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九天仙子下凡塵

鐵中棠略作將息,立刻開始揣摸,只見四壁之上的圖形,每一姿勢,果然俱都是演示着一極精妙的招式!

這些圖形雖獨立便可自成招式,有的卻須五七相連方成一招,但招式之間卻均有聯繫,其中變化之微妙,端的是武林罕睹。

鐵中棠暗忖道:“那麻衣人胸襟磊落,性情卻偏激,當真是善惡不辨,奇怪已極,若非如此奇怪之人,又怎會將這兩種精微之武功輕易示人?”

他天性自極好武,此刻驟然見着這等精奧之武功,自是大喜如狂,當下放開一切,眼瞧石圖,手比招式,心中揣摸。

一個羅衣少女捧着具沙漏計時之器飄飄走了進來,嬌笑道:“瓶中之沙漏盡,便是一日過了。

鐵中棠全心全意俱沉醉於那招式之變化中,隨口漫應一聲,卻連頭都未回過去瞧上一眼。

他再以這壁上招式與方纔少女們的招式比較,只覺那些少女之“脫衣拳”雖是奇詭無比古今所無,但這壁上之招式,卻果然恰是她們的剋星,一招一式,俱都恰恰可將對方脫衣之動作封死,那招式有時看來亦是平平常常,但稍一揣詳,便可發覺對方遇着此招,立刻縛手縛足,再也無法出手。

鐵中棠如醉如癡,趣看越是巧妙,到後來突又發覺這壁上招式俱是守勢,講究的是:封、閉、攔、擋、切、鎖,纏這七學要訣,再一深思,又發覺那“仙子脫衣拳”卻俱是攻勢,踢、打,拂、刺、劈、砍、勾,無所不至,應有盡有,這攻勢雖然凌厲無情,但有時一招攻出之後,自己卻不免空門大露,世上的武功雖雜,但以這般只攻不守的招式卻是絕無僅有。

要知招式攻而不守,那攻勢自然凌厲,守而不攻,那守勢自也嚴密,若將此兩種招式合而爲一,正是套絕妙拳術。

但若將此兩種招式分開,本都無法單獨成立,唯因那仙女陣乃是七人聯手,一人失手,救援立至,是以招式之間,自可不必防護自己,何況,他們空門大露之時,也就是羅襟乍解,香澤初聞之時,對方若是正人君子,怎肯放手去擊那空門,對方若非君子,見此情況,正足銷魂,想來也捨不得下那辣手摧花,見了此陣之攻勢,便可較世上其他陣式俱都凌厲幾分。

鐵中棠智慧是何等聰明,焉有看不出此中妙處之理,不禁爲之又驚又嘆:“若非奇人,又怎能創出這般奇招?”

轉首望去,突見那漏中黃沙竟已將完全漏盡,原來他沉醉於武功之中,竟已不知不覺過了一日。

不知時間已過去這般久倒也罷了,此番既已知道,鐵中棠纔想到自己有多時未進飲食,頓覺腹餓難忍。

玉榻上的瓜果飲食,早已不知何時被搬走了,卻有個輕衣少女笑孜孜的瞧着他,正是那送時漏來的女子。

鐵中棠不由走過去,抱拳道:“姑娘!”

那女子不等他話說完,先已笑道:“你可是餓了麼?”

鐵中棠呆了一呆,訥訥道:“姑娘怎會知道?”

輕衣少女抿嘴一笑,露出兩隻深深的酒窩,笑道:“我等你說這句話已有許久了,那時你學武學得肚子都不顧了。”

她肌膚瑩白,眼波流動,雖非絕色美女,但卻帶着種說不出的風韻,此刻嫣然一笑,更是撩人。

鐵中棠道:“姑娘若方便,不知可有食物……”

輕衣少女擺了擺鬢髮,橫眸媚笑道:“他吃醋,你吃苦,這句話你莫非已忘了麼?何況……”,她咯咯笑着接道:“世上最最胸襟闊大的人,只怕也不會拿出好酒好肉來招待他的情敵吧!”

鐵中棠又是一怔,道:“這……這……”他這才知道麻衣客“餓其體膚”這句話之含意,但若無飲食,又怎能支持七日?

輕衣少女眨了眨眼睛,斜臥到玉榻上,輕輕笑道:“他要我告訴你,你若要飲食也不難,但……”橫眸一笑住口。

鐵中棠脫口道:“但什麼?”

輕衣少女笑道:“你若不再與他賭鬥,便是他的客人,他自要好生招待你,否則,便要你做工來換食物。”

鐵中棠暗暗忖道:“原來這就是‘勞其筋骨’!”他心中雖然氣惱,卻又無可奈何,嘆道:“做什麼工?”

輕衣少女扭動着腰肢,裙角下露出半段瑩白色的玉腿,媚笑道:“做什麼工,卻要看我吩咐了。”

她抿嘴、攏發、扭腰、露腿,使出了百般風流解數,鐵中棠卻有如未見,冷冷道:“既是如此,姑娘請吩咐吧!”

輕衣少女突然翻身站起,嬌嗅道:“瞎子,瞎子,你難道是個瞎子麼?”她自負一代尤物,即便在這衆香國中,亦屬箇中翹楚,此刻自是又氣又惱,秋波轉了幾轉,突又嬌笑道:“好,我來吩咐你,你先來替我按摩按摩,捶捶腿吧!”飛身倒落下地,一雙瑩白玉腿卻斜斜搭在榻畔。

若是換了雲錚,此刻定己不顧一切一拳打了出去,若是換了沈杏白……咳咳,那情況更是不問可知了。

但鐵中棠卻只是微微一笑,果然坐下爲她捶起腿來了,這雙腿非坦白如瑩玉,而且從臀到腳毫無暇疵,當真是細緻白嫩,柔若無骨,觸手之處,宛如玉脂,鐵中棠也不禁心頭一蕩,仰目望去,才發覺這女子身材之美端的難以描述,身上每分每寸,都充滿了令人不可抗拒的誘惑,輕衣少女見到他目中漸漸有了異樣的光芒,噗哧一笑道:“原來你也不瞎!”一條腿直伸到鐵中棠鼻端眼前。

鐵中棠柔玉在手,溫香入鼻,但雙目突又變得十分清澈,只是口中笑道:“想不到身材美妙竟比面容嬌豔還要令人心動……”

突聽門外有人笑道:“水姑娘,你瞧瞧,這就是你心愛的英雄男子,想不到他還有這般功夫!”

榻上的輕衣少女也在咯咯笑道:“功夫還真不錯,揉得我好舒服喲……哎,哎呀,輕點……上面一點。”

鐵中棠不用回頭,他知道這自是那麻衣客故意如此羞侮於他,再帶水靈光前來觀看,但他也僅是微微一笑。

只聽水靈光輕輕道:“他若不如此,怎能支持七日,他……他這一切都是爲了我,他受的苦越多,我越是對他好,何況……他縱是愛上別的女子,我還是要對他好。”這幾句話說得簡單明瞭,教人再也無法回口,鐵中棠面上雖然仍是微微含笑,但心頭卻已不禁泛起千百滋味。

身後半晌都無聲息,顯見麻衣客已被她說得怔住。

卻聽得陰嬪的口音嘆道:“難怪這少年連頭都未回,原來他早已知道水姑娘對他信任的了。”

她幽幽長嘆一聲,曼聲吟道:“但使兩心相知,又何懼惡魔中傷……”鐵申棠聽得暗暗好笑,知道她乃是故意要氣那麻衣客。

哪知麻衣客卻縱聲大笑起來;道:“好個不吃醋的水靈光,只恨我無福得到,好,今日苦工算是做完了,讓他吃罷!”

