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佶自然不高興,外國使臣要見他,哪個不得沐浴更衣,養足精神纔出現在他面前,偏偏這兩個日本使臣,一副眼睛都睜不開的模樣。
不過他當久了皇帝,至少在外國使臣面前,還能做到喜怒不形於顏色。
“兩位卿家,來自日本?”在平忠盛與源爲義行過禮之後,他徐徐問道。
兩人應了下來,趙佶與他們說了些日本的風俗風景,特別是提到日本的火山,兩人最初是忐忑不安,但漸漸安定下來。
越是安定,瞌睡就越深,正在這時,有一人開口笑道:“我這兒有一件官家賞賜的日本物什,想要請教一下正使,這物什上所繪者何人也?”
說話的是樑師成。
他手裡拿着的,正是曾經出現在蔡行手中的蒔繪木盒。對此平忠盛有所準備,因此振作起精神來準備回答,而源爲義渴睡得眼皮都有些睜不開,只是瞄了一眼,發現是蒔繪木盒之後,不以爲意。
然後他聽到了平忠盛所言:“此盒所繪者,乃我日本第一美人,當今法皇之女璋子公主,鄙國法皇久慕中華,願獻公主入陛下宮中爲宮女!”
本來瞌睡得頭直栽的源爲義,一瞬間驚醒過來,驚恐萬分地看着平忠盛!
這廝剛纔說了什麼,要將藤原璋子獻給大宋皇帝?
他這是欺大宋皇帝不知日本宮闈中的醜聞麼,但是,自己早就將之泄露給了周銓!
一瞬間,源爲義心中浮起了董長青對他的警告:不要把小聰明當成智慧,否則天上地下,誰也救不了你!
平忠盛就是將小聰明當成了智慧!
源爲義猛然上前,想要捂住平忠盛的嘴,但他纔有動作,就看到數名大漢將軍冷漠的目光盯了過來。
這些武士手中的金瓜,也隱隱舉起,只要自己再上前一步,他們必然要用這玩意開,將他砸個萬朵桃花開!
“忠盛,你在玩火,休要再說!”不敢動之下,他只能用日語叫道。
只不過,連日的疲勞,讓他的反應還是慢了一些。
當他說出來的時候,平忠盛已經將意思表達清楚了,而且平忠盛反應同樣有些慢,根本不明白源爲義爲何會警告自己。
“哦,貴國欲以公主爲我主宮女,甚好,甚好!”那邊樑師成已經接過嘴,還笑嘻嘻向趙佶道賀。
趙佶也微笑起來,這日本正使還算識趣,就不知道那個副使嘰哩咕嚕在說什麼。
蔡行此時眉頭微皺,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周銓不是要算計什麼人麼,怎麼到了這個地步,都沒有看到他的目標出現?
就在這時,在趙佶身邊,楊戩笑眯眯地道:“朱勔這回倒是有心了,若不是他,這夥日本人還在海上漂呢!”
蔡行忍不住噗的一聲笑,然後飛快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果然出來了,果然出來了!
又是朱勔這個倒楣鬼,外加楊戩這個貪心鬼!
據蔡行所知,朱勔在蔡京這兒日益被疏遠,又和童貫孫子童漸鬧翻,於是將與周銓關係不是那麼親密的楊戩當成自己的盟友。但楊戩一向聰明,雖然幫朱勔說幾句好話,卻從不正面扛上週銓。
但這一次,楊戩的小聰明,讓他跳進了一個深不可測的坑中!
蔡行的笑聲打破了平靜,趙佶掃了他一眼:“小蔡卿,爲何發笑?”
“哦,臣只是見這些日本使臣髮型服飾古怪,忍不住想笑,臣失儀,還請官家責罰!”
“罰銅一斤吧。”趙佶哼了一聲。
雖然被罰掉了一斤銅,蔡行還是笑眯眯地望着趙佶身前的諸人,開始琢磨着,誰是那個往坑裡扔石頭的人。
該不會是周銓自己吧?
“砰!”
正想着間,卻聽到一聲脆響,轉過頭去,只見一個畫師,慌慌張張地將掉在地上的畫板撿起來。
蔡行認得這畫師名爲張擇端,曾奉趙佶之命,隨周銓出海遊覽諸國盛景,同時繪製各國風物,前後花的時間,多達大半年之久。
他心中一動,知道填坑的人來了!
“張卿,你這邊又怎麼了,蔡卿多財,罰他一斤銅,他不疼不癢,卿可不一般,畫院翰林可是清水衙門,比不得蔡卿有油水!”
趙佶隨口開了一個玩笑,證明他還是很高興的。
“臣……臣……”張擇端哆嗦了兩下,欲言又止。
他想到周銓最近給他寄來的信,此時他算是明白,爲何周銓要寄那封信與他!
今日官家宴請外國使臣,原本以他的身份,哪裡有資格出席,不過是召他來畫一副大宋版的《步輦圖》罷了,結果卻讓他碰到這種事情!
