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陰沉如異詭世界,大雨瓢潑,前方朦朦朧朧,看不清山川物事。
李昌碩帶着身後七八千軍馬在雨中迤邐而行,水珠順着盔帽流淌進他的脖頸,他焦躁地伸手用力一抹,吼道:“快,快走!”
可惜雨水聲、呼呼風聲、嘈雜的步伐聲,瞬間就把他的聲音壓下,沒有人迴應。
就在剛剛,他帶領着軍兵衝出了敷川城,一路向東,可雨簾裡前行困難,景象難辨,此刻也不過才走出十里地不到。
會州在柔狼山的另外一側,他們想過去,就得微微往東南方向拐,繞過柔狼山。
其實李昌碩不太想去會州,倒是還有一條北上的道路,順着零波山旁往東北,奔沙陀縣和應理城。
但那邊路徑靠近宋軍開閘放水的地方,而且敷川距離沙陀足足有五百餘里,他們雨中行兵,還須長途跋涉,怕很難到達地方就會被宋軍追上。
所以,別無選擇,只有去會州。
黑夜茫茫,火把也打不起來,全憑感覺向前面走,還好道路並未被大雨完全沖垮,可以依着泥濘下的硬底而行,不至走入山坳坑裡,陷進草中。
也不知道又行了多遠,李昌碩感覺彷彿晝夜般漫長,但卻依舊督促着隊伍,雖然並沒有看到宋軍伏兵,但他卻不敢放鬆一絲一毫的警惕,能想出水淹敷川這種陽謀的人,又豈會不在他們逃離的路上埋伏截殺?
只是他這邊人也不少,大雨雖然會驟降軍兵戰力,對方又何嘗不是如此,對方騎兵兇橫,說起來,這雨水泥濘還是他們佔了便宜,這種天氣騎兵幾乎無用,因爲戰馬跑不起來。
七八千人,遇見攔路的宋軍步兵,完全可以拼上一拼!
雨終於小了些,天邊一角微微有光芒滲出。
走了足足大半個夜晚,天將要亮了。
前哨的探馬這時回來稟報,已到柔狼山南,只要拐過去,那一邊就是會州地界,距離會州只一百多裡地。
李昌碩聞言非但沒露出喜色,反而雙眉緊鎖,只走了近三十里嗎?
敷川距離會州一百五十里,距離柔狼山南只有二十七八里,走了大半夜才走出這麼點路程?
其實按常理來說已算不錯,普通的兵馬在夜晚之中行軍,還是大雨瓢潑,走這麼遠其實很不容易了。
但李昌碩知道不行,根本不夠,尤其天色將亮,危險會進一步增大,他咬了咬牙,再度下令:“加快速度,繞過柔狼山,不到柔狼另外一側,不能停歇!”
軍兵們這時怨聲載道,罵罵咧咧,每個人都疲憊不堪,從腰往下全是泥水顏色,而上身也都溼透了,風一吹來,不由打起了噴嚏。
將官們有馬騎,他們沒有,將官們身上披着油衣,他們頂多有件草蓑草笠,在這種大雨之下,形同虛置。
有的罵道:“沒在城裡被水淹死,也要生了傷寒着涼死。”
還有的氣道:“在城中又怎麼會淹死?雖然宋兵放水,爬上屋頂就是了,而且城頭那麼高,不可能被淹到。”
有的則小聲嘀咕:“傷寒死還好,就怕宋軍追上或者埋伏,一頓刀劍下來,死無全屍呢……”
有的氣不過:“大不了投了便是!”
李昌碩在前方隱隱約約聽見這些聲音,但此刻他沒有旁的辦法,這個時候不能殺一警百,已經連夜趕路走成疲軍,殺也沒用,反而會進一步增加慌亂。
天越來越亮起來,雨水也漸漸息住,遠處可以辨清事物,柔狼山南走了一半。
前面出現密密的林帶,山上樹木也開始豐茂,柔狼和零波不同,零波石多,柔狼樹多。
“拐過這邊可以就地休息一刻鐘!”李昌碩下令,此刻隊伍已經拉得極長,後方開始出現掉隊的兵卒。
可就在他命令下達不過十幾息的時候,忽然那旁側的山上傳來號角雄壯的“嗚嗚”聲音,接着亂箭從山上林間如蝗射出,西夏軍立刻大亂了起來……
小半個時辰之後,杜壆手執蛇矛站在泥水裡,李昌碩五花大綁跪於他面前,臉色鐵青。
戰鬥結束的很快,並沒有李昌碩預料的那般手下步卒和宋軍死拼,而是在對方箭雨之下象徵性地抵抗衝殺了一波後,看難以逃離,就直接投降了。
難道大夏軍隊已經這般糜爛不堪了嗎?李昌碩不敢置信,但眼前的一切卻又不容他懷疑。
他本來仗着坐下馬匹,還有身上寶甲,是可以突圍衝去柔狼山那一側的,卻不料身後的兩名敷川副將,突然反水把他打落馬下,然後高喊“活捉西夏主將,小人願投降大宋”!
