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正。
鎮鰲山西面的山腳下昌國巡檢司第一都都頭費立國彎腰從地上撿起半塊燒餅。這燒餅只被啃了兩口就被扔下里面還夾了兩條魚乾是海邊漁民常見的吃食。燒餅表面的塵土並不多被丟棄在地上的時間不算長很可能就是一兩天之內。
費立國仔細地看過便把燒餅又丟回地上。他擡頭環視四周他所在的地方是山林間一片不大的空地他手下半個都的土兵就散坐在空地中靜靜地做戰前的準備。
通向縣城的小路正從空地中穿過這條小路雖是近路但畢竟不比官道平坦平常走的人甚少。不過費立國卻現空地上有大批人員活動過的痕跡這並不是他手下造成的留下痕跡的人數應該更多起碼百人以上。而且在附近的林中他還找到了不少新鮮的糞便——是人的。
‘看來王縣尉說得沒錯那些賊寇就是從這裡進的城。’費立國想着。他已然可以確定昨天有一百多但絕對不到兩百的賊寇在這裡休整了不短的時間然後乘着夜色順小路殺進城中。
他擡頭看看山頂的烽火臺。既然賊寇能順利進城那鎮守在他們必經之路上的烽子們肯定是凶多吉少。那座烽火臺的烽帥是費立國的老兄弟一個村出來的本還說上元燈會時一起喝酒沒想到轉眼就天人兩隔。
‘他家裡還有兩個不懂事的娃兒吶’費立國咬牙切齒‘絕不饒了那些傢伙’
與此同時。
西門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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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馬千祖扶着雉堞打了個哈欠雖然後半夜和早間都輪着班睡了兩覺但畢竟時間太短總是感覺着困。
‘幸好只要再熬一天。’他想着。等大當家帶着援軍上島就可以好好睡一覺了。到時不但可以安心睡覺二郎承諾的賞賜也可以到手了。他夜裡扳着指頭算過隨二郎奪城就有五十貫城中搜到的財物七成歸公三成均分分到人頭上據說也有五、六十貫。加起來一百多貫放在秤上比他還重。等拿到這筆賞錢就去買兩匹上等的提花羅到隔壁成家一放看那從不拿正眼瞧他的阿花貼不貼上來?
收起臉上的傻笑擦擦嘴角的口水馬千祖從幻想中醒來。
城下又有兩騎巡檢司的探馬在跑着他記得這兩個騎着騾子的傢伙就是剛纔來哨探過的。前面帶着被射死的那個探馬的屍逃走後不知爲何又轉了回來整整小半個時辰這兩騎探馬遠遠的從西門這兒跑到南門又從南門那兒又跑回西門來來回回好幾趟就是不肯再接近城牆一步。
‘二郎身邊的那個武哥兒真真好箭法就是人傻氣了點。’剛纔馬千祖就在城頭上自然知道探馬爲什麼不敢接近。
又打了個哈欠他覺得不耐煩了‘不是說一個時辰必到嗎怎麼還沒來?’
