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範寧來到了應天府衙,他剛到自己官房坐下,通判王安石便快步走了進來,王安石這麼急匆匆趕來在範寧的意料之中,估計公孫玄策已經給他說過虞城縣的事情了。
範寧倒要聽一聽王安石怎麼解釋?
“虞城縣的事情公孫先生已經和我談過了。”一進門,王安石便開門見山道。
“坐下再說!”範寧擺擺手,請王安石坐了下來。
這時,茶童進來給他們上了茶。
範寧這纔不慌不忙道:“虞城縣的事情是我們回來時偶遇,茶棚掌櫃的敘述也只是一面之詞,我們不能就此作爲判斷的依據,不過,如果事情屬實,那問題就嚴重了,通判覺得呢?”
王安石點點頭,“府君說得很對,我們頒佈保甲法時,對都保正的開支費用都做了明確的規定,由縣衙補貼,有可能存在個別縣沒有及時補貼的情況,導致保正把開支攤派給了農戶,這一點我不否認。”
王安石沉吟一下又道:“我昨晚想了一夜,我們能不能換一個思路,將都保正變成一種差役,由各鄉大戶輪流擔任,縣裡不再進行補貼,只是免都保正及其家人的勞役和當年田賦,作爲給他們擔任都保正和保正的補償,然後再設立舉報制度,一旦都保正向百姓攤派田賦以外的費用,百姓可以上告縣衙,或者上告提刑按察司。”
範寧微微笑道:“通判的第二個思路倒是可行,如果只是在應天府試行,我覺得問題不大,但如果在天下各州推廣,我覺得問題會出來。”
“府君認爲會出現什麼問題?”
範寧淡淡道:“剛纔通判說的辦法,是防止都保正以權謀私,其實我擔心的並不是都保正,而是縣衙,一旦都保正成爲縣衙開拓財源的工具,我們又該怎麼防範?”
“百姓可以到州衙去告狀,甚至去提刑按察司上告!”
“縣衙報復告狀農民怎麼辦?如果州縣坑蒙一氣怎麼辦?如果官官相護怎麼辦?”範寧毫不客氣地針對王安石。
王安石半晌道:“大家都是讀過聖賢書的官員,治國平天下是我們每個讀書人胸中的抱負,我相信大部分官員都是正直的,只有極個別官員會出現貪贓枉法之事。”
範寧也覺得自己語氣太生硬,他緩和一下語氣道:“介甫兄,我不是不支持變法,但我們必須得考慮制度風險,州縣被壓制多年,一旦變法給了他們制度上的空子,他們會毫不猶豫利用起來,保甲法就是這樣的例子,百姓將都保正稱爲保衙,說明在百姓眼中,都保正也變成了一種官,有了相應的權力。”
停一下,範寧又語重心長道:“我們必須反思,爲什麼會出現保衙現象,難道不是縣衙有意放縱,把保衙變成縣衙權力的延伸嗎?”
“那府君的意思是說,保甲法是失敗的,應該取消?”