鐵中棠一笑住手,忖道:“此人倒不愧是個男子漢。”

兩個少女端來滿盤雞鴨魚肉,滿樽美酒,當真是色、香(味俱美,引人食慾,何況鐵中棠早已餓得發慌。

他嚥了口唾沫,便待動手大嚼。

哪知輕衣少女卻又攔住了他,輕笑道:“這是主子客人吃的酒食,工人僕役吃的在那邊。”伸出春蔥般玉指輕輕一指。

鐵中棠隨着她手指望去,一個木盤上,放着一碗清水,一個饅頭,當下苦笑一聲,也不爭辯過去吃了。

但小小一隻饅頭怎能填餓,他不吃還好,一吃更是勾起食慾,更覺飢腸轆轆,難以忍耐。

眼見那輕衣少女在那裡茲茲咭咭,吃得極是有味,不住笑道:“你若不再搏鬥,愛吃什麼,就吃什麼,而且……”

她秋波一陣盪漾,掩口媚笑道:“這裡的人和珠寶,你都可隨意帶去,我……我也可跟着你走!”

她故意散落衣襟,隱約露出了那毫無暇疵的瑩白肌膚,鐵中棠眼睛卻只瞧了瞧那雞鴨,暗歎一聲,走回石壁。

輕衣少女冷笑一聲,突又縱身躍下,微一旋身,扯落了滿身的衣裳,大聲道:“你瞧,我有什麼比不上她?”

那胴體之豐美誘人,當真令人眩目。

鐵中棠回頭瞧了一眼,又自一笑,便轉頭揣摸武功,不再理她,他若是不敢回頭去看,那少女倒也不氣,但他回頭瞧了一眼,卻仍無動於衷,卻令她又羞又惱,撕下衣服,一件件全部拋在鐵中棠臉上。

這樣過了幾日,那少女想盡了各種法子,不住去折磨鐵中棠,苦工越做越多,饅頭卻似越來越小。

麻衣客也不時帶着陰嬪、水靈光等人來這裡大吃大喝,但這一切,鐵中棠竟全都只當未見一般。

他全心全意都用在壁間的武功招式上,自覺進境甚速,他武功本有根基,又復聰明強記,學來自然事半功倍。

到了第七日開始,他幾乎已將壁上圖形全部記在胸中,自問無論對方使出什麼招式,他都可封閉。

這時他體力雖弱,精神之力卻極爲旺盛,全身都似乎充滿了生命的活力,全心躍躍欲試。

那輕衣少女忽然走了過來,在他對面坐下,笑道:“今日已第七日了,這些日子我對你不好,你莫怪我。”

鐵中棠笑道:“鴿子姑娘莫客氣,這怎怪得了你。”他此刻已知這少女名字,原來此間少女,俱是以禽鳥爲名。

鴿子姑娘嘆道:“再過幾個時辰,我們又要動手了,這次你還是不會勝的,你也莫抱大多希望。”

鐵中棠胸有成竹,口中卻笑道:“只要姑娘客氣些就是。”

鴿子姑娘道:“我自不會太難爲你,但我那六位姐妹……”

她話未說完,鐵中棠突覺耳畔轟然一聲,有如迅雷轟頂一般,震得他心驚膽落再也動彈不得:

他方纔自以爲已可將對方少女出手招式封死,只因他本身之武功本已不弱,再加以學了壁上秘技,但此刻他卻被鴿子姑娘一言提醒,對方本是七人,招招式式,俱可互相配合,一人失招,另一人立可來救。

鐵中棠算來算去,竟忘了七人連手,而無論任何一種陣勢,威力最強大之處,便是互相配合,他武功縱然勝過對方七人,招式縱能將對方出手一一封死,但對方連綿的招式配合起來,他仍是有敗無勝,除非他將滿壁千百種招式全都融而爲一。

但他七日盡心盡力,也不過只能將這些招式分別強記着而已,若要將這些招式之妙用融合,又豈是百十日間所能達到。

轉目望處,黃沙又已漏去大半,距離較手之時,最多也不過只剩短短三、四個時辰了。

鐵中棠木坐當地,剎那之間,便已汗如雨落。

鴿子姑娘奇道:“你怎麼樣了?”

鐵中棠慘然一笑,道:“只剩下最後數時,姑娘你難道都不能讓我安安靜靜的歇息歇息麼?”

鴿子姑娘瞧他本自神采飛揚,如今神色卻突然變得如此奇怪,悄然一嘆,也不再多話,轉身走了開去。

鐵中棠茫然坐在地上,心頭萬念皆灰,剩下的幾招武功,也不想再去學了,敵強我弱,情勢太過分明,他縱有通天本事,此刻也是無計可施,他出道以來,屢逢兇險,卻從未有此刻這般傷心失望。

不知過了多久,只聽笑聲遙遙傳來,麻衣客、陰嬪,水靈光,以及錦衣少女們,嘻笑着走了進來。

麻衣客笑道:“七日已過;你可準備好了?”

鐵中棠木然道:“好了!”

麻衣客道:“此次你若敗了,我立刻送你出山,但……哈哈,想來你勝算無多,你又餓了多日,不如我與你將餞行之酒先吃了吧!”

鐵中棠也不爭辯,少時果然送來滿盤佳餚,他雖然飢腸轆轆,卻是難以舉著,只見七個少女亦已魚貫行來。

這些少女身上,穿的仍是各式各樣的錦衣,但件數卻似比上次又多了些,鴿子姑娘身穿橙色,豔光最是照人。

鐵中棠暗歎忖道:“你們又何苦穿這許多衣衫,故意增長時間,反正我……”心念一轉,突然大笑着長身而起。

水靈光最是關心,惶聲道:“你……你怎麼了?”

鐵中棠也不答話,坐下只管大吃大喝起來,飽餐之後,精神更增,雙手一拍,長身站起。

麻衣客微微笑道:“此刻便開始麼?”

鐵中棠道:“稍等片刻!”

突然將身上衣服一件件脫了下來,偷眼望去,麻衣客面上已變了顏色。

水靈光卻更是驚惶,道:“你……你……”

鐵中棠精赤着上身,將脫下的衣衫俱都交給水靈光,水靈光呆呆的接了過去,呆呆的怔了半晌,突也拍掌笑道:“你……你贏了!你贏了!”一躍下地,牽着鐵中棠的手掌,歡呼雀躍起來。

陰嬪亦自笑道:“真聰明的孩子。”

錦衣少女面面相覷,有人忍不住道:“他還未打,怎麼便勝了?”只因從來無人破陣,是以她們也不知破陣之法。

鐵中棠大笑道:“褲子是否衣服?”

