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之後,是時斷時續的陣雨。
這時節,進出城的人少了許多,城門口處的士兵,都尋了風雨不及的所在休息。
一輛油壁車穿破風雨,來到了城門口。幾個士兵罵罵咧咧地上去,車伕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不停點頭哈腰,將好幾陌錢塞了過來,那些士兵收了錢,外頭又下雨,便沒有怎麼檢查,揮手放行。
油壁車內,賈達趴在窗前,用驚恐同時不捨的目光看着外頭。
賈奕是家中的主人,他既然拿定主意,家人是無力反抗的。賈達雖然還是不願意離開京師,卻也只能在這裡,淚眼汪汪,依依不捨。
搪塞過了門口的士兵兵卒,賈奕算是長出了口氣。
他上週家去道歉,看上去是服軟,實際上不過是想着麻痹周儻,爲自家爭取時間。
果然,回去之後再看,原本在他家門前監視的幾名閒漢,如今都不在了。
賈奕要的就是這個機會,憑着在禁軍中的人脈,周儻在京師極爲危險,但只要出了京師,他就不懼了。
在他的那個小莊子裡,還養着二十餘戶莊客,然後鄰近村落,等閒聚集數十人不成問題。
油壁車出了城,因爲大雨泥濘,所以行得不快。不過賈奕此時已經放鬆了心絃,只覺得天高海闊。
大約離城二十餘里,經過一處草市,賈奕便沒有再往前。他把賈達還有妻子都呼出了車,尋了住野店安頓下來。
“爹爹,怎麼停下來了?”
此時天色還沒有晚下來,如果繼續趕,還可以再往前走一站。賈達有些好奇,同時又希望是父親改了主意。
“等人。”賈奕陰沉着臉道。
他要等的,就是那姓盧的強人。原本是熊大熊二出面聯絡這一夥強人,熊大熊二如今生死不知,他只能再遣別人去聯繫。
這事情他做得極隱秘,就連兒子賈達都不知道。
就在賈家宿入野店之時,京師城中,他家的大門,正被人用力拍打着。
“賈大官人,賈大郎!”
鄭建拍了幾下門,然後側耳去聽,卻沒有聽得裡面有任何動靜。他又拍了幾下,裡面仍然是毫無反應。
鄭建的面色有些難看,自從他徹底投靠賈家,便與自己家裡都翻了臉,所以這段時間一直是在外廝混。直到今日,他得到消息,曉得賈奕跑到周家去賠禮請罪,這讓他極度駭然。
若賈家真認輸,那他的日子,就更不好過,畢竟叛徒比起敵人更爲可惡。
故此他立刻趕來,想要尋賈奕確認一下。
但賈家宅裡沒有任何聲音,讓他心底生出疑念,同時也感到恐懼。
難道說……周家已經對賈家下手了嗎?
鄭建用力嗅了嗅,並沒有嗅到血腥味,他琢磨了會兒,貼着門縫往裡瞧,卻也沒有瞧到什麼。
“對了,有個洞!”
沉吟良久,鄭建本來想要爬圍牆的,但是轉念想到一處所在,立刻繞着圍牆跑過去。
不一會兒,在一根酸棗樹下,他找到了那個洞。洞本是給狗出入的,但是他也勉強擠得過去。他伏下身,小心翼翼鑽進去,還喚了兩聲,卻沒有任何動靜。
看來真出色了!
鄭建心怦怦直跳,到了堂屋門前,發現門從外邊鎖着。不過這攔不住他,他在窗紙上刺了個洞,向裡面瞧去。
裡面靜悄悄的,也沒有任何動靜。
鄭建乾脆破了窗子,直接跳進去,發覺屋中零亂,彷彿是被誰洗劫過一般。
周銓對鄭建的評價,曾經是既聰明又勤快,雖然此人人品堪憂,可這二點卻是不假。在仔細觀察一番之後,鄭建判斷出,不是洗劫!
“沒有任何打鬥的痕跡,雖然很亂,但並未破壞任何值錢的物品……容易收拾的細軟被帶走了,院子側門處,還有油壁車進出的痕跡……逃了,賈奕是逃了!”
做出這樣的判斷之後,鄭建的腦袋裡嗡的一聲響,眼前一片昏黑,幾乎什麼都看不見了。
賈奕逃了,他該怎麼辦?
鄭建查以肯定,在發現賈家離開之後,沒有地方發泄怒氣的周銓,會將他當成出氣桶。
連賈家都承受不住,他鄭建這區區小身板,如何能承受得住?
“我也要逃!”
鄭建心中閃起第一個念頭就是逃走,可是他自己又否定了這個想法。賈奕有萬貫家財,他可以逃,而鄭建如今和家人都反目了,他能逃到哪裡去?