這算是什麼事兒啊?
李昌碩心中驚懼,邊境的軍將都這般沒有血性了嗎?他這些年倒未曾帶兵駐守一方,只是巡查各處,到哪裡見的都是盔明甲亮,兵卒氣宇軒昂,也不知在戰場上居然這般孱弱!
這又與那遼軍有何分別了?
可是,不對啊,既然這樣,宋國軍隊爲何還是打不破邊境,這幾年雖然沒有大規模舉動,但小的試探總有,卻每每都是無功而返,甚至有時候宋軍那邊損失還要更多。
難道宋軍西軍也如此不堪了嗎?李昌碩只覺得腦中一團亂麻,怎麼都思想不透。
杜壆上前踹了他一腳:“叫什麼名字?”
李昌碩雙目緊閉,“呸”了一口後,不言不語。
杜壆笑道:“還挺有骨氣。”
旁邊投降的敷川副將彎腰諂媚道:“將軍,這人叫李昌碩,乃是夏朝宗室,城內主將那天不自量力出門迎戰而死,他便以巡查使的身份接管了城池。”
“西夏宗室啊?”杜壆聞言頓時兩眼放光,這可算是大魚了,終於抓到這個層次的人了。
“辦得不錯,此番與你們記上一功,待回去後我在大將軍面前給你二人美言!”
“多謝將軍提攜之恩!”兩名副將立刻跪倒,心中都鬆了口氣。
打什麼打,剛纔那種形式根本打不了,別說未必能逃走,就算真的僥倖逃回會州,也一樣要受到都統軍米擒贊刀的責罰,米擒贊刀是個什麼性子李昌碩可能不知道,但他二人卻都曉得分明。
這人脾氣暴躁無比,一但懲罰起手下,那肯定是要死人的!
與其回去被打死,或者剛纔戰死,還不如直接投了呢,反正直接投還能立功,與反抗被擒再投降結果完全兩樣。
杜壆叫他們兩個起來,然後清點人數,這支西夏軍剛纔一波反抗衝擊死了大概五六百個,傷能有千多,剩下的都囫圇完好,只是被雨淋得有些垂頭耷腦,沒什麼精神,回去怕要生病。
但這已經算是極好的收穫了,趙檉說要擴軍,戰爭之中擴軍大部分來自降兵,戰爭規模上去之後,對底下的小卒已經無所謂需多忠誠,打來打去,只要不死,幾乎就是來回投降。之前王慶也好,方臘也罷,就算大宋的禁軍廂軍也是投來投去,哪裡有半點忠心可言,但一樣攻城下寨不誤。
又不是錘鍊什麼精兵,精兵自然要忠誠度,這些小卒則是有忠誠更好,沒有也無所謂,許多參軍的只不過混一碗飯吃,你想其忠誠,是需要培養的,戰場之上又哪裡來的機會培養。
接着杜壆連下了幾個命令,督促這些降軍遵守,歸攏好後,向着敷川城押去。
降軍倒也聽話,沒什麼反抗,不少人臉上還露出輕鬆神色。
打仗死了也就死了,這黑夜大雨行軍的罪他們可都不想再受,如今既然往敷川回,自然性命無虞,那便順從就是。
傍近中午,杜壆回去敷川城,趙檉正在命人收拾城池殘破之處,見他回來頓時大喜。
安置好俘虜後,趙檉便開始審問李昌碩。
李昌碩嘴巴卻是極硬,不過他那親隨小舅子早便讓敷川的副將給出賣叫出身份,審這人之時,倒沒幾下就全招了。
趙檉聽罷後緊皺眉頭:“李察哥來信說兩日後帶人支援?”
親隨道:“大將軍,正是如此,小人哪裡敢說半句謊話,若非還須至少兩日,我們也不會棄城逃走,實在是有些來不及了。”
趙檉摸了摸下巴,看向一旁正在仔細傾聽的李彥仙,笑道:“少嚴怎麼看?”
