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月黯星稀。
卓囉城宵禁,城內街道上只有夜巡的軍兵在來回走動,連敲梆子的打更人都沒有。
一條身影從城西巷子裡轉出,甚是輕盈,每聽見遠處傳來軍兵的腳步聲時,便仿若狸貓一般,縱躍至牆頭伏身低下,與那灰暗融爲一體,沒有人能夠發覺。
他一路直奔松濤樓而去,但卻不到後院,而是在松濤樓左近的宅子旁停下,然後謹慎地觀察了四周,又聽聽宅子內動靜,這才“噌”地一下翻了過去。
宅子說大不大,卻也有幾進的模樣,這人小心翼翼跳入其中,用不多久,便來到主房前面。
此刻這房內還亮着燈火,牛掌櫃在地中間來回走動,唉聲嘆氣。
這裡是牛掌櫃的家,他並不住在松濤樓內。
“當家的,你不睡覺亂轉什麼呢?”榻上傳來個婦人聲音。
牛掌櫃兩眼通紅,神情萎靡,哪怕他反應再遲鈍,也知道事情不對了。
之前的老翁和老嫗沒有回來,他倒還能自欺欺人一番,說是兩個看救不出去元果,悄悄離開了城池。
可隨後又來四人,根本不知道老翁老嫗離城之事,這就很不對勁了,最可怕的是這四人問完他消息後,也同樣沒了消息,彷彿憑空消失了一般。
這絕對不合情理,牛掌櫃十分懷疑他們都被宋軍給捉拿了,但爲什麼宋軍沒來抓他?越想原因,他越感覺後背涼風嗖嗖,冷汗直冒。
就這時,忽然窗外傳來一聲貓叫,牛掌櫃頓時嚇了一跳,他現在頗有些杯弓蛇影,急忙往牀榻邊退去。
女人納悶道:“當家的,你幹什麼?這夏夜不是常有野貓進宅嗎,去攆走了趕緊休息,都什麼時辰了還在地上轉圈,也不知你最近犯什麼病,總是副失魂落魄模樣。”
“你懂個屁,要睡自己睡!”牛掌櫃穩了穩心神,罵罵咧咧向窗邊走去。
到了近前仔細聽聽動靜,皺下眉頭後伸手推開,外面蟲鳴聲立刻傳了進來,卻並未看見有貓趴在窗臺之上。
牛掌櫃心中松下口氣,“嘭”地關上了窗子,剛轉過身要去牀邊時,驀然感覺一股風從側面吹來。
他下意識望去,就瞅見不遠處的房門不知何時打開,正有一個黑色身影站在門內,雙目炯炯地盯着他看……
半個來時辰之後,房間內兩顆頭顱滾落地上,鮮血噴濺得到處都是。
黑衣人緩緩從椅中站起,他劍眉星目,面容英俊,正是白日裡挑擔進城的青年漢子。
這漢子此刻臉上亳無表情,瞅都不瞅地上首級一眼,沒有絲毫聲響向外走去……
統軍司之內,趙檉和元果下完了第三盤棋,元果雙眼懵懂,困得不能再困。
趙檉看了看時辰,已是臨近午夜,他站起身道:“劉營長休息吧。”
元果急忙行禮送趙檉出門,然後自家也顧不得什麼收拾,連燈都沒有滅,脫掉靴子後一頭紮在牀上呼呼便睡。
也不知過了許久,元果忽然感覺臉上冰涼冰涼的,夢裡似乎是扎進了冰窟裡面。
他迷迷糊糊伸手去摸,手竟也冰涼起來,元果猛地心頭一抖,覺察到了不對急忙睜開雙眼。
只看他的臉龐處正被一塊寒光四射,涼冷森寒的鐵片壓住,那上面還隱隱傳來一股血腥氣息。
他張了張口,想要大喊,鐵片卻擡起拍在他嘴上,他吃痛忙閉起了嘴巴,再看去哪裡是什麼鐵片,分明是一把鋒銳難當的鋼刀。
“十一哥,此刻過得可否逍遙?”一個低沉的聲音在元果耳邊響起。
啊?!元果聞言大驚,這聲音他太熟悉了,這,這是元極啊!
他頓時眼前一陣發黑,元極怎麼來了卓囉城?而且還潛進這戒備森嚴的統軍府?
這可是個殺星啊,武藝有多高他不知道,但殺過多少人他卻心中有數,光是明面上就有數百上千了。
前兩年元家奉朝廷命令,去西北除掉一個和韃靼勾結的江湖門派,元極親自帶頭。
那個門派很大,也算是一方霸主,牧場就十幾座,不算弟子門人,光是養活牲口種地的馬伕農戶就達二三百,倘若再加上門內的師傅徒弟家眷等等,怕是五六百都有。
結果這殺胚一聲令下,雞犬不留,全都給宰了,據回來的族人說,他自己一個就殺了將近一半人數,原本一件土黃色的衣服,等殺完人後竟變成了黑色,是讓血給浸透了!