“賈家爲何要逃,賈奕不是向周儻賠禮道歉了麼?是了,他的賠禮是假的,無非就是迷惑周家,所以周儻安排在賈宅盯着的人都撤了!對,周家現在還不知道賈家逃了,我可以去告狀……我爲周家立了功,他們當會原諒我……不,我以前就是假裝投靠賈家,換取他家的信任,如今關鍵之時,反戈一擊通風報信,立有大功,他們應該獎賞我纔是!”
心中念頭飛轉,鄭建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對自己最有利的道路,準備再出賣賈家。想到賈奕一方面讓自己繼續打探周家的消息,另一方面不告而別,他對賈家就連半點愧疚也沒有。
事不宜遲,來到狗洞處,他爬出半個頭,但旋即想到一事,又退回到賈家。
“到處找找,乘着他家走了,值錢的東西先弄些!”
賈家把值錢易帶的細軟帶走了,但終有疏漏之處,這些就被鄭建撿了便宜。他弄了個小包裹,悄悄藏了起來,然後飛快地跑到了周銓家中。
“不在?”
在周銓家門前,他被攔了下來,門中的人是李寶,根本不理他,無論他如何懇求,只是不在兩字。
這還是跟着周銓久了,終於有子些長進,換作當初,李寶只怕要捏着拳頭出來揍他。
“我真有急事,李寶哥哥,這事情關係重大,你速速帶我去見大郎,否則耽誤了大郎的事情,你可擔待不起!”
“滾,再多說,揍你!”李寶喝道。
鄭建急得跺腳,正這時,卻聽到身後響起一個聲音:“你的新主子派你來的?”
這聲音突然響起,駭得鄭建向前一栽,回過頭來,卻是王啓年。
在最初和周銓搞闖天關的少年中,王啓年算是不顯山不露水的一個,一切都只是平平。但經過幾番折騰之後,他與孫誠、李寶,卻成了周銓最信任的三人。
而且鄭建覺得,這廝甚是陰險,總讓人覺得,象是伏在草叢裡等待獵物的蛇。
不過蛇比李寶那石頭可要好打交道,至少可以說動。因此鄭建在一駭之後,立刻撲到王啓年身前:“我有關係到賈家的要事,要向大郎稟報!”
“哦?那你隨我來……李寶哥哥,大郎喚你也去。”王啓年叫道。
他來李家,就是來叫留守於此的李寶的。
李寶跟着出來,還瞪了鄭建一眼,然後當着這廝的面道:“啓年,你帶他去見大郎做什麼,這個叛徒內奸!”
“如何處置他,當由大郎來定奪,咱們可不能擅自決定。”王啓年細聲細氣地道。
李寶哼了一聲,心裡仍然覺得不對,不過他對王啓年也有某種畏懼,因此並未多說什麼。
周銓仍然在外城的宅院裡,當初他請張順這個生面孔租下宅院,還有大肆收購石灰、粗糖,將這座偏僻的宅院變成了一座小小的工坊。今日和他一起在宅院中的,除了周儻和周母,還有李蘊等一大堆人。
“就是這樣?”望着結晶出來的雪糖,李蘊的目光閃爍不定。
價值翻了數倍乃至十數倍的雪糖,竟然就是用點石灰水過濾澄清出來的,若非親眼所見,她是絕對不相信的。
“就是如此簡單,你瞧,樑公派來的匠人,現在也掌握這方法了。”周銓一笑。
“你這麼爽快就交出秘法……莫非還有別的賺錢門路?”李蘊看着那堆雪糖,彷彿是在看白花花的銀子,但口中卻說出了句讓周銓毛骨悚然的話。
他當然有的是賺錢的法門,可若被別人知道了,他定然成爲各方爭奪的對象,甚至會被囚困,終身都別想重見天日。
而且李蘊的話,還有另一重含義,周銓可以將秘法交給樑師成,也可以將秘法交給別的人,因此,滅口或許是樑師成保持壟斷的最好方法。
“大娘說笑了,這般背後是幾十幾百萬貫利益的產業,哪裡是我這般小民能窺視的,除了樑公這般人物,誰得了它,都不是天降橫財,而是天降橫禍!我不是不貪心,可如今樑公給了我父親官身,逼我家仇敵低頭,給了我一座莊子還有幾百畝地,我若還不知足,那就真是不知死活了。”周銓心裡懸着,嘴上說道。
“難怪樑公說你是聰明人。”在李蘊身邊,一直沒有出聲的秦梓此時也開口了,神情甚是親熱:“以後我要與周大郎多走動走動了。”
他是樑師成門客,樑師成不方便與周銓直接聯繫,而李蘊只是婦人,此後,他便將成爲樑周之間的中間人。
此時他開口,表明危機已過,周銓算是悄悄鬆了口氣。
就在這時,他看到了王啓年帶着鄭建過來,不由得眉頭一皺,然後拱手道:“那邊有些事情,秦先生,李大娘,你們先在此看着,我去去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