李彥仙想了想:“大將軍,若這人說的全是實話,屬下這倒有一條計策,就不知可行不可行?”
趙檉道:“說來聽聽。”
李彥仙低聲言語起來,趙檉邊聽臉上邊浮出喜意,前面的李昌碩親隨卻是神情大變,臉色剎那慘白。
隨後兩人出牢,趙檉立刻一連串命令下去,到晚間時,城池西面裡外都已經修葺得差不多,淹沒進的水也都排渠放出了城。
第二日大早,趙檉再度下令,西城外的溝渠湖道重新落下閘門,恢復成了蓄水之前模樣。
然後軍兵開始打掃城外亂象,收拾水淹時衝過的雜物,到下午忙活完畢。
接着剃頭,足足幾千人剃成西夏人髮型,換上西夏軍服,拿起西夏兵器,佇立城頭,看着倒好似敷川未被水淹前的模樣。
趙檉也換上敷川副將的鎧甲,掛着口刀站在城垛間,望向遠處營盤大寨,伸手一指,對一旁五花大綁的李昌碩笑道:“李巡查使,明日看本將大破宋軍陣營!”
李昌碩嘴脣顫抖,面如死灰:“你,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趙檉搖頭道:“李巡查使既然能堪破本將水淹敷川的陽謀,難道連這小小的瞞天過海之計都瞧不出來嗎?”
“你,你好陰險狠毒,你到底是什麼人?”李昌碩不由大叫了起來。
“我是什麼人?”趙檉微微一笑:“本將乃熙河姚平仲是也!”
“不對,你根本不是姚平仲,姚平仲已經年近三十,你歲數根本對不上!”李昌碩喊道:“何況我當年曾經參與過臧底河之戰,見過姚平仲其人,你根本就不是他!”
“哦?”趙檉有些驚訝,沒想到這李昌碩竟然認得姚平仲,他冷冷地道:“本將不是姚平仲又是誰!”
李昌碩瞪着他,半天才道:“你,你不是西軍的人!”
趙檉眼睛眯了眯,這李昌碩有些眼光啊,居然連這都能看出來?
“本將如何不是西軍的人了?”
“我年輕時加入過悲風堂,曾去過宋國開封刺探情報,你滿嘴的開封官話,西軍裡哪有東京本地將領!”
趙檉眨了眨眼,他越來越覺得有些意思,這個李昌碩倒還算見多識廣,居然去過東京開封府。
“那本將是誰?”
李昌碩眼神疑惑猶豫,他心中倒是有個猜測,無論年紀形象都能對上,但他不敢說,也懷疑那人怎麼可能來到此處。
他怕說出來若果真如此,對方立刻勃然大怒,直接處死他。
他不怕死,可要是因爲這種多嘴之事死了,卻太不值得了。
死也得死在忠君愛國,寧死不屈,絕不背叛之上,死在多嘴多舌上算什麼回事?
趙檉看他眼神閃爍,住口不語,冷笑道:“李巡查使倒是個聰明人!”
這,這是默認了嗎?李昌碩臉色立即大駭,真的竟是那人?自己只不過是猜測而已!這又怎麼可能?沒理由沒道理啊!
趙檉走過去輕輕拍他的肩頭:“本將從來喜歡聰明人,就像劉營長一般。”
元果笑嘻嘻過來彎腰道:“大將軍繆讚了。”
李昌碩怒視元果,元果不以爲意,他認得這李昌碩,在興慶府見過。
“李巡查使不必瞪我,有道是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看李巡查使也降了大將軍吧,大家今後依然同殿稱臣,豈不爲好?”
什麼同殿稱臣?李昌碩臉色變了變,這無恥小人話裡何意?
趙檉衝元果揮了揮手,元果立刻退去了後邊,他負起袖子看着遠處道:“明日本將與李巡查使一起在城頭迎接援軍,就不知李察哥會派多少人來支援敷川……”
說到這裡,他回頭看了眼李昌碩:“李巡查使以爲呢?”
“你,你……”李昌碩聞言肝膽欲裂,這招瞞天過海之計實在是太毒了,對方要假裝敷川未奪,冒充大夏軍隊,偷襲援軍啊,簡直太陰險了!
李昌碩身子晃了幾晃,只覺得腦內一片眩暈,便要栽倒,旁邊白霸白戰兄弟倆,一人一隻胳膊架起,連推帶搡,將他往城下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