少女們齊都一呆,紅衣少女道:“褲子就是褲子,自然不是衣服。”她還當鐵中棠糊塗了,怎麼問出這樣的話來。

鐵中棠笑道:“褲子既非衣服,我此時身上已無衣服可脫,而我之賭約,卻是你們脫完衣服後,若還不能脫下我一件衣服,我便勝了,我既已無衣服可脫,你們縱然將我擊倒,也是我勝了。”

少女們聽得目定口呆,轉目去瞧那麻衣客,只見他盤膝坐在榻上,一言不發,面沉如水。

紅衣少女道:“但……但你怎能將衣服……”

鐵中棠截口笑道:“你們既能增加衣服,我自可減少,事前又無規定要我必須穿多少衣服。”

他嘆息一聲,接道:“此陣陣法已是古今少見,破陣之法更是妙絕人衰,當真無愧爲天下第一奇陣了!”

紅衣少女眨了眨眼睛,道:“但……但……”

麻衣客突然輕叱一聲,道:“莫要說了,這就算他贏了,否則又有誰能在短短七日之中,學得破陣之法!”

陰嬪笑道:“你以前也是如此贏的麼?”

麻衣客大笑道:“不錯。”

陰嬪輕輕一嘆,含笑道:“你雖是色狼,但卻當真坦白得很。”眼波流動,目光中滿含讚許之意。

麻衣客故作未聞,但卻掩不了面上的得意之色。

陰嬪接着笑道:“不但坦白,而且公道,你若出個絕無勝算的難題與他相賭,你豈非就贏定了?”

鐵中棠、水靈光對望一眼,心頭俱都暗道:“不錯。”

水靈光瞧着麻衣客面上的得意之色,突然緩緩道:“有人說若被自己喜歡的人稱讚幾句,那當真比什麼都要高興。”

麻衣客笑道:“說的好。”

水靈光接道:“又有人說:女子只會稱讚自己喜歡的人,她若是不喜歡那人,誰也莫想要她稱讚半句。”

陰嬪格格笑道:“小妹子,想不到你也懂事得很。”

水靈光道:“既是如此,你對她有情,她也對你有意,你兩人便該相敬如賓,終生廝守,絕不容別人插入纔是,若換做是我……唉,所以我真不懂,你兩人爲什麼要……要如此?”她此番連遭險難,處世經驗大增,口舌也大見靈便,此刻平心靜氣,緩緩而言,言語竟說得十分流暢清晰。

但是她語聲方了,陰嬪與麻衣客面上的笑容便俱已消失不見,陰嬪雙目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

麻衣客面色一沉,冷冷道:“你且莫高興,此陣不過只破了一半,何況,一陣之後,還有八門,每扇門中,俱有一道難題,你若過這八門,只怕比登天還難。”

鐵中棠暗歎一聲,還未說話。

陰嬪輕撫着嬪奴的柔毛,緩緩接道:“不錯,要過八門,難如登天,幸好剩下的時間已不多了。”

鐵中棠、麻衣客不由得齊都變色道:“此話怎講?”

一言未了,突聽一陣金鈴之聲遠遠傳了過來。

陰嬪緩緩下榻站起,秋波四下流動,緩緩道:“你聽,鈴聲已響,這不就是有客人來了麼!”

麻衣客凝目瞧了她兩眼,一躍下榻,大步奔了出去。

鐵中棠見他面上一片凝重之色,心頭不禁一動,轉目望去,那些少女們面上也都泛起了驚詫之容。

鴿子姑娘皺眉道:“咱們這裡多年來從未有過外客自己闖入谷來,這來的人是誰,陰夫人莫非早就知道了麼?”

陰嬪也不理她,輕拍着嬪奴,道:“小乖乖,這裡就有熱鬧了,你要瞧瞧麼?”扭動腰肢,走了出去。

少女們面面相覷,呆了一呆,鴿子姑娘目光又轉向了鐵中棠,道:“你是要留在這裡,還是隨我們去?”

鐵中棠知道自己若是留在這裡,此間門戶必將一定關閉,當下毫不遲疑,趕緊笑道:“有熱鬧自是要瞧的。”

這些少女們雖然明知事情有異,但仍然是嘻嘻笑笑,嬌笑鶯啼,擁着鐵中棠、水靈光兩人,來到一座大廳,但卻都不敢進去,只是悄悄在簾外窺望。

這間廳堂遼廣空闊,除了些石墩之外,便別無陳設,四面石壁發着青滲滲的光色,與他室的堂皇富麗景象迥然不同。

麻衣客卓立在大廳中央,已換了一件烏衫,頭束黑帶,面上毫無笑容,神情也突然變得十分沉肅凝重。

鐵中棠不禁瞧得奇怪,不知這麻衣客爲何做出此般如臨大敵之態,他卻不知此谷已有多年未有外人闖入,此番有人前來,實在大出意外之事——要知鐵中棠前番入谷,實等於麻衣客自願將他引進來的,自是例外。

陰嬪抱着嬪奴,遠遠立在另一邊角落中,面上似笑非笑,眼波不住流動,手掌不住輕撫着懷中的嬪奴。

大廳中寂無聲響,意味十分沉重。

忽然間,門外一聲清喝:“陰夫人到!”

兩個少女左右掀起了門簾,一個身穿碧袍、瘦骨嶙峋、帶着些說不出的陰陰鬼氣的白髮老姬,緩步走了進來。

她容顏雖老,眼波卻甚是明亮,左手扶在一個十三、四歲的童子肩上,右手扶着根烏黑的柺杖。

跟在她身後的,卻是一雙極爲奪目的男、女少年,男的長身玉立,英俊颯爽,女的明豔照人,身材婀娜。

鐵中棠、水靈光一見這幾人,幾乎驚歎出聲來,原來他們竟是鬼母陰儀和她的門下弟子易清菊、跛足童子。

那英俊少年看來雖無缺陷,其聲卻又聾又啞,正是九鬼子中的第八位,江湖人稱“無音奪魂,辣手郎君”。

鬼母陰儀走入廳來,目光在她妹子陰嬪身上輕輕一掃,微一頷首,立刻便轉向麻衣客。

這姐妹兩人多年未見,但這樣便算打過招呼,當真比陌生人還要冷淡,水靈光不禁瞧得大是奇怪。

她自己多情多意,自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寡情之人。

鬼母陰儀冷冷道:“閣下雖然號稱‘武林鬼才’,但我此番突然闖來,只怕閣下也未想到吧?”

麻衣客不動聲色,淡淡笑道:“陰家姐妹行事素來神出鬼沒,這些年來,我早已見怪不怪了。”

鬼母陰儀冷笑道:“這樣最好!”緩緩坐下,再不開口。

麻衣客道:“你此番遠道而來,就是爲了來坐坐的麼?”

鬼母陰儀道:“不坐坐又怎樣?”

麻衣客哈哈笑道:“若有別的事,就請快說。”

陰儀道:“自是要說的,只是此刻還未到時候。”

麻衣客奇道:“要等什麼時候?”

