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藺相如擲地有聲道:“自三皇五帝以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各有其綱,天子君主,爲上位者,上承於天而下啓黎民,身系國強民富之重責。正如周公子所言,君主是爲一切言論實施的基礎,至於採法納墨,師老尊孔,悉憑君上之好惡。昔日文王用太公而滅商,桓公相管仲而稱霸,穆公禮百里奚而強秦,是故,國先有明君,後有名臣,後有名將,而後有大國。君賢則羣臣肖,君暴則羣臣佞,君強則篡臣伏,君弱則權臣養。伍子胥重於闔閭而輕於夫差,商君貴於孝公而屍寒惠公,凡臣子得失皆在於君,而國家興弱亦在於君,君則如水也,國如舟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是故欲治國必先治君,使君主開明賢德,知人善任,則國之幸事也,這遠要比稽下先生述說一些空有理想而難實踐的言論來得重要,剛纔藺相如聆聽敝上這一番教誨,忽然間明白過來,爲何稽下先生是‘不治而議論’,皆因非不欲治,而是空泛然不能治,抑或君主不用其法,既不能治,所以也就只能議論了。”
“啪!啪!啪!”
節奏分明的掌聲從胥煙花的房內傳來,只聽這絕色傾城的美女由衷讚道:“藺先生這番話確實精彩微妙,令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覺,尤其那句‘國先有明君,後有名臣,後有名將,而後有大國’,令煙花感觸頗深,多謝藺先生賜教了,只不知周公子可有什麼異議或者補充沒有?”
豈料周最不怒反笑道:“藺兄已盡道周最心中所想,甚至要比我原先想說的更爲精闢,周最心悅誠服,再無話可說。”
衆人大感驚奇,不料素來盛氣凌人的周最竟然忽顯得泱泱大度,按理說,藺相如雖然言之有據,卻並非沒有漏洞,以周最的飽學,若有心辯駁自然不會如此窩囊。
田單一眼瞥過對面衆人的表情,似乎沒人對藺相如的高見存有異議,暗忖藺相如果然精明,此人打正“國君爲天”的旗號,準確把握魏無忌、成陽君等身爲臣子的心理,若是有人駁他,一個不好就等若輕君,犯了大不敬,對此,衆人又豈會沒有顧忌。
想想又覺好笑,周最本來想借此立於不敗之地,現在則被藺相如搶去先機,這個啞巴虧當然只有他自己一人獨吞。
忽然間,田單感到自己把握到了今日挫敗衆人的必勝法門,皆因他現在是魯逆流,無官無國,無牽無掛,可以暢所欲言。而事實上,這正是早前田單要喬裝來此的初衷之一。
而田單本人身爲齊國子民,再加上大王的猜忌、嫉妒,行事處處受到掣肘,實在如履薄冰,放不開手腳。
屈原私道:“這個藺相如大不簡單,實是百年難遇的相才。”
田單點頭道:“此君不但是滔滔雄辯之士,且才思急智過人,做他的對手必然非常有趣。”
敖烈訝道:“魯兄弟莫非和他交過手?”
田單暗忖敖烈洞察入微,以後在他面前必需多加小心,不然被他瞧破魯逆流就是田單,那將非常麻煩。
田單自信滿滿道:“不是交過手,而是將要交手。”
此時煙花閣有人異軍突起道:“聽藺先生說,欲治國必先治君,本君好奇,想請教究竟該如何治君?”
田單尋聲望去,說話者赫然是韓國成陽君。他的言外之意是,君爲臣綱,至尊至強,沒有誰夠資格來治君。
藺相如好整以暇道:“成陽君怕是誤會敝上的意思了,這裡的治君,不只是治君,且是受治於君的意思。當君主還爲儲君的時候,就已經有太傅教導、開化儲君,等到儲君繼位,爲臣下者則忠言直諫,從旁提醒,更多的當然是一心輔佐、爲君主效力,這就是治君。”
田單整理好思路,忽然半路殺出道:“藺兄和周先生所說的這個治國唯在於君的說法,魯逆流實在不敢苟同。”
田單此話一出,就是再笨的人也知道好戲就要開鑼,而胥煙花更加油添醋道:“還以爲魯公子忘了年幼時的風光,便不願再啓金口,現在則當然沒有令煙花失望,魯公子的治國之道必然別出心裁,對嗎?”
