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那個……誰?

周銓並未見過這女郎,但這女郎卻見過周銓。

當日在朱家瓦子,周銓用數學題難倒何靖夫,這女郎正逢其事,而且女郎還遣小廝,想要出個謎給周銓猜,結果周銓並未理睬。

女郎當時心中就有個疙瘩,此時再看到周銓,她眉頭便微微皺了起來。

周銓自己並不知道被盯上了,他拉着李寶,一起向被撞翻的轎伕行禮:“我這兄弟莽撞了,實在對不住……這位兄長可曾受傷?”

“我倒是沒有受傷,只是將主人家摔了一跤。”那轎伕道。

周銓忙上前一步,向着轎子裡的女郎再施一禮:“這位娘子,是我兄弟莽撞……啊,些許消暑冰飲子,聊充賠禮,請這位娘子恕罪。”

他一邊說,一邊打開冰棒箱子,拿出根綠豆冰棍兒,讓師師給那女郎送去。那女郎本來盯着周銓,正琢磨着要不要出個謎難他,但見了師師小娘子,那女郎心中便生出幾分歡喜。

然後聽師師開口道:“娘子,這是我家自制的冰飲,經齒冷於雪呢!”

“經齒冷於雪”之句,出自杜甫之詩,原是稱讚當時一種涼食。師師這一開口,那女郎頓時眼前一亮,歡喜地道:“這小娘子讀過杜工部?”

師師含羞一笑:“是我家大郎教的。”

她一邊說,還一邊向周銓看去,周銓愣了一下,這詩可不是他教的。

他雖是背了不少古時詩詞,其中甚至還有些很冷門的,但是杜甫的這首《槐葉冷淘》實在是冷門中的冷門,他根本不知道。

然後他想起來,自己似乎吩咐過師師,讓她尋一些稱讚冰飲涼食的詩文,應該就是那時,師師翻到了這首詩。只不過在外人面前,說是自己教的,是往自己臉上貼金。

那女郎聽得這裡,心中忽生一策,她笑吟吟看着周銓:“這位郎君也會詩?”

若她一開始就這樣問,周銓肯定否認,可是剛剛師師給他臉上貼了金,現在就否認,似乎有些不好。

因此,周銓只能乾咳了一聲:“只是略知一二。”

“既然是知詩之人,貴友衝撞於我,我可以不作計較。”那女郎道。

這話讓周銓心裡微喜,看來知道點詩歌就是好,任何時代都是打動女文青的利器。

但緊接着,那女郎的一句話,就讓周銓整顆心都變得不好了:“只需要你以這冰爲題,吟詩一首,今日之事,就此作罷。”

“我……要我吟詩?”周銓張大了嘴巴,呆在那裡了。

不但吟詩,而且還是命題作詩,周銓就算是想嚎一下什麼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或者騷一下什麼“人生只若初見”,都會被判文不對題。

文不對題的零分作文,周銓可不是沒有體驗過。

“這個……我非曹子建,沒有七步成詩的才華啊。”周銓想了一會兒,苦笑道。

“君有朱家瓦子闖天關之才,自然能有急智成詩之才。”那女郎笑吟吟道。

周銓這才恍然大悟,對方竟然認得他,不但認得他,似乎還對他有些不滿,所以故意出題難他。

“呃……這位姑娘……”周銓還要敷衍。

“我夫家姓趙,君喚我趙娘子就是。”那女郎道:“哪怕是打油詩,也請君勉力爲之。”

旁邊的師師抓緊了周銓的衣襟,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眨着,臉上泛起潮紅,看上去非常興奮,用一種極度渴望的目光盯緊了周銓。

周銓這些時日和她說話說得多,有時免不了就會泄露一些口風,所以師師認爲,自家這位“哥哥”是能作詩的。

這目光,讓周銓有些受不了。

他張嘴好一會兒,然後用衣袖擦了擦不知是熱還是緊張帶來的汗水:“好吧,趙娘子不就是要詩嗎,我就抄一首來吧。”

“抄?”趙娘子頭微微一偏,倒不似她這般年紀,而象是十五六歲的少女。

若是別的婦人女郎,做出這種姿態,會讓人覺得裝嫩,可趙娘子這般模樣,給周銓的感覺卻是再自然不過。

“帝城六月日卓午,市人如炊汗如雨。賣冰一聲隔水來,行人未吃心眼開。”周銓想了好一會兒,纔開口道。

旁邊的師師眼睛裡都晶晶閃亮,連接着拍了拍巴掌:“哥哥果然會作詩!”