他並不是個膽子太大的人,所以在《清明上河圖》中,雖然也有對趙佶的勸諫之意,但畫得都比較委婉。但他更是一個有忠君之心的人,所以哪怕膽小,卻還是要畫出一些京師中的醜陋現象。
可現在……
“卿有何話,怎麼不說?”趙佶又道。
“臣方纔手重,不意打翻畫板,臣願意受罰!”定了定神,張擇端終於決定了,還是暫時不說。
趙佶其實極聰明,見張擇端吞吞吐吐的模樣,便知道其中另有隱情。他不動聲色轉開話題,問了日本使臣幾句,見這兩日本使臣都是魂不守舍的模樣,也懶得與之多說。
他裝作起身更衣,向張擇端使了個眼色,張擇端跟了出來,兩人一起到了別院,趙佶一邊小解,一邊問道:“卿方纔言之未盡,乃是何事?”
“臣有罪,有一件事情,當着那許多外國使臣之面,不敢向官家剖述……臣遊歷日本之時,曾聽聞一件事情,雖是流言,但唯恐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哦,你且說與朕聽聽。”
“日本國法皇白河,乃是當今日本國主鳥羽祖父,其人荒謬,曾以妹嫁子,逆轉人倫,後來又收養朝中重臣之女爲義女,稱之爲公主,實則爲侍妾,臣恐日本使臣所言之公主,便是,便是此女!”
張擇端話一說完,趙佶猛然甩了甩身體,哆嗦了一下。
這是氣的。
他相信,張擇端不敢在這種事情上騙他。
如果張擇端猜測是真,那麼豈不是說,日本那個什麼鬼白河法皇,不僅是拿了個假女兒冒充公主獻上,而且自己還啖過頭湯,送來的是個被這老鬼玩壞了的殘花敗柳?
其實這倒沒有什麼,大宋風氣開放,當初真宗皇帝的皇后劉娥,便曾經嫁過一個銀匠龔美,後來得真宗寵愛,她還讓龔美改名劉美,當作自己的哥哥成了朝廷重臣。
但是,這是大宋內部的事情,現在是外國意欲欺瞞趙佶,將他當傻瓜耍!
一怒之下的趙佶飛起一腳,將馬桶都踢翻,騷臭味溢於一地。嚇得張擇端忙躬身:“臣有罪,臣觸怒陛下……”
“你無罪,你反而有功,若非你,朕將爲天下萬國所笑!區區島夷,蕞爾之邦,也敢如此戲弄於朕……該死,該死,該死!”
連呼了三聲該死的趙佶,真快被氣瘋了。
他後~宮中哪裡缺美女了,只不過是想換換口味,玩點新鮮花樣,結果卻險些被栽上一頂綠雲蓋頂的大帽子,更可怕的是,此事就發生在數國來朝的宴會之上!
若是被大理國主、真臘使臣得知,日本這樣的一個海外蠻國,也敢戲耍於他,他趙佶的綠帽之名,豈不要傳到國外去?
趙佶好色好財好權好名,而且因爲嗣位之時章某人的那句“端王輕佻”,他也是揹負着很大壓力的,此時終於揚眉吐氣,做了他祖輩都未能做到的開疆拓土事業,甚至連燕雲之地都憑藉周銓的手收回部分,正是志得意滿之時,而日本使臣欲給他戴綠帽之舉,宛若當頭一盆洗腳水,澆得他渾身白氣直冒。
“朕欲滅日本,將其白河法皇……白河蠻酋,拘於京師之中,讓他看看我大宋之力!”
他喃喃自語,旁邊的張擇端急了:“官家,兩國交兵,乃是大事,憤而出兵,多有不測,臣不欲君父受日寇誑騙,纔有進言,但若官家因此發怒興兵,則是臣之大罪!”
“放心,與你沒有關係,便是出兵,也不是朝夕之事,而且……出兵之事,即使朕無此意,只怕蔡京、周銓他們也早有心思了,國家缺金銀銅,以貿易同日本公平買賣,卻頗受阻攔,多有不公之遇,原本就當處罰之。”趙佶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哼了一聲道。
爲此事興兵,對他的名聲也不好聽,不過沒關係,這段時間以來,不少人都在他這吹耳邊風,說是伐夏之役已經告一段落,如今夏國縮在沙漠對面苟延殘喘,國家下一步當是經營北方,準備收復幽燕。可是宋遼榷城貿易收益太大,若真起戰火,這損失怎麼補?
所以最好的辦法,是挪動伐夏剩餘的資金,揍日本一頓,獲得新的收益來源,取代與遼國之間的貿易,到那時,便可以和遼國翻臉,討論一下自古以來的問題了。
回到席間,平忠盛看不清楚形勢,還在拼命讚頌藤原璋子是多麼美貌,旁邊的源爲義阻止了幾回都沒有成功,只能頹然放棄。
完了,完了。
他現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要保住自己,聽那位董先生的口氣,似乎自己還有些用處,或許,一條性命能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