田單暗道乖乖受不了,胥煙花仿似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且對他這個魯逆流更表現出異常的感興趣,就憑這點,他想要不成衆矢之的都難。
最先發難的當然是李不凡,此君一副有恃無恐的嘲諷道:“希望魯兄至今還象乳臭未乾的時候那樣聰明。只不知我的這番話有哪一處讓魯兄聽得心煩了?”
明眼人一眼便知關於這個說法全是出自藺相如,李不凡這麼說,不但是大言不慚,更可謂厚顏無恥,不過看在其父李兌的面子上,不願意在此事上於他一般見識罷了,況且說到底,藺相如還是他的家臣。
田單心道若論引經據典、旁徵博引,他拍馬不及這堆飽讀詩書的辯士,當然不會蠢到正面交鋒,不過他卻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田單完全不理會李不凡,自顧自道:“從前,天上有九個太陽,弄得天下寸草不生、顆粒無收,民間水深火熱,仿似末日將至。”
田單看着衆人一副全神貫注聽故事的神情,不由大感有趣,事實上由於先入爲主的觀念,在他這個神童面前,至少氣勢上便輸了幾分。
這回就連屈原也來了興致,道:“魯兄弟這個故事似乎很是耳熟啊,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聽過。”
衆人當然知道屈原所指的,正是耳熟能詳的後弈射日的故事,他們雖同樣心存疑問,卻不會說出來,因爲沒有人會相信魯逆流會在這種情況下,用這麼個老套的故事來忽悠他們。
豈料田單卻開懷笑道:“屈老不愧是屈老,晚輩佩服,我這才說了個開頭,便被你一語點破,哈!魯某要講的,正是后羿射日的故事。”
這句話也就只有屈原才能明白,皆因他已經知道魯逆流借這個故事來想要表達的意思了,要不然屈原剛纔也不會有此一說。
李不凡卻感覺自己被爽了一記,怒喝道:“魯逆流你這是什麼意思,莫非想來插科打諢、胡攪蠻纏不成。”
事實上,不單是李不凡不明白,田單看到對面魏無忌等人驚愕的神色,便知他的效果已然達到。
田單笑道:“枉你自命不凡,確連我什麼意思都不知道,可笑,真是可笑,你爲何不去問問藺兄呢,他便不會問出像你這般蠢的問題。”
田單這番話連消帶打,毫不客氣,且更能顯出魯逆流那種不畏權貴的膽氣,聽得魏無忌、樂閒等人也是暗暗稱快。
藺相如終於出聲道:“我開始明白逆流兄的意思了,逆流兄以事入理,確實高明,相如甘拜下風。”
田單暗呼“厲害”,且非是一般的厲害。先不管藺相如究竟明白了多少,當藺相如看到李不凡自暴其短,被田單當衆揭破這對主僕的伎倆之後,知道再難爲李不凡爭取風頭,故索性自認不敵,以便收斂鋒芒,然而他這一句虛虛實實的話,不但使人摸不透他的深淺,且令人感到此君氣度不凡,沒人真會以爲是他因心智不及而輸給了魯逆流。最厲害的是,他這麼一退出,立即將魏無忌、樂閒、成陽君等人推到了田單面前,針鋒相對,再無緩衝。
田單忽道:“如果君主暴虐無道,且昏庸無能、不聽諫言,置國家百姓於水火之間,大家以爲是否就只能拿聽之任之,拿他沒法了呢?”
衆人再次愕然,感到魯逆流果然不同凡響,不但一句話逼迫藺相如認輸,且言辭更無跡可循,使人難以捉摸。
此時一直未作聲的夷維道:“不要再賣關子了,魯逆流你用這個故事想說點什麼,不妨直說。”
樂閒道:“魯公子的疑問該是人們常說士無定主的原因了,天下這麼多國家,總不至於同時出現的都是昏君吧?於一國不得志,自然又可走訪別國,我始終相信天下求賢若渴的國君還是很多的。”
田單道:“我想樂兄誤解在下了,我所疑問的,只是指該如何治理暴君所在的這個國家。總不能就一走了之,幫別國來吞滅它吧?然而這也叫治國嗎?這似乎叫亡國吧。再者若是有朝一日,中原一統,天下共主,除了這個君上之外,再沒有其他地方可以投奔,又當如何治國,如何自處呢?是否也要引塞外胡人來消滅我們呢?”
