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襲的號角聲遠遠傳來船匠莊中一片混亂更夫們拼命敲着銅鑼在莊內的巷道中亂竄。幾年前明州船場被趙瑜一網打盡的場面衆船匠尚記憶猶新好不容易安穩了幾年今天卻又聽到報警聲仍對當年之事心有餘悸的船匠衣衫不整地衝出家門茫然對望心中一片惶惶。
陳繡娘身披輕甲手持長弓右挎箭壺左佩雙劍只以青帕裹頭不徐不疾地往莊院大門走去。她主管着衢山寨中練兵事務不過由於身份原因並沒有與新兵營同住在船匠莊後的舊奴工營中而是在船匠莊有個獨院聽到敵襲警報後恰好及時作出反應。派往莊後舊奴工營的親兵已經拿着令牌走了在新兵營三百四十名軍卒趕來支援前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安定人心。
陳繡娘悠悠然然地在莊中主道走着神情鎮定自若在沒頭蒼蠅般跑出家門的船匠們眼中一如往日日暮後從練兵場回來時一樣。每日她踏着落日從練兵場回來英姿船匠們都是慣常見的莊內的女孩子家見到她男裝束甲的俊俏模樣也無不她這個巾幗英豪傾慕三分。
看見陳繡娘安穩如昔的樣子混亂中的莊戶們如同有了主心骨也稍稍冷靜下來。至少懂着她披甲持弓回屋取出甲冑和重弩。衢山軍裝備更換頻繁每年替換下來的魚皮甲和神臂弓再加上沒有通過質量檢驗的新作兵械都會被下給各個村寨。尤其是船匠莊做爲趙瑜的命根子每家每戶都有一套綴鐵皮甲和兩三具重弩今日正好用上。
船匠莊不大陳繡娘走得雖是不快但莊門也是須臾即至。只見門洞處馬林溪灰頭土臉的坐在地上大口喘息。但周圍守莊寨丁都趴在牆頭向外探頭探腦卻沒一人看顧於他。
陳繡娘連忙搶前幾步扶住馬林溪關切問道“老爹可是碰到敵人了?”馬林溪晨起散步的習慣莊中無人不知既然他現在是這副模樣自是遇敵無疑。
馬林溪擡頭一看“是陳家娘子啊”便開始絮絮叨叨的抱怨“你家二郎是怎麼回事竟然讓人偷襲上島。幸好我跑得快不然早被砍死了……”
陳繡娘秀眉微蹙雖然她和趙瑜之間的曖昧人人皆知但當面說出來的可沒幾人她直言打斷“老爹可看清來襲的是哪家?”
馬林溪搖頭理直氣壯道“我只顧着跑哪敢回頭看?”
“是官軍是……是禁軍”一個寨丁大叫着從牆頭跳下臉色蒼白如紙驚慌失措揮舞着雙手連聲叫道“是禁軍是禁軍”其他趴在牆頭的寨丁也慌慌張張的從梯子上爬下也跟着迭聲叫道“是禁軍是禁軍”
“閉嘴”陳繡娘一聲清叱長弓反轉弓梢用力一頓直把叫得最響的一人敲暈在地上。
鎮住幾個慌亂的寨丁陳繡娘兩步跳上寨牆挺立在牆頭向外遙望。一面青色大旗登時映入她眼中。大旗隨風飄揚數百人聚在旗下逶迤而至在莊院門前的空場上排兵佈陣。風勢多變旗面抖動的厲害隨看不清旗面上的花紋字樣但從旗幟式樣上看的確是禁軍的大旗相比之下她常見的廂軍旗幟要簡陋許多。
陳繡娘緊咬下脣她絕沒想到想到前日趙瑜剛同他說過要再度起兵今天禁軍就殺上門來。‘難道是有內奸?’她忍不住猜疑着。眼前雖然只有數百官軍但想也知道官軍絕不會就這麼點兵力西面的正港肯定也有官軍登島。‘二郎的援軍不知能不能等到?’
