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頭市的清晨,百姓早早就起來了,視野之中到處都是金黃,穿着灰黃色麻布衣服的漢子俯身在麥田裡,與金黃的麥子和諧在了一起。
麥穗抖動之間,一捆一捆的麥子被割了下來,漢子再起身,滿頭大汗,卻是笑容極爲幸福。華夏幾千年的老百姓,一年到頭就等着這一刻,人生的一切都圍繞着這一畝三分地。
幸福也是如此簡單,就是看着晴朗的天氣,收割着金黃的麥田。
韓世忠跟在李綱後面,開口說道:“李知府,河北這邊的麥子真好,我們老家那邊就長不出這樣的麥子,只能種糜子與高粱之類。還是河北的麥子面吃得香甜。”
李綱笑了笑道:“糜子麥子都不如稻穀好吃,常州出得大米煮的飯,真真吃得香,比麥子面都香。”
“稻米是好吃,就是不扛餓,在汴梁時候吃了幾次稻米,吃完一兩個時辰就感覺腹中空空的。”韓世忠接話道,當然也是韓世忠個人感覺,稻米飯興許也比麪食更容易消化。對於韓世忠這樣的西北漢子,一頓敞開吃,能吃一兩斤面,便是後世西北都還有這麼能吃的人。
“哈哈。。。我倒是沒有這個感覺,許是韓將軍太能吃了。”李綱笑道,自然也是知道自己的飯量與這些軍漢比起來差得太遠。
韓世忠一聽,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忙道:“李知府,哪裡是我能吃,你問問兄弟們,比我能吃的多了,魯達哥哥一頓吃兩斤面,還要吃兩斤肉,還能喝幾碗酒呢。”
李綱聽言,笑着連連擺手,這種事情哪裡能這麼去比。
便是此時,遠遠就看到曾弄帶着人趕了過來,李綱收了笑容,減緩了往前的腳步,皺着沒有等候曾弄過來。
曾弄上前,一臉是笑,完全沒有爲自己兒子昨夜捱打的事情生氣一般,開口只道:“李相公早啊。”
李綱微微拱手迴應一下,卻是先不說話。
“李相公實在勤奮,這麼早就帶人辦差了,可是要下地丈量了?”曾弄又笑着問道。便是這稱呼都上了一個檔次,從李知府變成了李相公。
“嗯,此番來就是丈量田地的,鄆州齊州棣州,差事實在繁重,唯有加快速度努力去辦。”李綱見得曾弄這樣的笑臉,也客氣了不少。
“李相公何須如此辛苦,老朽家中都有地契,拿着地契覈算一下也就出來了,比這下地丈量輕鬆得多了,想來相公也還未吃飯吧,不如到老朽莊子裡吃些小食如何?”曾弄終歸還是在想方設法去搪塞這個事情。
“吃飯就不需了,稍後營中火頭會送來,卻是不知曾家有多少畝的地契啊?”李綱倒是機敏,差事上的事情極爲敏感。
這一句倒是把曾弄問住了,曾弄猶豫片刻,答道:“相公,老朽近來也未覈算家中田畝數量,心中也沒有一個底數,李相公此來正好,不若幫老朽一併覈算一下如何?老朽感激不盡。”
曾弄話語如此去說,卻是李綱心中也瞭然,真要到曾家去算,哪裡能算得出一個實際數字,卻是也道:“如此也好,便先上曾府去核算一下地契,也省了本官許多差事。”
曾弄一聽大喜,急忙躬身去請,李綱自然帶着衆人便往曾家而去。
曾弄自是有曾弄的手段,用盡手段也要把這事情搪塞一番。到得曾家,地契多寡自有曾弄去搬,搬出多少地契來算,也就是曾弄能控制的了。
地契自然不會作假,一畝便是一畝,一畝不會變成八分,一畝變成了八分本就是曾家的損失。只有想把地契往多裡改的,沒有人會把地契往少裡算。地契也是曾家控制佃戶的手段,也是對於土地所有權的唯一保障。同族之中,要想服衆,便更要清清楚楚。
曾家大宅,忽然進來百十號軍漢,卻是曾家早早就把飯食準備好了,一碗一碗的麪皮湯被送到軍漢們的手上,衆人倒是也未拒絕,吃得呼呼啦啦。身旁還有不少小廝伺候着,吃完立馬來加。
幾千年中國的經濟與繁榮,很多人以爲大宋的繁華是商業帶來的,其實不然,中國古代的長治久安與經濟文化的發達,完全是由農業帶來的。不論商業多麼發達的時代,發展的動力其實都來自於農業。
