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程臧被關押在天工坊的地牢裡,終日惶惶,暗無天日,又不見師尊來救,早就徹底死了心,聽到揭發有功可以從輕發落,自然是和盤托出。
衆長老見李晚誘供,皺眉不止,但他們本就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內情,也不敢出來顛倒黑白。
只有幾人徒勞爭辯:“看來此事已經水落石出,榮長老的確曾經想要謀害李道友,可他最多不過未遂而已,何至於此?”
“是啊,就這麼把他殺了,李道友你於心何忍?”
有人看不過眼,冷冷笑道:“天工坊又不是官府,哪來那麼多講究?照我說,李道友剛纔殺得好,殺得妙!謀害同仁,就是應當如此!”
衆人向開口者看去,卻發現是一名平常在坊裡並不起眼的穆姓供奉。
有人恍然驚覺,這穆姓供奉,過去似曾也與榮長老有過爭執。
另外一些長老、供奉,雖然感覺李晚手段過於激烈,但還是站了出來,紛紛幫腔,那些試圖爲榮長老辯解甚至翻案的人,眼見木已成舟,強拗也沒有好處,只得悻悻住嘴。
李晚拂袖而坐,環顧堂下:“李某好歹也已結丹,就是要殺雞儆猴,有誰不服?好了,此事就到此爲止,不必多說,其他的人,按照剛纔決議處置。”
衆人心情複雜地散去,心中盡皆悵然,同時也思索着,今後該將如何與之相處。
李晚強勢崛起,勢必給坊裡各方帶來巨大沖擊,接下來就看他是否熱衷於坊裡權勢,或對各方感觀如何。
大小姐看了看李晚,也深深感覺,應該重視審視彼此關係,不能再把他當作普通的供奉看待了,她輕輕道:“李道友,你遠道而歸,我們還來不及爲你接風洗塵,不如今晚到我府裡共飲一番?”
李晚知道大小姐有事要和自己商量,正好自己也有不少事情,於是應道:“好。”
夜晚,李晚應邀過府,與公輸元,莫長老,雲長老等人一起,在大小姐府裡謀議。
大小姐先是向他講解了一番如今坊裡的形勢,然後又提到近來吳冶子之事。
“自從吳冶子出現以後,坊裡的長老們,似乎與之有所勾連,準備尋覓機會加入靈寶宗別院。”
李晚問道:“靈寶宗別院,這就是吳冶子應諾給他們的好處?”
如果李晚還是築基修士,交出他一個,就能換得多人加入別院,取得真經,對長老一脈的煉器師而言,的確極爲有利,李晚聽到這裡,也終於明白,爲何古長老和榮長老等人會如此行事。
“都是人爲財死,鳥爲食亡啊。”
聽到李晚的感嘆,公輸元面色有些不好:“李道友,不是我責怪你,但你動手殺了榮長老,怕是要給坊裡開個壞頭。”
李晚聞言,哈哈大笑起來。
大小姐,公輸元等人盡皆茫然,不知道他爲何發笑。
李晚搖頭嘆氣,說道:“我就知道,公輸長老你要說我,還有大小姐,你可是也這麼想,想要規勸,卻有不知如何說起?”
大小姐看着李晚,沒有說話,但神色卻似默認。
李晚道:“我記得上次提名供奉,你曾與我坐而論道,談論這器量之說,但如今,我也有幾分領悟,不知可否還歸於大小姐。”
大小姐道:“李道友但有指教,直說無妨。”
李晚肅然道:“實不相瞞,這些年來,大小姐爲了坊裡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裡,更曾向各位長老、坊中管事、學徒、雜役們打聽,加以瞭解,竊以爲,大小姐謀劃之深遠,眼光之獨到,遠非一般修士所能比擬,哪怕是那些大宗門的靈峰峰主,一方巨擘,也未必能比,堪爲人中之鳳也!”
聽到李晚的這番盛讚,大小姐面色微紅,豔若桃花,也不知道是酒意上頭,還是羞意上涌所致。
公輸元等人卻都流露出了深以爲然的神色,雲長老更是哈哈大笑,對李晚說道:“李道友,你不是第一位這麼說的結丹高人,早在十多年前,就有幾位玉蟾宮的前輩如此評判了。”
莫長老也道:“大小姐所制散工幫傭,計件抽成,定契聯絡這些手段,迥異於天南乃至天下間自古流傳的師徒授藝,整個銅山同業,都在紛紛效仿,確實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
他們這一番話,可謂是心悅誠服,接着又相繼向李晚述說起來,講述他們二十幾年前的艱難處境,如何拉攏散修器修,如何接取工件,如何扭虧爲盈。
高階修士看重珍貴寶材,秘籍功法這些,但對普通凡人僕役,雜役,護衛,普通煉器師,靈玉纔是實實在在的根本,能夠扭虧爲盈,盤活天工坊,就是無上的功績。
李晚當然也知道,天工坊能有如今的局面,離不開大小姐的掌控,也離不開這些人的輔佐,並沒有打斷他們的自得和陶醉,但過了一陣之後,還是把自己心中早已有之的看法提了出來:
“這般不依賴靈峰、福地,單憑自身經營,也能養活一大羣人,走向欣欣向榮的經營發展之道,哪怕是大宗門,也殊爲緊缺,我相信不乏宗派勢力,高門大戶的前輩對大小姐心懷欣賞,大小姐也確有執掌一方勢力,甚至跳出這天南一隅,與天下羣雄爭利的器量,但有一點,卻是致命的缺陷。”
公輸元奇道:“什麼缺陷?”