元果心中慌得不行,這殺胚肯定是奉那個沒良心的妹妹之命來殺他的,這個混賬東西從來都只聽元家家主和元鏡的,就算是西夏朝廷李幹順的命令,也得有家主和元鏡開口,否則他也是不聽的。
“嗚嗚嗚……”元果的嘴被刀片壓住,說不出話,只能發出含混聲音。
此刻那持刀之人露出一絲笑意,似乎他不常笑,臉上十分僵硬呆板。
“十一哥若不大聲喊鬧,我便讓你開口說話。”
元果聞言急忙用力眨眼,表示同意。
持刀之人又道:“十一哥若是食言,我這刀子下去,十一哥的腦袋可就沒了。”
元果露出恐懼神色,再次用力眨眼。
刀子緩緩從他嘴上拿下,元果長出了口氣,但身體依舊在顫抖,雙腿哆嗦個不停。
他小小心翼翼地轉過頭,看向持刀之人,一副英俊年輕的面孔,瞧着不到三十歲,比他要稍微小上一些。
這持刀之人正是之前去了牛掌櫃家中,將牛掌櫃和他婆娘都殺死的挑擔漢子。
更是元家的第一天才,就算在西夏江湖的歷史上,也是天驕般的人物,元十三郎,元極!
“十,十三弟……”元果強壓下心中的惶恐,勉強開口,他不想死,他得爲自己辯解:“你,你可算是來了……”
元極瞅着他,聲音陰沉地道:“十一哥很想我來嗎?怕是想我來了抓住去獻功吧。”
“十三弟啊十三弟!”元果兩眼淚水汪汪:“你怎能如此冤枉爲兄我呢?”
元極冷淡地道:“十一哥,我有過冤枉你嗎?假求援兵,炸開卓囉,這不都是你所爲嗎?還有之前來找你的兩批人,是不是都被宋狗抓起來了?你有沒有從中幫忙?此刻他們都還活着嗎?”
元果聞言捶胸頓足,潸然淚下,一臉的委屈神色:“十三弟,你這都是聽誰說的?什麼假求援兵,詐開城門,那怎會是我!那都是宋軍派人假冒的啊,守城的統軍監軍丟了城池,害怕陛下怪罪,就栽贓陷害於我,把黑鍋往我們元家的人身上扣!”
元極冷笑:“十一哥,你覺得我會相信嗎?不過這些朝廷的事我不管,到時候你自去和鏡妃還有皇帝分說。”“和誰說我也是冤枉的……”元果伸手抹淚。
元極皺了皺眉,實在看不下去,道:“十一哥莫要演戲了,之前神鷙宮的清華和紅玉來過卓囉,都道見過你,說你不但在宋狗門下做了官,而且將姓氏都改了!”
“神鷙宮?”元果愣了愣,腦海中想起那天被他誤會成趙檉挑選作樂的兩名女子,立刻道:“十三弟,是她們想錯了啊,我,我那是忍辱負重,臥薪嚐膽呢,我不這樣如何取得宋狗的信任?又,又怎能夠保住元春他們幾個的性命!”
“元春她們沒死?”元極雙眉一揚。
“沒死!”元果哭道:“那宋國狗官將他們嚴刑拷打,用盡各種方法折磨,最後就要千刀萬剮凌遲處死時,被我攔了下來,才保全了他們的性命,爲此,我還捱了狗官幾個嘴巴,不過,不過……也值了!”
元極聞言神色微緩,道:“他們如今在哪裡?”
元果道:“十三弟,你要救他們走?”
元極道:“既然來了,自是要一起救走的。”
元果目光閃爍道:“可是,可是我們這麼多人……十三弟,你如何能一起帶走呢?”
元極瞅他一眼,淡淡道:“這就不用十一哥關心了。”
“哦,哦……”元果道:“十三弟有辦法就好,真沒想到,爲兄我竟然還有逃出這龍潭虎穴的一天!”
元極道:“十一哥,元春他們在什麼地方?現在帶我去找!”
元果略微遲疑道:“他們都被關在軍牢之中,只是……十三弟這就要去救嗎?”
元極道:“事不宜遲,今晚就要救出,然後趁着夜色離開,怎麼……我看十一哥好像有些不情不願?莫非十一哥不想離開卓囉城嗎?”