田駢唏噓道:“冥冥中自有定數,這叫暴君自取滅亡,怪得誰來,孟子說達則兼濟天下,退則獨善其身,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魯仲連當然明白田駢爲何有此感慨,皆因田單的話,隱刺孟嘗君的不忠,正中田駢心病。
田單嗤之以鼻道:“可笑,真是可笑,若是真有定數,國家興亡早有天定,那麼討論這所謂的治國之道又有什麼意義?我們又何苦自尋煩惱、杞人憂天!”
田駢爲之一愕,想不到一句無心的感嘆竟被魯逆流譏諷一通,當下苦笑道:“然而魯兄弟又有什麼高明的辦法來治理這樣的國家?”
“破而後立,取而代之。”田單心道田駢果然配合,語出驚人道:“暴君就如天上的九個太陽,若是在這種情況下,還是以君主爲中心,任其所爲,沒有後羿射日,那麼末日就真的來臨了,屆時國破家亡,還談何治國,這也正是我不認同相如兄的原因所在。我們不能將國運只交到國君一人手裡,這樣實在太過被動。被動的後果最終只能迎來末日,夏亡商滅,至今可鑑。所以魯某以爲,治國的最關鍵所在,不是太陽,而是后羿。只有使我們自己變爲後弈,才能真正把握主動。”
夷維、魏無忌等人心中無不掀起驚濤駭浪,強自消化田單的這番大逆不道的言論,有的人甚至一想到“射日”就開始遍生寒意。他們雖生活在禮壞樂崩的時代,卻自幼教以綱常,弒殺天子的話別說是當衆人面說出來,甚至連想都不敢想。
而這正是他田單的優勢之一,他幾可肯定藺相如至少猜中他的這成意思,卻不敢吐露出來。若換了是“田單”在此,當然也不能這樣大快朵頤、暢所欲言。而他的另一個優勢,則是得天獨厚,即與座者沒人比他更瞭解胥煙花。
果然,在衆人沉寂之刻,反是胥煙花意猶未盡,討教道:“然而我們又該如何使自己成爲後弈呢?”
田單嘴角露出笑意,道:“這當然就是臣子的難處所在了。說到底,後弈是一把雙刃的利器,力量必須把握得宜,既不能射七個太陽,也不能射九個太陽。換句話說,其實後弈並非是指消滅君主的力量,而僅僅只能是制衡君主的力量。而事實上這種制衡的方法,其實早有先賢在尋找了,諸如老子提倡的無爲,孔子所言的禮儀,法家的權勢,墨家的克儉等等等等,其實萬法同宗,殊途同歸,任何言論都不過是在創建制衡的規則罷了。只不過他們都只考慮到如何將這種制衡力量用在臣民身上,而未曾想到君主也需制衡。要知道一旦君主失控,從一個太陽變成九個,這纔是黎民禍亂的源頭,這纔是最可怕的事情。”
這段話乃是田單的靈機一動的臨場發揮,等若站在另一個高度考慮問題,更將百家學說包容其中,精妙點出其中的共通之處,石破天驚,便彷彿晴天霹靂般壓得衆人喘不過氣來,使人不敢仰視。而事實上在此之前,就連田單自己也未念及,現在則因爲呷醋而頓悟,大感自豪的同時不禁覺得好笑。
魯仲連、敖烈等人則彷彿不曾認識田單一般,神光閃爍,不住的打量他。
胥煙花房門豁然敞開,由衷嘆道:“魯公子卓然不羣,俯仰衆生,煙花心折哩!”
胥煙花檀口一出,衆公子立時面如土色,仿若被判了死刑,頹然沮喪,深感魯逆流這神童之鋒芒,確實不可戰勝,無人能攖。
田單暗暗鬆了一口氣,感到這勝果確實來之不易,他精心部署、避重就輕,融合了心理、兵法等生平所學,總算將衆人狠狠挫敗,更令胥煙花心悅誠服說出這難比登天的話。
只有魯仲連這始作俑者百感交集,彷彿真看到了活生生的魯莽,兩眼竟溼潤、迷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