突然他睜大了眼睛一彪人馬正從西面遠處的山腳下閃了出來。
‘是他們嗎?’馬千祖又眯起了眼。雖然離得很遠看不分明但黑壓壓的人影逐漸延伸在官道上佔去了很長的一截卻是明擺着的事實。
‘恐怕有兩百人……他們終於來了’他一把扯下腰間的號角用力吹響了起來。
未時六刻。
鎮鰲山頂。
張承業靜靜伏在枯草堆中他身上披了件草黃色蓑衣頭上套了個自編的草環不走近了看決計現不了草窩中竟趴着個大活人。
北風順着山勢吹着透過已經扎得很緊的褲腿把他下半身吹得冰涼。不過張承業的上半身卻是暖洋洋的。他身邊放了個從烽火臺中搬出的火盆。雖然已經裡面的火已經滅了只剩下了一點火種但剩下的餘溫還是能夠保證他不會凍死在山上。
一陣風吹過頭上草環耷拉下來的一縷草筋落入了火盆中一下子就着了起來。張承業忙把草筋一把掐斷任它在火盆裡燃燒。
他理了理頭上的草環又靜靜地趴了下去。這已經是第三次出現同樣的狀況了張承業嘆口氣‘二郎以前教的這藏身方法是不錯就是身邊放着火總讓人提心吊膽。’
這張承業同樣是趙瑜的親隨雖然不及趙武那般親厚但趙瑜也對他十分信重。爲了防備敵軍依他故計從山口偷襲趙瑜便派了張承業在鎮鰲山頂的烽火臺上守着若是現敵軍就點起狼煙以作警示。
但當張承業到了烽火臺中就覺得趙瑜的命令有些考慮不周。如果他是官軍的軍頭不論要不要從後山偷襲肯定會先派幾個人來這裡探察如果烽火臺上沒敵軍還要留人守着。畢竟這烽火臺是離縣城最近的制高點能觀察到城中動靜不可能放着不理。
到時如果官軍真的派了幾個哨探上來他該怎麼辦?
點火?如果官軍沒有分兵打算就是謊報軍情。趙瑜若是因此調度失誤失了城池張承業的腦袋也保不住。
不點?等哨探往烽火臺上一坐他想點火都點不了了。如果官軍正好分兵上山奇襲縣城他就只能乾瞪眼。最後腦袋一樣要掉。
張承業心裡盤算着很快就做了決定不能留在烽火臺中。他先在二樓的牆上挑了件枯草顏色的蓑衣披上再從臺頂搬着一個火盆下來又在底層的廚房內翻出一個盛滿油的葫蘆最後從烽火臺旁的柴草堆中尋到了一束艾蒿——島上沒有狼糞點菸只能靠艾蒿。他連拖帶拽的把幾樣東西弄到了烽火臺北面的上風處尋了個能看到山路上的動靜卻不虞被注意的草窩子趴了下來等着敵人上山。
果然就在他躲起來不多一會兒就有四個哨探順着山路進了烽火臺中其中一人很快就出來順着原路返回但剩下的三人都留在了烽火臺內。
張承業看得心中直叫僥倖若是他還留在裡面肯定是死路一條。
不過他現在卻可以安安心心地趴在安全的地方監視着敵人的動靜。
‘就等着你們來’張承業想着。
未時末。
西門城樓。
三十名武士持弓而立兩口油鍋一字排開衆位頭領齊聚城頭但這一切卻變成了無用功。
巡檢司的人馬竟然下了通往西門的官道轉而往南門去了
陳五皺眉“南門有甕城這兒可沒有他們爲什麼去那裡?”
至善搖頭“難道他們不知我們從城內趕去南門要比他們快的多想殺我們個措手不及也不可能啊?”
趙瑜嘆氣“南門沒油鍋啊”
守城向來以遠程武器爲上不讓敵軍接近城牆是最安全的辦法。不過當敵軍一旦攻到城下對付敵人的最佳武器不是擂木、狼牙拍而是熱騰騰的滾油。一鍋油下去再丟個火把不論是人還是雲梯、棚車之類攻城器具都能一勺燴了。只是油太精貴沒法兒多用。
不過今次官軍一方人數將將兩百一瓢一個兩鍋沸油不必用完就能把官軍都燴熟掉。人數不足他們自然不敢硬衝。
趙瑜看看那兩口滾開的散着調和油香氣的大鍋。城中能弄到的菜油、豆油、茶油、麻油都在這裡面兩口大鍋也是特製的。除非這兩口鍋能立刻冷下來不然南門是沒機會上演油潑耗子的把戲了。
趙瑜心中自責這是他的失誤。在敵軍還沒進攻前就把所有的手段都擺上檯面已是一樁大錯;而自以爲是地認定敵軍只會攻擊西門而忽視了其他各門的防守更是錯上加錯。敵人並不是玩偶他們有自己的判斷和選擇。這還是區區幾百人的攻防戰要是到了千人、萬人出個錯恐怕連補救的機會都沒有了。
趙瑜搖搖頭才撿漏攻下個小縣城就開始自以爲是卻不想暗地裡算計自然容易不過一旦變成面對面的硬碰差距一下就顯出來了。習的東西還很多要走的路也很長小心謹慎纔是正道。
揮手示意趙武帶着兩隊弓手先趕去南門趙瑜走到至善身前恭恭敬敬道“三叔又要勞煩你老人家了。”
至善和尚不高興了道“莫提老字你三叔還結實得很有話直說。”
趙瑜道“官軍往南去了我和五哥也得到南門把守但這西門交給別人我卻放心不下想來想去只有三叔最合適。”
“你小子是怕三叔我去了南門拖累你才這麼說的罷?”