陰儀道:“等別的客人來齊了。”

麻衣客面色微變,道:“還有什麼別的客人?”

陰儀冷笑一聲,閉口不答,易清菊、聾啞少年雙雙立在她身後,那跛足少年更是寸步不離,一雙大眼睛的溜溜四下亂轉。

麻衣客回頭盯了陰嬪兩眼,陰嬪卻擡起頭不去看他,突聽又是一陣鈴聲,一個少女匆匆奔入。

她手裡捧着張素色拜帖,神色間也顯得十分驚異,不住喃喃道:“奇怪,奇怪,又有人來了。”

麻衣客接過拜帖瞧了瞧,變色道:“請進來。”

過了半晌,一陣腳步之聲響動,走入一個長衫老人和一個勁裝佩劍、英氣勃勃的少年。

鐵中棠、水靈光又不覺吃了一驚:“他父子怎麼也來了?”原來這老、少兩人,正是李洛陽與李劍白。

李洛陽大步而入,抱拳一揖,沉聲道:“多年不見,兄弟時時未忘閣下,不想閣下具柬相召,在下見了帖子,雖出意外,但也不敢不來。”他仰天一笑,接道:“做生意講究帳目清楚,閣下此番想必是也有了生意人的脾氣,要與兄弟算算舊帳了。”向陰儀微微一揖,轉身坐下。

麻衣客面沉如水,沉聲道:“什麼帖子?”

李洛陽詫聲道:“自是閣下具名的帖子,要在下等於今日趕來嶗山,閣下莫非自己卻忘了麼?”

麻衣客道:“你怎會尋得此谷的通路?”

李洛陽道:“這更怪了,閣下明明在一路之上俱有指路的路標,在下又非瞎子,怎會瞧不到!”

麻衣客冷“哼”一聲,默然半晌,朗聲道:“外面若有人來,莫再敲鈴,也莫再通報,請他們只管進來就是。”

兩個少女應聲去了,麻衣客道:“等人都來齊之後再喚醒我!”盤膝上下,閉目調息,又宛如睡着了一般。

水靈光悄悄一拉鐵中棠衣袖,輕輕道:“李洛陽怎會也來了,瞧他神情,還似與麻衣人結有冤仇似的。”

鐵中棠嘆道:“今日之事,的確奇怪,我也鋪不透。”他兩人只是在簾外窺望,是以別人並未瞧見他們。

水靈光又道:“瞧這情況,李洛陽收到的帖子,似乎不是這麻衣人發出的,那麼,又有誰會代他發帖子呢?”

鐵中棠瞧了瞧那邊的陰嬪,沉吟道:“只怕是……”

一句話還未說完,大廳中又走入四五個人來。

這幾人之裝束各異,行蹤奇詭,瞧那舉止之間,武功卻俱都不凡,雖是同路而來,卻又彼此各不相睬。

幾個人瞧了瞧大廳情況,分別落座,口中各自喃喃低語,雖聽不清說的是什麼,但語氣卻都不善。

幾個錦衣少女捧上茶來,鬼母等人默默接過四杯。

一個華眼大漢冷笑道:“俺是算賬來的,喝什麼鳥茶!”伸手接過茶杯,將茶俱都潑到地上。

另一個怙瘦道人冷笑按道:“這位施主說的不錯,貧道喝了這茶,只怕就要歸天了,喝不得……喝不得……”

四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竟將茶都潑到地上。

李洛陽微微笑道:“若說他多行不義有之,若說他下毒害人則絕無此事。”接過茶杯,一飲而盡。

華服大漢怒喝道:“你這是替他說話麼?”

喝聲未了,門外有人哈哈笑道:“咱們都是來尋他算賬的,自己先打了起來,豈非可笑得很。”

笑語聲中,又有兩人掀簾而入。

這兩人,俱是身材魁偉,豐髯廣額的大漢,赫然竟是霹靂火與海大少,鐵中棠見這兩人現身,不覺更是吃驚,夭殺星海大少目光一轉,大笑道:“妙極妙極,來的似乎都是故人,怎麼主人卻不待客,反而睡起覺來。”

李洛陽微微道:“主人要等客人來齊,一起接待。”

海大少笑道:“這倒省事得很。”他瞧了瞧那華服大漢:“想不到你老兄也和這主兒有些過節,妙極妙極。”

霹靂火哈哈大笑道:“看樣子這裡只有老大一人是來瞧熱鬧的了,這幾位大名,你怎不替我引見引見?”

海大少道:“鬼母夫人與李兄你是認得的了。”

他伸手一指那華服大漢,道:“這位老哥你若不識,實是你孤陋寡聞,委實教俺失望得很。”

華服大漢瞪眼瞧着他,神情似是有些奇怪。

霹靂火道:“這位兄臺究竟是哪一位?”

海大少哈哈大笑道,“俺一個個說來也麻煩,反正這裡四位,不是一派武林宗主,便是名震八方的瓢把子!”

那同路而來的四個奇裝異服的人俱都霍然長身而起,面上俱都現出驚詫之容,彼此對望了一眼。

這四人俱已多年未在江湖走動,如今見到海大少竟似已識破他們的來歷,是以俱都爲之聳然動容。

華服大漢厲聲道:“俺不認得你,你怎會知道俺?”

海大少哈哈一笑,還未答話,只聽外面一陣步履之聲響動,高高矮矮,走入六、七個人來。

簾後的水靈光突然捏緊了鐵中棠的手掌,自語道:“他……他們也來了。”鐵中棠點了點頭,雙眉皺得更緊。

原來此番來的這些人,競是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盛大娘母子,與那武功高絕,但卻毀在柳荷衣之手的少年秀士。

大廳中又是一陣騷動,認識的人,互相招呼,只有那少年秀士神情最是倨傲,誰也不理,自管大喇喇坐下。

海大少笑道:“俺與各位都認得已久了,想不到各位竟與俺有個共同的仇人,今日竟會走在一路,看來世界當真是小得很,一根繩子,便可將這些平日各無關連之人忽然拉到一處!”

黑星天微微笑道:“我兄弟可算是新仇,兄臺莫非是舊恨?”

海大少笑容突斂,沉聲道:“不錯!”

就在這時,麻衣客霍然張開眼來,目光閃電般四下一掃,卻生似在每個人面上都盯了一眼。

衆人一起頓住語聲,數十道目光,也俱都盯到他面上,這些目光強弱雖不同,但卻都充滿了怨毒之意。

麻衣客緩緩道:“各位都是接到帖子來的麼?”

那枯瘦道人陰森森笑道:“若非接到帖子,到何處尋你?”

麻衣客冷然一笑,霍地轉身,閃亮的眼神,已盯到陰嬪身上,緩緩道:“想來帖子必定是你代我發的了?”

陰嬪神色不變,笑道:“雖不是我,但也差不多。”

鬼母陰儀冷冷的接道:“二妹傳給我消息,是我發的帖子,路標也是我一手包辦的,你此刻明白了麼?”

麻衣客仰天狂笑道:“明白了,早就明白了!”