飽暖思**一點也不假,只有吃飽了,人才有精力去想文化,花精力去生產農業以外的東西,纔會有商業。農業纔是根本與基石,商業不過是社會的潤滑劑,古代商業的本質也不過是促進吃飽之餘的百姓生產出來的多餘產品交流。
爲什麼在古代,很長一段時間,歐洲,中亞、北亞,美洲非洲總是窮困潦倒。這就是農業水平的差距。包括和平時期中國的人口保有量也是因爲農業的高度發達,直到後世,非洲富得流油的土地就是種不出糧食,中國人去種立馬就是大豐收,這就是民族基因裡面的農耕天賦。
李綱抹了一把嘴角的麪湯,與曾弄說道:“還請把地契搬出來,本府也好早早覈算清楚往經略府交差。”
“李相公稍後,老朽這就去搬。”曾弄笑着說完,便下去準備地契。
幾個大木箱子搬了上來,曾弄打開一個木箱,裡面碼放得整整齊齊,都是一張一張的白紙黑字,還有鮮紅的指印。
“李相公,曾家的地契都在這裡了。”曾弄從木箱子裡拿出一疊遞上前去與李綱查看。
李綱接過一疊地契,點了點頭往前走去,又把手中的這疊地契放回箱子裡,說得一句:“多謝曾太公配合本府差事。”
曾弄拱手客氣,正欲說話。
只聽“啪”一聲,李綱把這打開的箱子又蓋上了,喊道:“來人,把這些地契搬出去,照着地契上的田地做冊。”
十幾個軍漢上前提着箱子就走,曾弄面色一變,已然感覺事情不對,連忙開口問道:“李相公,地契上的田畝與實地無誤啊,不需重新丈量。”
“本府哪裡信不過曾太公,白紙黑字哪裡還會有假,地契上的田畝自然不需重新丈量,地契上沒有的田畝便需要丈量了,還需要找一下主人,若是無人認領,便往經略府充公了,以後當作官田。”
李綱實在聰明,這般手段,幾乎就讓自己少了一半的工作量,顯然也是在辦差過程中學到的經驗。
這樣一手也把曾弄逼到了牆角,地契只搬來不到一半,此時再搬出來,那便是自己把老底都送上門了。但若是不搬上來,更是兩難,那些不在這幾箱地契之中的土地,哪裡還會有人去認領,便是如李綱所說充了官田。
此舉只在逼曾家,卻是不逼百姓,只因爲百姓反正都是租天來種,租曾家的還是租官田,對於百姓來說都是一樣的交租。
李綱一語之後,轉身就走,幾十根木棒又被衆多滄州知府衙門的官吏扛在肩頭。
曾弄皺着眉頭,面色抖動幾下,看着李綱吆五喝六往宅子而出,心中不知作何感想,卻是這面目上的怒意也顯露出不少。
此時已經走遠了一些的李綱忽然回頭說得一句:“多謝曾太公,比對完畢之後,一定一張不少奉還。”
“父親,這小兒實在張狂,不若。。。”曾塗自然看懂的事態,年輕的江湖漢子,已然惡向膽邊生。
曾弄一語不發,抖了兩下袖籠,把袖籠邊角捏在手中,慢慢回頭,往大廳而去。
曾塗跟在身後,見自己父親不言不語,又着急說道:“爹,喚史教師來,躲在暗處一箭射死這黃口小兒。”
曾塗話語已然比頭一句說得更加直白。
曾弄壓根一咬,說得一句:“叫家中的帳房與管家過來,算一下如果要補繳田賦一共需要多少銀兩。”
曾塗聽言更急,以爲自己父親當真要補繳田賦,忙道:“父親,不論多少,都是天文數字啊,家中這些年的收成大部分都買了地了,如何拿得出來這麼多錢,莫不是要賣田去補不成?”
曾弄心中自然是在權衡,有些事情做了就難以回頭,所以便要做這利益上的權衡,語氣不善道:“你喚他們來就是,你以爲殺人就這麼簡單不成?先算了再說。”
“父親,殺人不過頭點地,這些年來兒子也沒少殺幾個人,江湖漢子哪個不知我曾家五虎的威風,再殺一個又何妨?兒子聽說那鄭智都不在滄州,更不在鄆州,此時還怕他作甚。”曾塗已然想入歧途,便是要用殺人來解決問題。
曾弄把這些言語聽在心中,卻是也懶得多說,心中自有計較,只道:“你去把管家與帳房都叫過來,把你幾個弟弟也叫來,還有史教師與蘇教師都喚來。此時還需從長計議。”
曾塗此時一聽,倒是能接受,至少不是隻叫帳房來算賬,而是把幾個弟弟與史文恭都叫來了,有幾個弟弟在,曾塗大致也知道這幾人會支持自己的想法。曾家幾十上百年才積累這份家業,如何能拱手讓人。
李綱行事,過於公事公辦,已然就把曾家逼到了牆角之上。卻是李綱心中也知道,不如此,如何爲鄭智去交差,如何去面對之後的大戰。