“正是!凡是動搖現有權力制度的變法,都不能實施,而且,變法決不能給州縣任何擴大財源的機會。”
“可變法你不去嘗試,怎麼知道不行?首先要去試了,若發現不對,然後再去改正,不能光憑想象,覺得它是害民之法,就裹足不前,就這樣眼睜睜看着大宋爛下去?”王安石的語氣也變得激烈起來。
“王通判,變法要找準切入點,不能盲目地全面鋪行,很多年前我就說過,變法首先要在某一點上成功,讓朝廷嚐到甜頭,纔會有更多人支持,我們在廂軍上變法,裁減軍隊,使朝廷軍費負擔下降,極大改善朝廷財政開支,這就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開局獲勝,後面就會形成良性循環。”
王安石冷冷道:“如果朝廷財政改善,恐怕就沒有變法的動力了,變法更加推行不下去了,歷朝歷代,哪次變法不是被逼出來的?秦國若不是被東方六國壓制得喘不過氣來,怎麼會有商鞅變法?若不是藩鎮割據,宦官專權,大唐將亡,又怎麼會有‘永貞革新’?朝廷但凡有一點餘地,誰都不願意承擔責任,推行變法,如此下去,大宋的弊端只會越來越深,越來越難改。”
“大宋的弊端人人都知道,連官家也知道三冗問題嚴重,你我更清楚,我並不是反對變法,關鍵是怎麼改?是直接下虎狼之藥,治病殺人,還是先調理再治病?我一直認爲,要把餅做大,在分配新餅過程中不斷消除舊弊,假如有一天,工商之利遠遠超過田賦之稅,那麼取消農民的田賦也不是不可能,假如有一天,大宋官衙遍佈海外各地,那時我們還會擔心官員太少,軍隊太少,冗官問題和冗兵不就慢慢解決了?”
王安石搖搖頭,“府君,不是我擺資格,我從縣令一步步做到今天,對底層的狀況我比你清楚,對百姓的心態我也更加了解,要想做成一件事情,就必須付出代價,我也承認變法會有弊端,但只要是利大於弊,那麼就應該堅持下去,不斷嘗試,不斷改正,我們總會找到了一條正確的道路,如果像你那樣瞻前顧後,一味考慮妥協,考慮穩定,那真的做不成事情,還不如不變,我堅信我的變法方案是積累了無數經驗的成果,決不能以偏概全,一葉障目,就否定整片森林。”
範寧還想再勸,王安石起身道:“我現在就去虞城縣,我要把那件事查清楚,如果保甲法有弊端,我就把都保正變成一項差役,總之,變法必須堅持下去,如果應天府不行,我就去別的州府試驗。”
說完,他向範寧拱拱手,轉身便快步離去了。
望着王安石遠去的背影,範寧着實無語,王安石的固執也讓他領教到了,眼看他們之間的分歧越來越大,剛開始是方法的分歧,現在漸漸要變成原則性的分歧。
王安石很清楚保甲法的弊端,但他還是要堅持推行,範寧開始有點懷疑,王安石是想犧牲富農的利益。
.........
在和王安石一場辯論無果後,範寧便不再關心應天府的變法,虞城縣衙的態度他心如明鏡,沒人查,虞城縣要分贓,有人查,就變成縣衙嚴懲擅自攤派的都保正,王安石前去調查毫無意義。
範寧也不想知道結果,他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各路廂軍集中會演上,十天後,範寧接到樞密院通知,允許他率領兩萬廂軍淨身入京,所謂淨身入京,也就是士兵進京不得攜帶任何兵器。
“府君,虞城縣的自查結果出來了。”
在範寧出發進京的前一天,公孫玄策將一份自查報告放在範寧桌上。
“羅員外未經縣衙同意,擅自攤派費用三百三十五貫錢,這些費用被羅員外私吞,現在已被縣衙收繳充公!”
“充公?”
範寧冷笑一聲,“怎麼不是退還給原主?”
公孫玄策搖搖頭,“一般都不會退還,沒有先例,絕大部分縣衙都是充公,以補充縣衙經費。”
範寧不露聲色問道:“王通判怎麼說?”
“王通判希望這只是個別現象,要求各縣自查,一旦發現有類似現象,必須嚴懲不貸!”
也只能是這樣了,範寧想不到王安石還會有什麼手段來防止。
“府君覺得會有效果嗎?”公孫玄策小心翼翼問道。
“應天府或許會成功,畢竟才七個縣,王通判還能管得到,但天下有幾百個縣,情況就不一樣了,算了,我也不想勸他,隨他去吧!”
“那府君還會回來了嗎?”
範寧搖搖頭,“我不知道,如果這次閱兵成功,那就說明軍隊變法成功,參與變法的每個人都會有升賞,我很可能就不會留在應天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