大小姐也看向李晚,美目中滿是好奇與期盼。
她倒沒有太多自視甚高的驕傲,反倒好奇,自己在李晚眼中究竟是何形象。
卻聽得李晚幽幽一嘆,遺憾之極地道:“大小姐,太講情面了,如此則軟弱可欺。”
公輸元道:“大小姐制定法度,管理工坊,也不乏鐵腕手段,何來軟弱之說?”
大小姐也道:“李道友,你可是還對我們之前的決議不滿,覺得處置太輕了?”
她感覺,李晚似乎話裡有話。
李晚搖頭道:“不,我是就事論事。公輸長老剛纔說你不乏鐵腕手段,但我想請教,這所謂的鐵腕手段是指什麼,是責成煉器師勤勉上工?護衛盡忠職守?財庫管事廉潔奉公?還是其他別的?這是治治者的手段,但卻不是治亂者的手段!”
“什麼是治治,什麼是治亂?”大小姐沉吟一陣,隱隱有些明白了李晚的意思。
“治治,就是太平無事之時,墨守成規,一切按照老祖宗定下的規矩去辦,調和各方矛盾,已經足夠,治亂,卻是中流砥柱,謀求變革,敢叫日月換新顏!非得有殺伐果決的魄力不可,直白說來,就是坊內大小事務,無關緊要的可以不在乎,但凡涉及你意願,關乎推行革新,跳出天南一隅,走向天下之事,都要乾綱獨斷才行!”
李晚冷冷道。
“這是身爲坊主權柄的根本,誰敢伸手,誰就是亂臣賊子,不管親疏遠近,功過貢獻,統統都得打倒,必要的時候,甚至不惜直接誅除!”
大小姐,公輸元,莫長老,雲長老一衆人等,盡皆啞然。
他們雖然對李晚談及之事有所預料,但卻還是沒有想到,李晚就這麼直白乾脆,把這一番殺氣騰騰的話語,在這酒宴之上說了出來,再念及此前當場格斃榮長老的血腥手段,都深深感覺,他這不是無的放矢。
“有德無威,確實不行。”
“可這些長老們,畢竟都是天工坊的元老,對他們動手,等於自毀根基,這又怎麼能行?李道友,有些事情,不是我們不想去做,實在是難爲啊。”
李晚知道他們一時轉不過來,也沒有再深談下去,轉而說起其他。
夜深了,衆人離開大小姐的府邸,但是公輸元等人卻沒有即刻回去,而是聚在府門外,看着李晚離去的背影,議論起來。
公輸元問道:“兩位,你們怎麼看?”
莫長老道:“這位李道友,很有想法。其實我們也得知道,他說的是對的。”
公輸元道:“的確是對,但我們做不來,行鐵腕之事,非得他這樣的外來戶不可,而且李道友身爲結丹修士,懷威可怖,不是尋常供奉可比。”
三人說完,對望了幾眼,盡皆若有所思。
第二日,李晚安頓好自己部屬,準備前往城西,會見吳冶子。
在此之前,他再次找到大小姐,詢問狀況。
昨日由於李晚剛回,就遇到古長老和榮長老等人半途劫殺,衆人都不曾提及此事,夜晚,大小姐又爲李晚接風洗塵,也避而不談,這是不想敗了他的興致。
但現在,卻不得不提了。
大小姐有些擔心:“李道友,吳冶子來此,所爲何事,你應該已經猜到,你真要就這麼去與他相會?”
李晚道:“事情既然已經發生,總該有人解決,既然此事是因我而起,那就由我去吧,要不然,有人就會說我只會窩裡橫,敢殺榮長老,卻不敢去見吳冶子。”
大小姐聽到他這麼說,露出幾分瞭然之色。
李晚誅殺榮長老,有理有據,又挾着結丹高手的威勢,的確無人膽敢置喙,但難保不會心懷芥蒂,只有真正解除了坊裡的困局,才能令所有人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