“侄兒不敢。只是南門有甕城要防守的地方比西門大得多這裡的兵都得調去只能留下半隊。憑這點人手不是三叔恐怕壓不住城內有人起異心。”
至善笑了“就你小子會說話。你且去好了有三叔在西門這兒包管無事。”
趙瑜低頭行禮道“有勞三叔了。”
他擡頭後轉身要走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三叔官軍人數不過兩百等南門開戰後不可能再分兵過來。油鍋的竈頭可以熄了冷下來後得送來南門。官軍人數是我兩倍光靠弓箭怕是擋不住他們上城。”
至善和尚點頭“俺曉得記着呢。瑜哥兒你放心去莫要再耽擱。”
趙瑜又行了一禮留下半隊就帶着剩下的兵士沿着城牆向南而去。
申時初。
冬天白晝短從南門外向西看去西垂的日頭還沒有樹梢高算時間也就一個時辰的光景就要沉到地平線下去了。
縣尉王啓年裹着棉衣盤腿坐在一輛小車中。他面色潮紅不時地咳嗽着。王啓年素來體弱今早卻渾身溼透的在風地裡走了兩里路等他騎着徵來的驢子趕到三姑寨就已經起了高燒。
“少府【注】”三姑寨巡檢肖白朗走到他身邊恭敬道“這平地裡風大可要找個避風的地方歇息一下?”
王啓年搖搖頭剛要開口就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撕心拉肺。服侍在旁的一個土兵忙上前替他拍着背好半天才緩過氣來。
他一句一喘喉間帶着嘶啞的痰音艱難道“吾奉天子命守境安民。卻枉負聖恩被賊子奪了城去。不親眼看着城池收復吾如何能安心。”
肖白朗還想再勸王啓年手一擡阻道“巡檢勿再多言吾意已決。今日若不能奪回縣城吾就死在這裡以報天子。”
喘了口氣他又道“吾一儒生不識兵事唯有把重任交予巡檢望巡檢勉力殺賊莫負君恩。”
肖白朗靜默片刻抱拳躬身一揖到地。昌國諸官自章渝以下皆盡貪墨唯有這位上任不滿三月的縣尉看起來尚稱得上是好官。
土兵們正在做着攻城前的準備。
城中的海盜人手不足連南門甕城上的城牆都站不滿。按理說這種情況下夜間攻城趁虛而入纔是最安全的做法。不過肖白朗擔心那些賊寇見形勢不利就趁夜潛逃——賊寇若逃必會放火到時他救火追賊不能兩顧——所以才決意要在黃昏前攻城。
海盜上岸大掠向來是搶一把就走從不跟官軍硬拼。但這次浪港寨的海盜竟然擺出一副堅守城池的樣子肖白朗雖然想不通但並不介意多些級來妝點他的功勞。
一根根三四丈長毛竹從隨軍的牛車上被卸下。海島上缺木頭不論是雲梯還是跨過壕河的浮橋都得靠這些竹子來扎制。最極端的情況下這些毛竹就是送人上城的工具。只要兩人一前一後持着衝到城牆下後面的人用力把竹竿撐起就可以把前面的人送上去。
撐杆攻城法對於肖白朗這樣讀過武經的人來說簡陋得可笑。不過他並不真的以爲靠這種原始的攻城工具就能衝上城頭。使用撐杆需要極高的技巧他手下的土兵們可從來沒受過這方面的訓練。
肖白朗望着西面的鎮鰲山在那裡他早有安排。
申時二刻。
費立國就站在烽火臺上趙瑜昨夜所站的位置同樣向下方的縣城看去。
縣城中除了縣衙最北端黑了一塊其他地方看起來跟平時沒有區別彷彿沒遭過海盜一般。但費立國清楚的知道殺了他兄弟的兇手現在就在城中。
他捏緊了拳頭指甲刺入掌心一滴滴血從掌心滴下。此仇不報誓不爲人。
“趙……武……”費立國咬牙切齒地念着仇人的名字。
他兄弟是背後被刺還有兩個烽子也是如此如果不是熟悉親近之人用匕刺殺如何能做到?