鐵中棠不禁機伶伶打了個寒噤,暗歎忖道:“她平日看來對這麻衣人那般多情,不想竟在暗中將他的新仇舊怨、冤家對頭全都找了來,顯然是定要眼看他家毀人亡,才遂心願,卻不知她與他究竟有何仇恨,莫非是因愛轉恨,竟一至於斯……”

水靈光也不住悄聲輕嘆道:“好毒辣的女子!”

他兩人瞧得出神,一時間竟忘了自家的處境,回首望去,那些少女們早已不知在何時走的乾乾淨淨了!

等他兩人目光回到大廳中時,廳中竟忽然多出了七、八個身穿垂地黑袍足面蒙玄色烏紗的婦人。

她幾人一排站在牆邊,既不知是如何來的,也不知來了多久,廳中羣豪,竟似全沒有發現她們就站在自己身後。

這其中只有麻衣客與陰嬪面對着她們,但中間卻又隔了一羣憤怒的武林豪士,是以也瞧不清楚。

一時間廳中情況當真絮亂已極,每個人都似與麻衣客有着極深的仇恨,都想自己親手復仇。

但大家或多或少又有些畏懼麻衣客的武功,是以誰都不肯先打頭陣,也不願開口,廳中雖然人頭濟濟,卻只有麻衣客清宏的笑聲在四壁激盪,掩沒了天地間所有其他聲息,震得人耳鼓嗡然作響。

陰嬪待他笑聲漸歇,突也咯咯笑道:“你可笑夠了麼?債主俱已臨門,你笑也無用、還是想個法子還債吧!”

她笑聲雖無麻衣客洪亮,但尖細刺耳,聽得人心裡都不禁泛起一陣寒意,衆人一驚,這才知道她武功竟也不弱!

麻衣客沉聲道:“不錯,債是要還的,但咱家究竟欠了各位什麼,要如何個還法,各位不妨劃出道來!”

鐵中棠只道此番羣豪必將爭先開口,哪知仍然人人閉緊嘴巴,只是目中的怨毒之意卻更深了。

麻衣客目光一轉,冷冷笑道:“李洛陽、海大少,你兩人武功雖不濟,人望卻不差,就先說吧!”

李洛陽、海大少對望一眼,卻咬緊了牙關,閉口不答。

麻衣客目光轉向那四個異服之人,道:“南極毒叟高天壽,你活了這把年齡,不妨說說與咱家究竟有何仇恨?”

一個身穿織錦壽字袍,手拄龍頭烏鐵柺,腦門禿禿,端的有幾分南極壽星模樣之人,身子一震,轉首不語。

麻衣客目光文刻轉向一個身穿綠袍、手搖摺扇、雖已偌大年紀。但鬍子卻颳得乾乾淨淨之人。

看他手搖摺扇,顧盼生姿,一派自命風流、強作少年的模樣,麻衣客沉聲道:“玉狐狸楊羣,你又如何?”

這玉狐狸竟然面頰一紅,更不答話。

麻衣客道:“快活純陽呂斌,你說得出麼?”

那錦袍枯瘦道人,非但不開口,反而後退一步,他雖作出家人打扮,但全身佩珠嵌玉,裝飾得像是花花公子。

麻衣客哈哈笑道:“你們三人都不說話,神力霸王項如羽總該說了吧?”那華服大漢哼了一聲,一拳擊在身側石墩上,“砰”的一聲,那般堅硬的石墩竟被他這一拳生生打得一裂爲二。

這四人名字一說出來,霹靂火、黑星天等人都不禁爲之色變,他們雖都未見過這四人之面,卻知這四人行蹤奇詭飄忽,脾氣怪異絕倫,卻又武功高強,手段毒辣,那神力霸王手下更是有千百兄弟遍佈江湖,殺人越貨,這四人在江湖中獨樹一幟,便是少林、武當等派,也不敢輕易惹他,只是這幾人已有多年未曾在江湖走動,是以今日突然出現,衆人不禁爲之動容!

鐵中棠奇怪的是,這些人明明與麻衣客有着深仇大恨,又明明是爲了復仇而來,此刻卻不知爲何不肯開口說話?

這時,麻衣客的目光已掃向司徒笑等人,還未說話,司徒笑已搖手笑道:“咱們人多,咱們留到最後。”

麻衣客曬然一笑,心裡卻在奇怪,不知這些膽小怕死的人,今日怎麼也敢闖入這裡來,莫非有了什麼靠山不成。

目光轉處,突然瞧見那少年秀士銳利的眼睛,雙眉不禁一皺,鬼母陰儀已冷冷道:“他們不說,老身便代他們說吧!”

海大少、項如羽等人一起變色道:“咱們的仇恨,你如何知道?”竟是不願陰儀多話的模樣。

陰儀冷冷笑道:“常言說得好,再大莫如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各位與他雖無殺父之仇,但妻子都被他奪去,這仇豈能不報?至於……這仇要如何報法,就要瞧各位自己的意思了。”仰面向上,不住冷笑。

剎那間海大少等人都已變得面如土色,李劍白身子一震,後退三步,手掌緊握着劍柄,身子不住直抖。

霹靂火瞧了海大少一眼,暗歎忖道:“瞧他平日言語神色,那花大姑想必就是他以前的妻子,不知如何被此人騙了,但此人卻偏又是個花蝴蝶,始亂而終棄,是以花大姑後來只得去做那買賣!”想到這裡。不覺暗中鬆了口氣,喃喃道:“幸好老夫一生從未娶過老婆……”

鐵中棠不由恍然忖道:“難怪他們方纔不肯開口,想他們俱是武林中成名人物,自不願被人知道自己家醜。”

那神力霸王項如羽突然冷笑一聲,瞪着鬼母陰儀道:“不錯,咱們老婆都被他玩了,但你呢,你姐妹又與他有何仇恨?”

鬼母陰儀面色一變,半晌無言。

項霸王哈哈笑道:“你姐妹既無老婆,想必是自己被他玩了……”

易清菊怒喝一聲,與跛足童子、聾啞少年齊齊搶出。

跛足童子大聲喝道:“霸王有神力,老婆守不住,不要臉,不要……”

項霸王大喝一聲,有如霹靂,一掌擊了過去,口中大喝道:“小鬼找死!”拳風虎虎,果然勢不可當!

突見眼前一花,陰氏姐妹已雙雙擋在他面前,姐妹二人各自發出一掌,輕輕化解了他的拳勢。

鬼母陰儀回首叱道:“徒弟們,退下!”

陰嬪懷抱嬪奴,咯咯笑道:“我姐妹下帖子請你們來,難道是要你們來對付我姐妹的麼?”

項霸王怔了一怔,道:“這……”

陰嬪笑道:“不錯,我大姐是因爲遇着他這個薄情郎,後來纔會變得脾氣古怪,而我哩,我這一生更是被他毀了,他毀了我、才使我去毀別的男人,纔會變得聲名狼藉,我若不恨他入骨,怎會假情假意的到他這裡,我爲得就是要親眼瞧瞧他到底落得個什麼下場;親眼瞧他家毀人亡!”

她口中說得這般狠毒,面上卻滿帶着春花般的笑容,項霸王也不禁瞧得心裡直冒寒氣。

只聽麻衣客仰天狂笑道:“不錯,你們一生都是被我毀了的,這罪名咱家全部承當,但你們若要我家敗人亡,哼!”

