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正。
修長的船身如飛魚般迅快地掠過海面尖削的船艏分開海水在身後留下兩道逐漸盪開的白色尾跡。
十餘面帆蓬全數放開棕黃色的裙蓬在主帆兩側舒展開去好似迎風展開的飛魚翅鰭一直延伸至船幫外。粗長的帆纜把它們正正地綁定在桅杆上攏住了從後方拂來的寒風。風向西北偏西航線卻是東南。
是的是東南。
水戰之要在水在風。隨風順流亟往必利逆風背流戰必不遂。
官軍船隊自西南來攻如果正面迎戰那右前方刮來的朔風必然會給趙瑜艦隊的航行和編組帶來很大的麻煩。在海上船一降就等於是靶子只有被射得份。因此趙瑜便決定率部在海上兜個圈子繞道官軍之後搶佔上風口。
“應該不止如此罷?”陪趙瑜站在桅下問道。如果僅僅只要搶佔上風沒必要兜那麼大的圈子。海戰時兩支船隊在各自的視線範圍內互相兜圈子的情況所見多有。
“當然”趙瑜沉聲道“官軍來勢洶洶而我軍卻戰意不高說不定官軍的船隊在海面上一出現後面的那些就會四散而逃了……不論官軍船隻多寡正面相對決無勝算。”
“所以……”
趙瑜沉聲道“所以只能偷襲。”
擡眼看看正懸於正南方的太陽海上不比陸地偷襲的方法就只有一種“從西面?”他試探的問道。
趙瑜嘿然一笑“當然得從西面。”以己方船隊的航來算要想不被官軍察覺而繞道他們背後大約要兩個時辰。那時已是傍晚日頭西垂從西南方突襲官軍船隊正好處在夕陽的所在。在陽光的掩映下不接近到一兩裡內官軍絕對無法察覺海盜船隊的逼近。
“不止如此。”自問已經摸清了趙瑜的盤算他笑道“那時官軍應已抵達衢山島當他們看到被燒燬的棧橋必定會認爲我們已經棄守港口要麼四散而逃要麼退守主寨所以肯定不會多加防備。說不定爲了登島會入港下碇派小船送兵上島。到時正好可以半渡而擊”
“那要看運氣了”趙瑜搖頭嘆道。其實他還有一重計算卻不便說出。佔據上風處利於海戰卻不利於逃竄。若是海盜船隊中有人要臨陣脫逃的話處於下風處的官軍很容易就能提前攔截。如果官軍勢大難敵水滸和三國兩船能憑自身技術上的優勢奪路而逃而其他船隻就只有被堵截的份。那時海盜們欲逃無門只有拼死一戰。
有夕陽相助是爲天時;順風而攻又佔地利;但浪港船隊所缺的便是人和。有鑑於此趙瑜就設計把自家艦隊領入不得不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境地如果能因此擊敗官軍那是最好;如果不能就把那些有二心的傢伙留給官軍領賞好了。
‘反正水滸號和三國號肯定能逃得掉’趙瑜冷笑回頭只見自家的水滸號已然突得太前卻把大隊拋在了裡許之後。微微皺眉他舉手高喝道“雜帆收起只留正帆等等後面的人”
聽到號令水手們大聲應諾。從嵌在船幫的鐵環上解下系帆纜索桅下絞車咕咕轉動舒展至船外的裙蓬被寸寸吊起。帆蓬一收原本被遮住的風立刻就吹向了船頭船徐徐緩了下來。
未時初。
用力哈了一口氣夏三矛用細麻布把魚鱗鐵片編成的兜鍪擦了又擦直擦得精鐵片在陽光下閃閃亮方纔罷休。他雙手捧着兜鍪左看看右看看又理了理鮮紅的盔纓小心翼翼地套在頭上。環鎖頓項披散下來護住頸部他轉轉脖子調整了一下最後這才輕輕的把兩條繫繩在下頜繫緊。整好頭盔他又拿起細麻布低頭在身上鐵鎧甲片上找起污漬來。
在他身旁一個身形如猴滿面虯髯的漢子已經盯着他看了半天這時終於忍不住了“我說夏老兄你累不累啊……不就是一套興國坊的鐵甲嘛至於擦上幾個時辰?”