“哪裡,哪裡!”元果忙道:“救自家兄妹離開險地有什麼不情願,我理應給十三弟前方帶路,只是我沒有武藝,一但到了外面,再被宋軍發現打草驚蛇……”
“有我在十一哥擔心什麼!”元極冷哂道:“到時候誰能夠發現!”
“是是,十三弟武藝高強,自然不可能發覺……”
元果還沒有說完,元極已經一把提住他,仿若提着一隻小雞子,身形閃了幾閃,便出去門外……
足足近一個時辰,黑暗中,元極掐住元果的脖子:“十三哥莫非在拖延時間?這麼久都沒找到軍牢!”
“沒,沒有啊,這天太黑,我又對城裡不熟,方向都辨別不清……”
“十三哥,我覺得倘若只提着你的腦袋走,要遠比提你整個人輕鬆!”元極冷冷地道。
“啊?十三弟說笑了,讓我好好想想,我想起來了,前面,前面往右一拐,再一直走,應該就到軍牢大門了。”
元極目光冰寒看了他一眼,隨後拎着脖領繼續向前方走去。
元果此刻心中突突亂顫,他帶着元極在城內走了小半圈,這卓囉的軍牢不止一座,他故意指點不對的地方繞來繞去,確實是爲了拖延時間。
但他並非是真的把自家當成了大宋人,忠心趙檉,而是他怕自己帶着元極找到地方,元極救了元春等人後,一刀將他給“咔嚓”了。
提着他的腦袋回興慶,總比帶着個活人要輕鬆太多,而且他聽元極話裡話外的意思,元鏡或是朝廷那邊,似乎都篤定了他投降之事。
那麼帶個活人或者腦袋回去,區別已經不大,就算元鏡有心保他性命,但他卻絕不能去冒這個風險!
但凡有一絲會丟命的可能,他都不能前去冒險!
這時,元果已經來到軍牢之前,這裡可以隱蔽身形的地方不多,畢竟但凡牢獄都是此種建制,四周空曠,方便觀察監視,防備有人劫牢,或者犯人越獄逃走。
不過元果根本就沒想着隱蔽,此刻時間已經過去太久,何況劫牢救人這種事情,哪裡來的什麼妙計可言,不過就是殺人強進罷了。
牢門口兩旁各有一名軍兵,沒站着守衛,而是都坐於地上,身子靠着牆,頭上軍帽遮住臉部,正呼呼大睡。
元極哪怕提着元果,也沒有一絲聲響,只看他擡手輕輕一揚,不知道打出了兩枚什麼暗器,那兩個小兵身子一歪,連動靜都沒有發出,便直接躺在了地上。
元極瞅都不瞅,他對自家的出手極有信心,他已經踏入了宗師境界,別說對付普通人,就算是一流武藝,哪怕小宗師,也是一擊必中,不用再出手第二次。
牢門是從裡拴着的,元極用了個特殊手段,將那門打開,然後身子一晃便閃了進去。
只見裡面燈火黯淡,牆壁凹槽內點着菜油燈,昏昏黃黃,朦朦朧朧,元極雖然身體輕如飛絮,但是影子卻映在牆上,而且拉得極長,看起來怪異無比。
一路向下,漸漸有些亮堂起來,元極的腳步卻微微放緩,沒有遇到一個人,這讓他不由心中生出些許疑惑。
雖然他不瞭解軍牢的制度,但好像這通道里不應該沒人把守纔對,怎麼可能一個人都沒有呢?
他渾身上下都高度戒備,想起元果所說,軍牢之中就只關了五個人,便琢磨着是不是因爲人少纔看守鬆弛。
但這好像也不對,畢竟元家四人,還有王黑山都是身具武藝的,按道理來講,應該更多看守纔是!
雖然元極覺察到有點不妥,但卻沒有任何害怕,畢竟他乃是宗師,既然來了,肯定要下去看一看。
就這時前方燈光更亮,他忽然瞅見不遠處的一座牢房內,正坐着一人,瞧模樣不是元春又是誰!
元極三步並作兩步,加快速度去至牢門前,然後輕呼道:“二十八妹!”
元春在牢中無見陽光,難分日夜,當下乃是醒着的,突然聽到有人喊,擡頭一看卻是元極,不由大喜,“撲”地從地上躍起身,上前抓住柵欄門叫道:“十三哥,你,你怎麼來了?”
元極道:“自是來救你的,他們幾個都在哪裡?”
元春伸手指向更深處,剛要開口說話,卻忽然聽到通道外密集的腳步聲驟然傳來。
元極雙目一凝,急忙轉頭去看,卻見一堆人打着通亮的火把從上方走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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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聲音,這時高遏行雲般響起:“元十三,還記得本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