他倏然頓住笑聲,接道:“只怕還不大容易!”

陰嬪嬌笑道:“你說的也不錯,這些人武功以一敵一,誰也不是你的敵手,但大家一起上,你又如何!”

麻衣客大笑道:“你們人多,我難道人少麼?”雙掌一拍,大喝道:“小丫頭們還不快來,看是他們人多還是咱們人多?”

喝聲嘹亮,穿房入戶。

但直到外面回聲俱已消失,還是沒有迴應,麻衣客微微變色,怒道:“死丫頭、臭丫頭,你們都死了麼?”

鬼母陰儀冷冷道:“雖然未死,只怕也差不多了!”

麻衣客面色突然變得蒼白,呆了好半晌,方自厲聲道:“好,好,難怪你九鬼子、七鬼女只到了三個,原來別的人都在外面等着收拾我那些女徒弟,但……但她們卻毫無罪孽,你們要算賬的,只管來尋咱家。”

突見天殺星海大少反手甩了長衫,敞開胸襟,大步而來,道:“大家都等着撿便宜,俺只有先動手了!”

麻衣客冷冷道:“你一人不是咱家敵手,與他們一起上吧!”

海大少狂笑道:“俺海大少豈是倚多爲勝的人!”

麻衣客一挑大拇指,道:“好!咱家讓你三招!”

海大少一整面色,朗聲道:“你讓俺三招也罷,不讓也罷,當着這裡朋友,動手之前,俺卻有幾句話要說說!”

麻衣客道:“此刻若是別人還在咱家面前嚕嗦,咱家早就先割下他舌頭了,但你海大少要說,就快說吧!”

海大少道:“你雖然承擔了全部罪名,俺卻知道這罪名不該由你一人承當,那些婆娘也未見沒有責任……”

衆人又復變色,項霸王怒道:“放屁!”

海大少狂笑道:“俺這話雖不中聽,但卻非說不可,老實說,咱家這些人的老婆,實在也沒有一個好東西,常言道:一個巴掌拍不響,那些婆娘昔日若不是看他年少多金,武功又強,生的也不錯,怎會撒下咱們去跟他,這廝雖好色,雖該死,但咱們那些婆娘被他甩了,卻是活該!”

鐵中棠聽他居然說出這番話來,不禁又是驚異又是讚佩,只見項霸王、玉狐狸等人雖然滿面怒容,但卻無一人開口反辯,顯見海大少說的不錯,但若非胸懷磊落的本色英雄,又怎肯說出這番話來!

廳中默然半晌,麻衣客方自笑道:“當今天下,想不到還有人會說公道話,而且說話的人也是我的仇家,哈哈……哈哈……”

他仰天大笑數聲,接道:“我知道話雖說的公道,但腹中之氣還是要出的,好,來吧,咱家接你幾招!”

海大少道:“這口氣俺悶了多少年,只因俺明知不是你敵手,也找不着你,今日既見着你……來,看掌!”

喝聲中他已一拳擊向麻衣客胸膛,麻衣客眼見一拳擊來,不避不閃,衆人都知他武功超人,只當他此舉必有煞手。

哪知這一念尚未轉完,“砰”的一響,海大少這一拳竟着着實實擊在麻衣客胸膛之上。

麻衣客武功再高,也經不住海大少天生神力,直被這一拳打得踉蹌後退數步,面上更是毫無血色。

海大少大驚道:“你……你這……”

麻衣客調息半晌,強笑道:“就憑你方纔那幾句話,咱家便不能與你動手,只有挨你一拳,讓你出氣了!”

衆人見他身受天殺星海大少一拳,不但未受重傷,而且立刻便能說話,都不禁又驚又佩。

海大少目定口呆,怔了半晌,道:“俺一生見過的怪人雖不少,但以你這樣性格之人,俺卻從未見過。”

霹靂火忍不住插口道:“老夫也未見過。”

麻衣客哈哈笑道:“寡人有疾,這點咱倒從不自諱。”

海大少定睛瞧了他半晌,大聲道:“好!你我舊賬,全在那一拳勾消,但俺此刻既不能看你捱打也不能幫你打人,只得走了。”

他不等話說完,便轉身而出。

霹靂火大聲道:“等我一等。”正待隨之而去。

司徒笑一把拉住了他衣袖,悄悄道:“你我五福同盟,自當同進同退,兄臺怎麼這就要去了?”

霹靂火瞧了瞧黑、白兩人,濃眉一皺,也不說話,反手甩脫了衣袖,飛步而出,竟與海大少一起走了。

麻衣客嘆道:“好漢子!”話未說完,不住咳嗽起來。

玉狐狸等四人對望一眼,都看出他已被海大少那一拳打得多少受了些內傷,四人心意相同,便待乘機出手。

忽然間,只聽李劍白嘶聲喝道:“別人饒你,我卻不能饒你!”反手拔出了長劍,一掠而出,直刺麻衣客。

李洛陽驚呼一聲,變色而起,李劍白長劍如風,已接連刺出七劍之多,劍劍不離麻衣客要害。

麻衣客輕輕避過七招,道:“李洛陽,還不令他住手?”

李劍白滿面俱是悲憤之容,大喝道:“誰說我也不住手!”突然雙手握劍,全力一劍刺了出去。

他這一劍雖是拼命招式,但上下空門大露,遇着麻衣客此等武功高出他數倍之人,此招實如送死。

李洛陽驚呼着振衣而出,只見麻衣客身子一側,讓過了來劍,疾伸兩指,閃電般夾住了劍尖。

李劍白那一劍是何等力道,但此刻被人兩很手指夾住,競動彈不得,他縱拼全力,亦有如晴蜓去撼石柱一般。

剎那間他但覺萬念皆灰,知道自己此仇再也報不成了,撒手拋劍,縱身撞向石壁,李洛陽急急抱住他身子。

李劍白嘶聲呼道:“莫拉我……莫拉我……媽……她……她……老人家……孩兒不能爲她雪恥,只有……”

麻衣客突然大笑起來,隨手拋去長劍,搖頭道:“李洛陽,看來你這莽兒子是誤會了,此間只有你與我的仇恨,大是與別人不同!”

李劍白身子一震,道:“你……你說什麼?”

李洛陽嘆道:“傻孩子,你母親怎會是那種女人?”

李劍白掌中匕首“當”的落下,道:“但……但……”

李洛陽嘆道:“爲父與他的仇恨,只是因爲他曾在珠寶會集之期奪去了咱們家一批家傳之寶,爲父卻無可奪何。”

麻衣客大笑道:“洛陽珠寶世家,名揚天下,萬萬丟不得這人,是以只有打落牙齒和血吞,丟了珠寶,也一直不敢聲張。”

李洛陽嘆道:“江湖中只道本宅數十年俱無珠寶失竊之事,若小兒今日誤會,我也不會將此事說出來,自壞本門的名頭。”

麻衣客道:“今日你既說出,想必是要向咱家索回珠寶的了?”