夏三矛放下麻布憨憨一笑“熊將軍有所不知小人這輩子都沒穿過鐵甲今日是頭一遭這不是看着稀罕嘛”
這幾日他隨侍在熊將軍身邊兩人脾性倒也相投說話間也親熱了不少。但夏三矛卻知道這熊將軍看似粗豪可親但若是脾氣起來那是六親不認的。
當日在舟山渡登島他帶着四百名關西兵把渡頭上男女老少幾百號人屠得一乾二淨又放了把火燒成了一片白地。等鄭家隊伍帶着趙櫓、趙瑾的頭顱趕到舟山渡後他又毫不客氣地把兩枚惡的頭顱強搶了過來。可憐鄭廣只齜了下牙那熊指揮就一舉熟銅簡把他的頭殼敲得粉碎幾百名西軍順勢舉刀一圍鄭家的人也被殺個乾淨連女人也先奸後殺一個也沒放過。
憑着趙家父子和後來在城中找到的賊相章渝的頭顱熊指使成了熊軍侯倒也能被稱將軍了。而鄭九、鄭慶這兩個苦主雖然明知鄭廣和他手下的百十人死得蹊蹺卻不敢爲他們喊冤只能咬牙切齒地把恨意悶在心裡。幸虧鄭九送到島上的女兒是西貝貨不然真的是賠了女兒又折兵了。
雖然夏三矛對鄭家也沒什麼香火情但畢竟兔死狐悲每當看到熊將軍鬚髯蝟集如海膽一般的臉時他心中總會登時升起一股寒氣隨着血脈流遍全身。不過他一直掩飾得極好裝傻充愣着硬是沒讓人看出他的畏懼。
“海上溼氣大這鐵甲不時時擦很快就會生鏽。童招討賞賜下來的器物可不敢損壞了。”夏三矛繼續解釋道。
熊將軍一笑起身他久隨童貫所得賞賜無數夏三矛的小家子脾氣他自然無法體會。他舉目環顧周圍艟艫雲集千帆競流。有兩浙殘存的隊伍有淮南東路的水軍還有福建來的船隻以及原浪港寨的叛逆百十條戰船散佈海上甚至看不見尾如此陣勢區區衢山島上的餘孽怕是一看就會嚇暈。
遠遠的有幾根菸柱冉冉而上。自從兩個時辰前這些煙柱一直伴隨在船隊周圍這種烽火報信的策略也虧那些海盜想得出來。不過就算被現也無所謂他只希望衢山島上的叛匪餘孽不要望風而逃至少能留下幾個至少能讓他問明白章渝究竟是死是活那張燒糊的臉卻是怎麼也無法分辨出真僞如何。
申時初。
巨大的帆蓬把船頭籠罩在黑影中遮蔽了身後的斜陽。殷紅的餘暉傾在海面如火如血一如即將展開的戰事。
趙瑜側頭而望趙武的三國號早已趕了上來正並排行駛在他座艦‘水滸’的左側船艏外板上畫着的眼睛【注】清晰可見不知這對能分辨海路的神眼能否同樣看清他們的勝利之路。
衢山島上幾處山頭的輪廓已經出現在海平線上而官軍船隊的後列正在視線剛及的遠處隱約浮現最多再過兩刻便能追上他們。
戰事即起。
爲防東面的敵軍聽到隨風而來的號音趙瑜沒有使人吹響號角。一名旗手站在船艉舵樓上雙手各持一面戰旗舞出趙瑜的號令——全軍戰鬥準備。
一隊隊兵士手持山寨的神臂弓從艙中鑽了出來開始在兩側船舷列隊。四具旋風砲早被固定在甲板上石灰罐、毒煙球一箱一箱的堆在砲架旁。幾桶溼沙、幾十塊溼氈都放在易於取用的地方如果船上起火就要靠着它們。
趙瑜套了一身魚鱗鐵甲其他兵士也都穿着鯊魚皮鎧。粗糙的鯊魚皮不但是不但是美食而且硝制後堅實程度只略遜於牛皮不在紙甲之下。半年來島上捕來的鯊魚無數製成的皮甲浪港軍中幾乎人手一套。
回艙中了沒有戰力的他在甲板上只是累贅但陳繡娘卻手持樺木弓穿着件黑色皮甲從舵樓下的客艙中走了出來站到了舵樓頂上。
趙瑜回頭瞟了她一眼沒多話。這時候多一份戰力就是一份戰力是死是活就看她運氣了。
官軍的船隊近了。眼前的海面上密佈着一片黑影至少一百艘。趙瑜眯眼細看卻不由啞然失笑。那支由不同船型的戰船湊合成的艦隊前後距離拉得太開尾難顧且不成陣型都在向衢山島被燒燬的港口擠去。
“天助我也”趙瑜大聲吼道。
唰的一聲趙武的三國號上放下了裙蓬、側帆船瞬間提高千五百料的大型戰船在海上狂飆突進。轉眼間就追上官軍船隊最後的艦隻。
船頭上趙武彎弓而立在敵軍驚慌的號角聲中射出了開戰的第一箭。
注幾乎所有的福船船艏兩側都會畫上一對眼睛傳說中只要有了這雙眼在海上就不會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