烽火臺中八名定員卻只有七具屍缺的那個正是三個月前才編入臺中的新人如何讓人不懷疑?
他那兄弟爲人最是勤謹早晚巡查、盡夜守望從沒一日誤過若不是有內奸如何會讓人潛到臺中而不知?
趙武費立國清楚地記得那張孩兒臉。前月他來找兄弟喝酒時就見過那賊子。當時因爲那賊子年紀小他兄弟太過照顧只讓他幹輕活連守夜都不需做還引得其他烽子不滿想不到那賊子如此狼心狗肺下起手來毫不留情。
幸好那些天殺的賊寇還留在城內趙武那賊子現下也應該就在城中。
“兄弟在天有靈看哥哥爲你報仇”
“都頭”一個看起來只有十幾歲的土兵從樓梯口上來驚醒了費立國。他是費立國的親兵。那親兵近前躬身道“陳烽帥和幾個兄弟的屍都收斂了就停在下面正廳都頭要去祭拜一下嗎?”
“不用了。”費立國突然覺自己的聲音是如此的沙啞“等某殺了那仇人取了級和心肝再來祭我兄弟。現在磕再多頭都是沒用。”
他遠遠地向南門方向望去能看到一些小黑點衝向南門。那裡已經按計劃開始佯攻他也不能耽擱了。
費立國轉身下樓到了底層看也不看正廳中排成一排的屍大步跨出烽火臺。
烽火臺前土兵們已經整裝待只等命令。
“肖巡檢已經在南門動手了我們也不能輸給他們。現在城中的賊寇都聚在南門防守這山口卻也不會有多少人守着。兄弟們跟我來去殺他個出其不意今天的年酒就在城中吃”
“諾”半個都的土兵齊聲大喝聲勢震天。
費立國手一揮正要帶兵出。卻有一道北風吹來帶着一陣煙火氣。他急向北看去只見一蓬火焰在林中燃起一個人影正要從火邊離開。
費立國眉頭一擰‘怎麼還有暗哨?’
更不打話費立國左手從腰間弓囊取出愛弓右手同時在箭囊上一抹只一瞬一支精鋼白羽箭就搭在了弓上。左腳箭步跨出右手用力一扯一石八斗的強弓便拉成滿月“着”費立國一聲大喝手一鬆白羽箭閃電般離弦而出穿過山林間樹枝的空隙從那賊人的背心直貫而入。
賊人慘叫一聲直直地栽倒在地只掙扎得一下便再無半點動靜。
費立國收弓而立。衆土兵齊齊喝彩。
身邊親兵湊上前來道“都頭這火恐會驚動城中賊人要不要先把火滅了?”
費立國看着火堆上衝天而起的黑煙搖頭道“來不及了。”
他舉手大喝一聲“城中賊人已被驚動遲恐不及。衆家兄弟快隨我殺進城去”
注少府縣尉的別稱。知縣稱明府、縣尹縣丞稱讚府或二令縣尉在知縣、縣丞之下故稱少府也可稱邑尉。而縣主簿就簡稱縣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