李洛陽沉聲道:“十年前我武功大不如你,這十年來我只練了一手功夫,今日要與你一拼勝負!”

麻衣客道:“既是如此,就……”

語聲未了,那南極毒叟冷冷截口道:“李某人的功夫,最好稍等等再拿出來獻醜,這一陣我四人接過了!”

李洛陽還未答話,李劍白怒道:“你四人憑什麼爭先?”

南極毒叟高天壽道:“就憑這個!”

他不但言語冰冷如刀,面上也是喜怒難測,與他那壽星般滑稽的形狀生像顯得十分不配。

他俯手拾起了地上長劍,隨手一拗,長劍便折爲兩段,一起遞給李劍白,冷冷道:“劍是你的,還給你!”

李劍白此劍乃是家傳利器,雖非干將、莫邪一類神物,但世家代代相傳的兵刃,自是精鋼百鍊非同小可。

他平日將此劍甚是珍惜,絕不離身,此刻見這怪老兒竟隨手便之一折兩段,李劍白瞧得既是驚駭,又覺心痛,忍不住伸手去接。

突聽麻衣客叱道:“劍上已有毒,接不得。”

李劍白一驚縮手,俯首望去,只見那光芒閃耀的長劍,此刻果已變得碧慘慘默淡無光,他哪裡還敢伸手去接。

這毒叟一觸之下,便將長劍染毒,此刻施毒的功夫,不但李氏父子驚駭,別人見了也不禁色變。

無極毒叟哈哈笑道:“我這‘毒叟’兩字,豈是浪得虛名的麼!”隨手一拋,兩段劍流星般飛出。

玉狐狸楊羣笑道:“此劍丟了多可惜!”

語聲方出,他身形已起,竟比那斷劍去勢還疾,兩隻長袖凌空一卷,使將兩段劍全都捲入袖裡。

短短七個字方自說完,他身形又已站回原地,不但來去倏忽,飛翔如意,而且身法更是驚人美妙。

衆人見這玉狐狸竟然施展出這一手如此驚人的輕功,無論是友是敵都不禁脫口喝出採來。

只有那一排黑中蒙面的黑袍婦人仍然幽靈般屹立不動,別人若不注意,很難發現她們的存在。

但見玉狐狸楊羣雙袖一抖,將斷劍抖落地上,快活純陽呂斌笑道:“丟了既可惜,不如廢物利用了吧!”

他俯身拾起長劍,走到那方纔被神力霸王一拳擊裂的石墩前,接着笑道:“項施主神力雖驚人,但卻太失禮了些,將主人家好好一張凳子弄得坐不成了,貧道正好利用這廢物,爲它修補修補!”

他一面說話,右手拿着斷劍,左手攏起兩半石墩,胸膛起伏,提氣作勢,突然吐氣開聲。

只聽他口中“啃”的一聲,竟將那半截斷劍生生刺入石墩裡,生生將兩半石墩釘子般釘在一起。

那石墩又硬又脆,但他以劍穿石,卻有如刺穿豆腐一般,不帶聲息,衆人又不禁喝起採來。

快活純陽呂斌拍了拍手長身而起,笑道:“諸位且莫喝采,貧道手上若是事先未塗解藥,此刻早就被毒死了!”

神力霸王一拳碎石,面不改色,南極毒叟折劍如竹,掌上染毒,玉狐狸飛身追劍,來去如電,快活純陽劍刺堅石,如穿豆腐,這四人一人露了一手功夫,無一不是驚人之作!

鐵中棠、水靈光雙手相握,瞧得實是心驚。

南極毒臾眼角斜睨着李劍白,冷冷道:“就憑咱們這四人的幾手工夫,可夠資格與你爭先麼?”

李劍白目定口呆,無話可答。

麻衣客哈哈一笑,道:“既已搶得了先,那就動手吧,想不到這十餘年來,你四人武功果然精進許多!”

南極毒叟陰森森笑道:“縱然精進,卻也比不上你,我四人商量商量,只有一起動手了!”

四個人身形一轉,搶了四角,將麻衣客圍在中央,麻衣客看來雖仍氣定神閒,顏色不變,其實暗中早已戒備森嚴。

玉狐狸楊羣一抱拳,道:“小心着,我……”

突聽一聲輕叱,道:“且慢!”

聲息雖輕,但聽來有如鋼針刺在耳中一般。玉狐狸等四人都一驚,轉目瞧去,這才瞧見兩個黑袍蒙面婦人離羣當先走了過來。

她兩人行路的姿勢極是奇異,肩不動,腿不曲,竟有如浮雲飄動,鬼魅移形一般;但見長袍不住波動,人已到了眼前。

麻衣客與玉狐狸雙方都覺奇怪;猜不出她們是誰,也猜不出她們是何來意,快活純陽道:“女施主們有何見教?”

左面的黑袍婦人緩緩道:“你四人動不得手。”

她語聲平和輕易,不帶絲毫煙火氣,但語句卻是命令之式,似是此話一說出來,別人便不得更改。

玉狐狸等人呆了一呆,並都放聲大笑;只有南極毒叟最是深沉,仍然不改聲色,緩緩道:“我四人爲何不能動手?”

黑袍婦人道:“你四人在外姦淫屠殺,無所不爲,你既好了他人妻子,別人自也可好你的妻子,你有何資格動手?”

項霸王大喝道:“你是什麼東西,敢來管咱們的事!”

黑袍婦人緩緩道:“蒼天有威無力,不能親管人間之事,所以要借我們的手,爲天下婦人女子來抱不平。”

項霸王大笑道:“如此說來,你們莫非是蒼天的使者不成?”

黑袍婦人道:“正是!”

她每句話說來俱是平和輕柔,也無人瞧得見她們黑巾後面的表情,但這“正是”兩字出口,卻帶着種無比神奇的魔力,讓人無法懷疑,只覺她們真的是自天而降的神使,世人絕不能違抗於她,縱是項霸王這般強橫之人,聽了這短短兩字,也不覺打了個寒噤,別人更是面面相覷,作聲不得。

過了半晌,快活純陽呂斌乾咳一聲,指着麻衣客道:“你既要爲女子抱不平,爲何不管這廝,卻來管我們?”

黑袍婦人道:“我們本是爲了要瞧他遭報而來,但此刻卻還未到時候,自是不能讓你四人動手。”

快活純陽道:“卻是讓誰動手?”

黑袍婦人道:“蒼天所令之人!”

項霸上突然怒喝道:“什麼蒼天蒼地,裝神弄鬼,俺就不信這一套,滾吧!”出手一掌,向那黑袍婦人擊去。

黑袍婦人道:“人力不可勝天,你竟敢動手?”

項霸王呆了一呆,黑袍婦人衣袖已反撞上來,項霸王曲肘收拳,大喝道:“併肩子一起上吧,先請她們走路再說!”

