一臉怪異的看着田單的虎背,以爲田單神智不清,嘴上卻不得不回答道:“普通人可以活六七十歲,習武之人則看功力高低,活個八十甚至一百多歲該沒有問題,當然,這必須是在沒有疾病、內傷等前提下才能成立。”
田單讚許道:“那麼宗兄以爲老宗主功力如何?可曾聽說我父親患有疾病,受過內傷?”
田逢雖然自認混帳,但卻絕對不是個笨蛋,聞言不由疑慮道:“難道老宗主的過世有什麼玄虛不成?”
田單點頭道:“沒錯,其實我父親雖然已經不在人世,但他卻並沒有死亡,你懂我的意思嗎?”
田逢想也不想,直接搖頭表示不懂。
田單又道:“想我父親才四十多歲,正值壯年,又且武功精深,身強力健,又豈會毫無徵兆的就與世長辭了呢。宗兄可曾聽說過當年黃帝之師廣成子白日飛昇一事?”
“宗主的意思是……”田逢一震,道,“可是既然如此,卻爲何又要我們所有族人來齊聚一起,說老宗主已經身故?甚至還要去通知大王呢?”
田單終於轉過虎軀,面對着田逢道:“這正視老宗主用心良苦的地方,要知道,如果讓大王或者其他江湖人得知我們田家的武學能夠使人超脫生老病死、白日飛昇,那麼只會引起他們的覬覦之心,到時候,我田家必然會因此惹來諸多麻煩,甚至糟來滅頂之災。”
田逢一時間顯然不能消化田單的言論,臉上滿是驚疑,正目定口呆的望着田單。
田單趁勢拿出一卷竹簡,道:“這是我父親飛昇前留下的‘武神手札’,其中記載的乃是他生平的武功心得,以及幾場和江湖人士武功切磋的經過,今天我就照老宗主遺願,將它交到你手裡,希望宗兄能夠好好保管,並將之發揚光大。”
武神手札,確確實實是田武留下的,只不過其中當年在淄河與墨希夷一戰的記載早已被田單焚燬。
田逢受寵若驚,顫抖的接過竹簡道:“老宗主真的說要將‘手札’交給我嗎?可是田逢武功平平,資質低淺,恐怕會辜負了老宗主的厚愛,致令他老人家失望。”
田單鼓勵道:“我父親從未試過看錯人,他說你最適合修煉他的武學就自然有他的道理。在我看來,父親之所以選你來繼承他的衣鉢,那是因爲你無牽無掛,坦率純真,沒有城府和野心,本性淡薄,與世無爭,正好符合父親武學的要求,而我和田七,則因爲終日需要爲家族之事奔波忙碌,皆且喜歡與人爭強好勝,實在無暇去領會個中精髓。如今父親將天武劍交到田七手裡,正是要掩人耳目,希望可以讓你不受旁人干擾,心無旁騖的學習‘武神手札’。”
田單這一番言論,固然是爲了讓田逢深信父親是白日飛昇而說的,不過卻也不是毫無根據的瞎編胡謅,如果田逢能夠因此而專心武學,不再終日無所事事、遊手好閒,那也算是功德無量了。
看着忽然精神亢奮起來的田逢,田單就知道今日自己的這番話效果顯著,雖然他是用了點心機,目的是爲了讓田逢在今晚能夠出來爲自己說話,進而統一族人的口徑,到時候他和魯仲連忽悠人起來,就可以放心大放厥詞,再也無後顧之憂了。
當然,最妙的是,當日父親辭世的時候,後事乃是由田七和令伯二人親自包辦,而從未經其他下人之手,除了一些心腹家將之外,有些人甚至還未見過父親的遺體。就在昨晚,按照他和魯仲連商定的,父親的遺體業已被秘密火化,靈堂之內,惟只擺着一口空空的棺材。
田逢忽然道:“聽說今晚宗主即將和煙花閣的仙子成親,屆時煙花巷必然十分熱鬧,不知道田逢和一衆叔伯兄弟是否也可以去見識一下這個盛況?”
田單放懷笑道:“這個宗兄無須擔心,你和族人能夠來爲田單的婚禮捧場,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怕只怕到時候,你父親以及其他叔伯輩的人,因爲不知道武神白日飛昇的事實,而在婚禮上給田單難堪啊。”
田逢立即拍胸脯保證道:“此事我現在就回去和他們說,包管他們到時候會老老實實的,不給你惹麻煩。”
田單點頭道:“如此就拜託宗兄了,不過老宗主將手札傳你一事,只有你知我知,千萬不要再讓其他人知曉了,免得到時候惹起族人的嫉妒、不睦等諸多麻煩。”
田逢走後,田單就獨自在藏兵閣中打坐度過,直到魯仲連來喚他去用午餐,才知道自己一個閉目養神,已然又過了一個上午。
司馬劍震、苟道、魏無忌的到來,讓田單感到今晚的婚宴必然會有諸多阻難,他只有趁着現在儘量使自己的功力回覆到一定水準,以期望屆時能夠應付任何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