就在她胡思亂想間面前的敵軍分成三部把莊院正面圍定。只是幾百人的陣勢單薄了些看起來排得還不如新兵營齊整。陳繡娘不禁心中生疑這禁軍未免也太不像樣了罷。
“那些就是禁軍?怎麼穿得還不如我們匠戶?”陳繡娘突然聽見身邊有人叫道。她低頭一看只見馬林溪把腦袋探上院牆身子藏在牆後正看着官軍軍陣。
陳繡娘聞言心中一動立刻眯眼細觀。的確除了那面大旗眼前官軍的衣甲裝備都是破爛溜丟比起衢山的莊戶的確遠遠不如‘不像是禁軍’
這時敵陣一通鼓響一個軍士奔出陣列舉着一面小旗。走到莊前亮開嗓門放聲大喊“奉官家旨意八千天兵來此剿寇。降者可免抗者難逃若不想死就快快開門投降”
陳繡娘看那軍士一頂紅纓范陽帽半舊的紙甲卻是常見的水軍打扮。她噗哧一笑心中的陰翳如同殘雪襖火消得無影無蹤。‘果然是冒牌’她張弓搭箭一箭就把那個軍士釘在地上“一副破落窮酸樣如何會是禁軍”
伴隨着弓弦嗡鳴莊內一陣“一二三四”的口號聲新兵營終於趕到。
箭雨如蝗鄭家的軍隊一退再退直直退到數百步外箭矢射不到的地兒方纔止步。鄭慶瞠目結舌鄭凌目瞪口呆數百鄭家子弟心驚膽顫心中都有個疑問這真的是匠戶莊院嗎?
眼前的莊子寨牆雖高但還不及湄嶼軍寨的兩丈土城寬廣;壕溝雖寬卻也不及寧海鎮老宅莊前的護河湍急;但寨牆上站着的莊戶卻都是身披鎧甲、手持勁弩衣甲鮮明而且人數還在不斷增多。當鄭家軍掃蕩過船坊循路殺到莊前的時候寨牆上不過十來個慌慌張張的寨丁但等莊院中一陣鑼響之後不過半盞茶的功夫牆頭上已密密麻麻的排了數百人之多。
鄭慶看百步外一簇簇如同雜草般扎進地面隨風搖擺的弩矢心中生寒。這不是軍寨從佈置就能看得出來沒有角樓、沒有望臺僅僅有一圈能容人行走的圍牆連防箭的雉堞都沒有。在大宋只要富庶些的莊子都有這點佈置。這莊子比普通莊院強的也不過是寨牆由青石砌起罷了
只是站在寨牆上的卻是實實在在的士兵。那甲冑那勁弩他手底下這些兵的裝備沒一個能比得上。要知道他帶來的這八百人泰半都是在都巡檢司掛了名號的官軍衣甲兵器都不遜於校閱廂軍這也是鄭家敢於北上千裡、殺上衢山的倚仗。但這鄭家的這點倚仗與眼前的趙家軍卒比起來卻如同窮酸破落戶般可笑。
“凌哥兒”鄭慶厲聲問道“這些兵是哪兒來的?”在他們面前就有三百衢山兵如果再加上身後兩寨中的軍卒其兵力已與鄭家部隊不相上下。而駐守在島西衢山主寨的軍隊定已馬不停蹄的趕來到時三面夾擊他們這幾百人沒一個能活着回去。
鄭凌驚得說不出話來。他計算過衢山上現在絕不會過一千軍卒但眼前的現實卻給了他當頭一棒。不過現在不是考慮兵從那兒來的時候。將被三面夾擊的危險鄭凌也想到了。早前的計策已然不可行既然船匠莊內有守兵只要莊子不被攻破那兩寨守衛就絕不會貿然出寨。
“慶叔我們走”苦思一陣鄭凌再度有了主張“既然這裡一時攻不下就換個地方。”
“換哪裡?”
“衢山港”鄭凌沉聲道“求救的烽火都放了趙二郎肯定會出兵救援而衢山主寨必然空虛。我們乘船改去島西攻打衢山港。衢山主寨中就算有留守也肯定不敢出戰。雖然船坊奪不到能把衢山港搶了也足夠家裡支撐一年半載了。”
“衢山港裡會沒有守兵?”
“絕對沒有”鄭凌十分肯定“衢山船坊禁止外人進入我只遠遠探查過所以漏了這些兵。但衢山港我住了數日。除了十幾個管鎮快手並無一兵一卒。”
“那趙二郎帶兵又趕回來怎麼辦?”