喝聲中已攻出五拳,他練的外門功力早已登堂入室,此番五拳攻出,當真有霸王開石之勢。

黑袍婦人身形閃動,不知不覺已避開了四拳,但等到項霸王最後一拳擊出,她突然站住身子不避不閃。

神力霸王方纔一拳碎石,是何等威力,衆人眼見他這一拳已擊在這婦人身上,心頭不禁一駭,都只當這婦人必將骨折身飛,項如羽亦自暗中大喜,哪知他這一拳方自沾着對方衣服,黑袍婦人衣衫突然向內一陷,他拳上力道,竟有如泥牛入海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項霸王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但容不得他心念再轉,黑袍婦人又已反捲而起,兜住了他手臂。

剎那間,他只覺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道自對方袖中涌出,身不由主的被兜得離地而起,偌大的身子,忽悠悠自玉狐狸頭上飛了出去,“砰”的一聲,撞上了石壁,沿壁滑落在地,再也爬不起來。

這一來衆人更是大驚失色,李劍白等武功較弱之人,還只當這婦人真的身懷不可思議的神通法術。

玉狐狸等人雖知她這一手乃是“四兩撥千斤,沾衣十八跌”類內力功夫,但卻更不禁爲之心驚,這婦人黑中蒙面,雖瞧不出她年紀,但世上能將此等功夫練到這般地步之人,實是寥寥可數。

要知黑袍婦人方纔衣服一陷,便已將項霸王力道全都引入,再自袖中揮出,項霸王做夢也想不到方纔乃是被自己力道摔了個斛鬥,在地上暈了半晌,方自掙扎爬起,但頭腦一暈,撲的又跌了下去。

黑袍婦人緩緩轉向玉狐狸楊羣,緩緩道:“人力必定不可勝天這句話,你可服了麼?”

玉狐狸楊羣變色道:“這……”突然長嘆一聲,道:“服了服了!”雙拳一抱,躬身拜倒下去。

忽然間,只見數十道細如牛毛般的銀芒,隨着他這一拜之勢,自他背後暴射而出,疾射黑袍婦人胸腹。

這暗器發來事先毫無徵兆,驟一發出,其疾更勝閃電,端的令人既不能防,也不能躲,正是他生平得意之作“緊背花裝斷魂針”,針尖劇毒,武林中真已不知有多少高手斷送在他這斷魂針下。

事變驟然,簾外的水靈光也不禁爲之脫口輕呼一聲。

哪知黑袍婦人花袍一展,暴雨般一蓬銀芒突似長虹投水般化做一條銀線投入她袍袖之中。

玉狐狸、快活純陽、南極毒叟齊齊驚呼一聲,三隻手一起指着黑袍婦人,顫聲道:“你……你……你……”

黑袍婦人緩緩道:“你已知道我們是誰了麼?”

麻衣客忽然仰天狂笑,截口道:“他們縱不知道,我卻自你們一走進來時便已知道了。”

黑袍婦人道:“知道了最好。”

麻衣客笑道:“想不到你們竟會助我……”

黑袍婦人冷冷道:“真該找你算帳的人此刻還沒有來,我們只是怕你先死在別人手裡!”

麻衣客大笑道:“就憑這幾人也傷得了我!”突然出手如風,夾頸抓住了南極毒叟的身子,將他高高舉了起來。

衆人誰也未曾真的見他顯露武功,此刻見他乍一出手,便將這頗具盛名的南極毒叟抓起,南極毒叟竟不能抵擋,也不能反抗,都不禁駭了一跳,南極毒叟被他抓在乎裡,身子竟似軟了,再也動彈不得,自然更是大驚失色,道:“你……你要怎樣?”

麻衣客笑道:“先將解藥拿來再說。”

南極毒叟顫聲道:“在……在袖袋裡,紅的外嗅,白的內服。”

話未說完,麻衣客已取出個合金盒子,微微笑道:“諒你也不敢說謊……拿去!”突然將這盒子拋給黑衣婦人。

黑衣婦人不由自主接道:“這是什麼?”

麻衣客笑道:“兩位大約是初登仙籍的仙女,武功雖然不錯,經驗卻嫌太嫩,也把這毒叟看得太低了。”

黑衣婦人道:“莫非……”

麻衣客大笑道:“這毒叟方纔隨手一指,你便已中了他的毒了!”黑衣婦人身子一震,雙雙退後數尺。

南極毒叟道:“解藥已給了你,你還不放手?”

麻衣客道:“你這老兒花樣實在太多,咱們雖不怕你,但留你在這裡,總是討厭,走吧!”

雙手一振,將南極毒叟直拋出門,身子卻已衝入了玉狐狸、快活純陽兩人之間,一掌拍向玉狐狸胸膛。

玉狐狸大驚撤身,快活純陽反身拔劍,但他長劍方自出鞘半寸,麻衣客拍向楊羣的那一掌已抓向他們。

快活純陽幾曾見過如此迅速的出手,凌空一個翻身,掠出門去,口中大喝道:“君子復仇,三年不晚,你等着!”

話聲未了,又有一條人影飛來,他只當麻衣客追出,駭得一口氣接不上撲地跌倒,誰知那人影也跌在他身畔,赫然竟是玉狐狸楊羣,快活純陽大駭道:“你怎麼也被他……”

楊羣嘆道:“那廝出手比鬼還快,誰瞧得見……”話未說完,又是一條人影被憑空拋出,正是神力霸王項如羽。

司徒笑等人見這麻衣客舉手之間似是不費吹灰之力,便將四個武林高手一起拋了出去,不禁相顧駭然。

再瞧那邊,兩個黑衣婦人已退入牆角,但仍未服下解藥,只是與那邊另幾個黑衣婦人不住的低低商量。

麻衣客雙掌一拍,微微笑道:“兩位怎麼還不快服下解藥,不要初登仙籍,便入鬼篆,那就太冤枉了。”

黑衣婦人中一個身材最是矮小之人,突然接過盒子,飄然走出,道:“王母門下仙女,豈是人間毒藥所能毒死的!”

她語聲竟比先前兩人還要冰冷生硬,全無絲毫抑揚頓挫,麻衣客面色微變道:“你們莫非不……”

那矮小的黑衣婦人道:“我們不領你這個情!”隨手將盒子拋在地下,轉身走回,再也不瞧麻衣客一眼。

鐵中棠見這幾人不但行事怪異,武功絕高,而且口口聲聲不離“蒼天”、“仙籍”……這些玄之又玄的名詞,驚疑之間,心頭突然一動,想起了那更充滿神秘的一句話“世間擒龍伏虎手,便是碧海賦中人……”不禁又驚又喜,忖道:“莫非那些江湖傳言中幾近神話的人,今天都要來到此地?”

突然眼前一花,又有四條人影一個接着一個自門外飛入跌在地上,四個人寶塔般疊在一起。

但見四人氣息奄奄,不言不動,竟又是玉狐狸等四人,麻衣客驟然變色,厲聲道:“什麼人?”

空中飄飄渺渺傳來一陣語聲,道:“咱們來到之前,誰也不能出去!”語聲陰陽怪氣,似有似無。

麻衣客叱道:“既然來了,爲何還不進來?”

那一直大模大樣坐在石墩上的少年秀士忽然冷笑一聲,一字字緩緩道:“時候到了,自然是要進來的。”

麻衣客道:“你又是誰?”

少年秀士兩眼一翻,再不開口,麻衣客似乎還待追問。

突然間,門外又已走入一行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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