“抄的,抄的。”周銓抹着汗,很“謙虛”地道。

這詩當然是抄的,原本是南宋詩人楊萬里的《荔枝歌》,周銓喜歡吃荔枝,很是研究過一番詠荔枝的詩文,於是裁頭去尾,截取其中兩句,湊了這麼一首詩來。

雖然是抄的,周銓心裡還是有些得意,至少此時,楊萬里應當尚未出生,他就是此詩作者,沒準還能混得個才子之名。十五歲能作詩,在神童輩出的大宋算不得頂尖,但也應當能鎮住面前的趙娘子吧。

“果然是抄的。”那趙娘子卻開口道。

本來在一旁贊周銓的師師,此時也覺得不對,擡起頭來看着趙娘子:“娘子這般說……奴覺得也有些象是抄的。”

周銓覺得汗又一下子冒了出來,他瞪了師師一眼:“你究竟是哪一邊的?”

那趙娘子卻又是眼前一亮,從轎中微俯下身:“小娘,你說說看,哪裡象抄的?”

“如今方是五月,哥哥詩中卻說是六月,時令有誤;雖然京師城中處處有水,可李寶哥哥卻是憨人,叫賣之聲,根本傳不過汴河;還有,奴覺得,哥哥這詩,頭尾總有些、有些……”

說到這裡,師師一時間無法措辭,那趙娘子忍不住替她補充道:“有些藏頭去尾,倒象是從一首古風長詩之中截來!”

“就是,娘子說的是!”師師拍手道。

然後她發現,那位趙娘子看着自家的目光,似乎有些不對。

她象是發現了一個寶貝般,盯着師師,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讓師師都有些害怕。周銓也顧不得被揭破的尷尬,擋在了師師身前,隔斷了那女郎與師師的視線。

女郎目光移到周銓身上,露出些許遺憾之色:“雖有些小慧,終究是少讀了詩書,君不應操持這商賈賤業,而應當去讀詩書。”

周銓本來還有些尷尬的,畢竟抄襲的事情被人真揭破了,但聽得這一句,他就有些不喜。若不是因爲李寶得罪人在前,他都忍不住要和對方爭上一爭了。

“你方纔那詩,原作何人?”那趙娘子又問道。

“楊萬里……”周銓脫口說道,旋即後悔,楊萬里此時還沒有出生,對方若是要細問,自己該怎麼回答?

果然,趙娘子又開始問楊萬里的細節,什麼何時人物啦,鄉籍何處啦,有何著作啦……周銓聽得頭大如鬥,心中再度確定,抄詩是一個高難度的技術活兒,特別是對着這些古代文人……

一想到古代文人,周銓心中猛然一個激靈:“不對勁,不對勁!”

這畢竟是宋朝,雖然不象是明清那般,要女孩裹小腳,但也不是每個女子都能經受良好教育。眼前這位女郎,夫家姓趙,而周銓對歷史雖然沒有化學那麼瞭解,卻也知道,此時正有一位赫赫有名的才女,夫家是姓趙。

“年紀不知道對不對……”

心中略一琢磨,周銓擡眼望着那女郎:“易安居士?”

趙娘子愣了一下:“什麼易安居士,那位楊萬里先生,莫非自號易安居士?”

周銓撓了撓頭,難道這位趙娘子不是李清照?

抱着試探的心理,周銓又問道:“趙娘子,可否請教尊夫名諱?”

“外子趙明誠,字德甫。”趙娘子道。

周銓倒吸了一口冷氣:果然是她,生當爲人傑,死亦爲鬼雄,李清照,易安居士!

可是自己方纔以“易安居士”相試,她爲何不承認,難道說,自己遇到巧合了,另一個趙明誠的妻子?

“呃,趙娘子,我曾聽人吟詩一首,只是一直不知其作者是誰,特向趙娘子請教。”周銓決定再試一試,於是拱手又道。

聽到談詩,那位趙娘子滿臉都是歡喜,雖然不開口,可那雙大眼,卻如同會說話般,一直在催促着周銓。

“生當做人傑,死亦爲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周銓吟道。

他當然背過不少李清照的詩詞,不過急切之間,能脫口而出的,就是這首《夏日絕句》。

趙女郎此時眼前已經是一片晶亮,從那轎中直接立起,雙手輕合,口齒微動,反覆將這五言絕句唸了幾遍,然後連聲道:“好,好,我不曾讀過此詩,但聽君一吟,慷慨之氣,悲憤之思,通人胸臆,直指脊骨!”

她連聲稱讚,周銓則是鬆了口氣,又有些失望。

竟然不是李清照啊,見到了張擇端,見到了岳飛,還見到了不知是真還是假的李師師,自己倒是有些期待,能夠再見到李清照呢。

“趙娘子,詩也抄了,禮也賠了,你看我這兄弟,是不是就不追究了?”周銓問道。

既然不是李清照,周銓就不想過多糾纏,早些脫身早些去做生意賺錢,這纔是正理。

那趙娘子目光盈盈,突然在轎中斂衽一禮:“是餘方纔言語唐突失禮了,餘夫家姓趙,自家姓李,向來喜好詩詞,願請小郎君告知,方纔那首絕句,是何人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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