“現下是東風船遠比走路快就算趙瑜回師我們也會比他快一步。而且他趕回來我正好求之不得。我們乘船以逸待勞。衢山軍卻是來回奔波哪還有力氣戰鬥。我們必然會大勝。”
鄭慶略加思量立下決斷“……好就這麼辦”
他提起開口正要下令這時碼頭方向上卻傳來劇烈的轟鳴。遠遠見着幾蓬碎石在棧橋上濺起鄭慶、鄭廣如墜冰窟渾身冷透“是石砲”
鄭廬臉色蒼白他渾身上下溼透佩刀頭盔也都掉了只茫茫然站在海水中混不覺滿手的鮮血正往下直流。在他周圍是一羣混亂中的鄭家子弟衢山軍寨所在的高丘雖然就在眼前但百步的距離卻如天涯一般遙遠。
鄭廬是此戰的先鋒鄭慶、鄭凌在戰前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務必在天亮前渡過灘塗潛至衢山軍寨下。但到了現在日頭已半露出海鮮紅的霞光映紅海面。鄭家這兩百人偷襲隊伍在卻仍在海水中掙扎。他仰頭向上正看見幾個守兵在高聳的寨樓中向下張望兩方的視線正正對上。
‘他孃的怎麼還有人’鄭廬心中大恨鄭慶、鄭凌一直在說會把守兵引走但現在爲何還有人在寨中。
而且那鄭凌肯定是漲潮是來探查的根本沒現在衢山船坊港灣外的灘塗上圍了一圈嶙峋的亂石。亂石隱隱沒在水中看不見卻能摸得着舢舨載着一隊兵卒駛在其上要麼擱淺要麼直接就穿了底板把人都陷在水中二十多斤的紙甲遇水更沉鄭家子弟兵們落到海中極難再站起。整整兩百人大半在海水裡打滾只有幾條舢舨幸運的登上了島但這點人數對於早前的計劃卻毫無用處。
一面青旗在鄭廬眼前飄過旗上中繡虎紋側宣翼二字是爲宣翼禁軍的戰旗。乃是鄭凌事前使人僞造於戰前下的。按照鄭凌的說法只要打起這旗號雖不指望衢山軍會因此全軍潰散但打擊敵方士氣、逼降村寨卻肯定能成功。只是若不能在敵軍面前把旗舉起只在水裡漂着那就屁用沒有。
他擡起手上面是滿是擦破、蹭破、劃破的傷口那是在亂石叢中打滾、找尋這面丟失的旗幟時留下的。這片亂石如是被海水常年沖刷絕不至於如此鋒利肯定是這兩年新近被傾入海中。
‘這趙二郎真是大手筆啊’雖然不合時宜但他仍忍不住驚歎。只是驚歎歸驚歎現在進退無門又該如何是好?
轟不等鄭廬想出個眉目衢山守軍的攻勢就已經開始。伴隨着巨響幾道水柱在海中騰起雖然離着甚遠但猛惡的聲勢洶涌而來的浪頭讓所有看到這場面的鄭家士卒都嚇得煞白了臉。
“這是什麼?”鄭廬四處張望但衢山軍寨的山頭上什麼也看到。只遠遠的聽得寨中傳來一陣呼喊就看見數個黑點飛舞在空中呼嘯着向着他所在的海面落了下來。黑點越飛越近他已經能看清那是一塊塊雕琢成圓形的石彈。
“是石砲”他驚呼這是他在這世上出的最後的聲音。
看見北寨把石彈一個勁的往海中丟南寨都頭急得直跺腳。“不要對着那些落水狗”他隔着水道衝着北面的同僚吼道。同時還誇張的打着手勢直往港口中比劃着。腳底下的海灘上雖是有幾個敵軍但都在亂石灘上進退兩難不值得浪費石彈。
衢山缺銅、缺鐵、缺石炭、缺木料但就是不缺石頭。這兩年島嶼周圍的灘塗上都用舫船載了從石礦開採出來的礫石密密地鋪了一圈一是防浪二爲防敵。站在那片亂石灘上就如踩進了泥坑進退不得。把石彈拋向那羣陷在亂石堆裡的落水狗完全是浪費。真正的目標因是那兩艘衝破攔海鐵索的海船——船匠莊離得太遠早已出射程範圍。
對南寨都頭的動作北寨之中很快做出反應。百十人一起動手先清空配重籃裡的石塊再喊着號子逐個的把幾臺三四丈高、重逾千斤的投石車一一轉過方向三四個定放手舉起測距角尺開始瞄着港中碼頭測算距離。以前演習都是以外海爲目標從沒有把標的放在港口內但現在敵船已殺進港中不得不臨時測距。
看着北寨中人已領會了他的意思南寨都頭滿意的收回視線。在試射過兩輪之後他的部下已經把寨中五架投石車的配重調整好距離、角度都已對準了棧橋邊的兩艘敵船。
“收梢”都頭一聲令下五組兵卒同時轉起絞盤把五架投石車上由七條四丈長棗木杆捆紮成的砲梢緩緩扯下而隔着砲架在砲車前端裝了幾千斤方石的配重籃則一點點的升起。
砲梢被拉到底端不待吩咐士兵把一個個人頭大小的石球放進用長繩系在梢尖上的皮套中。
見五組投石車都已準備妥當都頭大喝一聲“放”絞盤松開配重籃猛然下落在槓桿的作用下砲梢梢尖嗖的擡起五顆石彈尖嘯着拋擲入空中第三次向敵船方向落去。
看着石彈飛起都頭狠狠道“砸死那些賊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